作者:柯岩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3
|本章字节:12834字
是谁说过的呢?说美人分三类:一类是一看就光彩照人,能令人目不转睛,惊为天人,但相处之后,却逐渐发现其不美。一类是一看不打眼,越看越耐看。第三类则是一看就漂亮,久处益美。并说一、三类都是绝少数,而第二类最多。
说这话的人颇有点概括力,能把千姿百态、各不相似的美归为三大类。细想想也似乎确实如此,哪一个美人能不属这三者之一呢?此说颇有水平之处还在于,它兼顾了审美者与对象之间的精神、气质与内心世界。因为,美虽是客观存在,但对美的鉴赏却从来离不开主观色彩与感情因素。因此,第二类最多。
于是,这种说法流行了几十年,似乎已成定论。但突然,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不!第一、二类都少,第三类最多。
听的人哗然。天哪!照你这么说,天下居然是美人为多了。那女人道:“我没说天下,我说的是中国。”听的人越发好笑了:“你说别处,我还未见得都能看见,你说中国,还是平平者为众呀!”那女人道:“那是因为明珠土里埋,未能见光彩呀!”
“哦,”听的人嘲笑说,“那么,谁能使明珠去尽尘埃,大放光彩呢?”那女人说:“党的三中全会!还有我。”嚯,好大的口气,竟敢把自己和党的三中全会相提并论?!“为什么不敢,没有党的三中全会,就没有我,而没有我,没有千千万万的我,和像我一样的人,谁去落实三中全会的决策呢?”哟,这位口气极大,魄力不小,性格如此鲜明的女人是谁呢?读者诸君,如果你有兴趣,且听我慢慢道来。
为了我,她专门换了一身蓝色的套裙,但见我之后,她又后悔了……
我正在写东西,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不想接,可它响个不停。我没好气地抄起电话说:“喂,请讲!”“是我,”电话里是k笑嘻嘻的声音,“有一个很好的材料,去采访好吗?
是一个女强人,开拓型的,知名度很高……”女强人这个名词我听得多了,不知为什么,对这个称呼就没好感。不知是过去武侠中的强人多是剪径的不义之徒呢,还是有些“女强人”给我的印象太坏。我更气不打一处来了,干瘪瘪地回答:“不去,我正在写东西。”
“哦,对了,你讨厌这个词,不过她不同,是个传奇性的人物呢!”
“谢谢你,”我说,“我实在没时间。我刚从胶东回来,要做的事很多……”
“不打扰你,再说一句,”k仍然笑嘻嘻地说,“这个女人,有魅力呢!材料马上送给你。”
这个k,她了解我。谁说女人不愿意承认另一个女人的魅力?我就最爱有魅力的女人。
听见我没说话,k哐地把电话一放。果然,材料晚上就送来了。因为正写东西,我没看。第三天,k又来电话:“怎么样了?”“什么怎么样?”我竟完全把这事儿忘了。“给你送的材料。”“哦,哦——”我有些抱歉了,“真对不起,我还没看。”
“那你今晚快看,明天上午八点半,我陪你去看她。”从来不着急的k,不知这回怎么这样坚持,“没关系,没兴趣,你完全可以不写。”
我只好连夜看了她的材料,哦,k说得对,真是颇有点传奇性呢。第二天,八点半,我们准时敲门。“对不起,马上就来。”一个很年轻的声音说,节奏很快,“正在洗衣服。”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年纪已经不轻了的妇女站在门口:“请原谅,我没想到你们这样准时。”
我仔细打量她。她穿着一套合身的蓝色西服套裙,一头卷曲的乌发,身腰笔挺,满面春风,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无情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生机勃勃的。
她擦干湿手,递给我一张名片,一边说:“请指教,我叫张静。”一边已动作敏捷地用电热器给我们烧上了茶。
我低头看名片,上边写着“广州英利贸易公司总经理。”我知道,英利是南方一家相当有名的公司,甚至名扬海外。心里却不禁想起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女演员张静,也是这样漂漂亮亮、生气勃勃的,也曾有过很高的知名度,可惜,却惨死在“文化大革命”中了。
看着我一时无言,张静迅速地说:“噢,叫做贸易公司,其实刚从时装厂转成的,规模并不大,但将来,会很大……”
我笑了说:“生意,我不懂的。”她也笑了:“时装,你会懂的。”看着我脱了风衣,露出里边穿的一件黑底红点的连衣裙时,她做出一副后悔的样子说:“哇!为了欢迎你,我才专门换了这套蓝衣裳的。我想,作家来,我得庄重些。其实,我有比这漂亮得多的衣服。你看看,我这套白西装怎样,式样不错吧?这就是我们自己做的。你穿穿,穿穿看,咱们个头差不多,一定能合身。还有这套黑色紧身的,你也试试,它一定适合你。来,试试,来呀!”
见我只笑,不动身,她又脚步轻盈地从衣柜里取出几件米色的、粉红的、白色绣花的套服,招呼k说:“你试试这几套,这是我的副经理的,她和你个头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喜欢呢?”我故意说。“当然,”她也故作惊讶地说,“作家不爱美好的事物,怎么写作!何况,我读过你的作品……”“那么我呢?”k说。“一样。女人,没有不爱时装的。”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接着,穿衣服,脱衣服,配饰物,换鞋子,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前瞻后顾,又互相评头论足。
房间里弄得一塌糊涂,床上,沙发上东扔一件,西扔一件,到处都是衣服、鞋子、腰带、提包……最后,等我们再坐下来谈话时,已经像老朋友一样无拘无束了。
多么聪明的女人,机敏、灵活、主动,难得的是又这么自然、大方、亲热……她就是这样征服顾客、对手和市场的吧?
“你很累吧?”我问。“很累,每天最多能睡五六个小时。你想,市场信息瞬息万变,掌握情报、综合研究、选择战机、吸引投资、上下左右各种联系,每天数不清的送往迎来。
公司内部职工的生活福利、思想教育、货源、产品、销路、扩大经营、市场竞争,甚至送货、卸车……哪一样少得了我这总经理?”
“像送货、卸车这一类的事,你何必事必躬亲呢?”“咦,我在场不在场,给职工的心理感觉不一样啊!我在什么场合,以什么姿态出现,甚至穿什么式样的、什么颜色的服装,都会给职工以不同的心理影响呢。既然我要求英利所有的职工都要仪表美丽,生机勃勃,我自己首先就要做到呀!”
“你六十二岁了?”“没错,整整六十二岁,我是1923年生的。怎么,不像吧?”说着,她侧过脸来,对我粲然一笑。“不像。”我老实承认说。“你看我像多少岁?”
我沉吟着,猜女人年龄最聪明的办法是往小里说。从她的体态、精力、精神状态、动作的节奏与灵敏度来说,她显得很年轻,好像四十多岁的人。但岁月毕竟在她的额头、眼角、唇际,打下了深深的印记。
“从经历看,至少七八十岁,从样子看,最多五十出头。是不是?”她竟像猜到了我的心思,替我回答说,“可我心里,总想不到自己老了,总觉得还像二十多岁一样年轻呢,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女人的青春从来很难靠脂粉维持,关键要靠智慧、精力、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生活的自信心。
她一定又读出了我的心思,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还得加一条,服装和修饰。”
她又回到本题上来了,我和k不禁相视而笑。“笑什么,你看人家撒切尔夫人,多么美丽,那么大年纪了,除了她的风度、气质之外,服饰帮了她多大的忙。我决不放过每一次她在电视上出现的机会,十分留心她服装的样式和色彩……”她突然放低了声音,把手放在我的肘上说:“你知道,我多想给邓大姐、康大姐、陈慕华她们设计一些适合她们的服装,让她们比现在更美……她们是代表中国妇女的呀!”她生机勃勃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好像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沉默了一下,突然把手一挥说,“当然,有人笑我狂妄,那么多大时装公司,哪里就轮到了英利?但事在人为嘛,可以竞争嘛!好吧,那就让我先来打扮我们的普通妇女吧!咱们的妇女,勤劳、勇敢、聪明、事业心强……一个个都内秀得很,可整天把她们包在灰灰蓝蓝,不灰不蓝的大路货里,好像裹着一个个铺盖卷似的,能好看吗?我一定要把她们一个个都从铺盖卷里拉出来,把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全世界的人都目瞪口呆,就像他们看见舞台上咱们的古装美女一样惊叹:哇!中国妇女真漂亮呀!不是只有几个美女,而是绝大多数,都漂亮!所以,我们不仅为青年设计了几百种时装,我们还要为中年、老年、胖子、瘦子、高个子、矮个子甚至身材不那么匀称的人设计各种各样的服装……这不是很有意义的事吗?”
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事。仪表,从来就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志呢。难得的是她居然懂得,使一个人美的不是新潮,不是时髦,不是标新立异,而是适合自己。曾经颠倒众生的绝代美人安娜·卡列尼娜就曾说过:如果把衣饰比做画框的话,那么,画框的作用在于突出肖像。真是的呢,有的人把自己打扮成了衣服架子,结果,人们看见的就只是你的服装样式,而丢失了你。而会着装的人,却是让所有的服饰都能在特定的场景下装扮自己、突出自己。正因如此,才有了那一段举世闻名的、吉提满怀爱慕与嫉妒之情,看安娜穿着黑丝绒晚礼服和沃伦斯基跳舞的描写。但是,要懂得这一点,是需要很高文化素养的。而张静,据我所知,一共才受过四五年的正规教育。生活是怎样教会她的呢?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使我感兴趣了。
从她的经历看,死八回也够了,但她就是不想死,想活着。不但活着,还要活得好,痛痛快快干出一番事业来!
这个张静,原来命运之神并不钟情于她,而是在她生命的途中遍设障碍,好像专要考验她生活的耐力似的。
七岁的时候,养家活口的父亲谢世了。尽管父亲曾是西安市一个小有名气的中医,但人在人情在,一个家庭,折了擎天柱,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孤儿,那日子是可想而知的了。很快,比她大三岁的哥哥被送去做学徒了,接着大她两岁的姐姐被卖给人家当童养媳了。小张静(那会儿,她还姓姬呢)和弟弟跟着母亲搬出了原来的家,租了一个小小的棚户。白天,妈妈蒸几锅馒头卖,夜里就点着如豆的昏灯帮别人缝补衣裳。
这个名叫姬惠英的小姑娘,就这样懂得了人世的辛酸。“冷眼,并不可怕,”今天的张静说,“难挨的是饿肚。妈妈蒸的大馒头,那是卖给别的孩子吃的,我和弟弟呢,只能闻着馒头的香气,饿得翻肠倒肚,抓心挠肺地那么难受。开头,我还懂得脸面,后来,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在路边上拣人家扔的白薯皮吃。你知道西安的大白薯,烤得热呼呼,胖嘟嘟,黄灿灿的,真可爱呀!我做梦都梦见妈妈给我和弟弟一人买一个呢!可一睁眼,就得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人家吃,自己去拣皮皮,就连皮皮,也得手疾眼快呢,穷孩子太多呀!后来,我就学会跟着吃的人走,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一扔,我立即就从地上拣起来,连灰都顾不得拍拍,赶紧吞下去,怕别的孩子再从我手里抢走呀!有时候还没等人扔到地上,我就能从半空中抢到手……”
张静笑起来了,一边说一边比画,动作迅速而准确。“夜里,我就帮着妈妈缝衣裳,妈妈手可巧了,虽然都是些粗活,可单的、夹的、皮的、棉的,什么样的缝补、拆改都敢接。我呢?就帮她缭缝儿、锁扣眼,经常困得脑袋直撞墙……”
就这样,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妈妈终于走了那条命中注定的路——改嫁。后父是一个修自行车的,姓张。于是。张静开始姓张了。
后父待她不错,让她吃饱,还让她上学。与其说,小张静苦苦思念的是她的生父,不如说,她思念的是过去那小小中药铺里药味的芬芳,苦苦思念的是生父闲暇时画的那两笔兰草、写的书法带来的书香气氛。于是她用功念书,还拼命练字。
“我父亲是个念书人,我也要知书识礼,”她说,“我父亲写的字可好呢,我要和他一样。”
“别挣命了,妮儿,”妈妈含着泪说,“你不行的。”“为什么不行?别人能行的,我就行。”“你还得干活儿呀!”
“书也要念,活儿也要干。”八九岁的孩子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妈妈眼中迸落的眼泪如珍珠似的滚了下来。“妈妈,别哭,别哭,你看,我就不哭。”妈妈抬眼看看,小妮子果然不哭,一边拿过活儿,嗖嗖地飞针使线,一边还对着妈妈笑呢。妈妈惊讶地看着她,越发心酸地搂着她哭开了:“我这苦命的、有志气的儿呀!”
张静是从那时就有了争强斗胜的心气儿的么?我不知道。可今天,她居然能写一笔相当潇洒的字,而且无论千难万险,始终用微笑直面人生。这由来,恐怕不能不追溯到儿时。
可旧社会,又是继父,供一个女孩子念书是容易的么?别说经济能力不够,周围的舆论和习惯势力也不允许。终于,刚刚十六岁,继父就把她嫁给了一个东北军的骑兵连长,丈夫的年龄正好大她一倍。
“问他要东西,这是一辈子的事。他又大你十六岁……”好心的婶子大娘们都劝说。
“什么也别问人家要,妈妈,”十六岁的张静说,“我只有一个条件,他得供我念书。”
丈夫爽快地答应了,他喜欢这个少女。“我年轻的时候漂亮呢!”张静大大方方地对我说,“现在,还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我也实实在在地说,“一进门,我就发现你不但身材好,眼睛有神,脸颊上还有一个酒窝呢。”
我们都笑起来了。是那种只有年事已长、事业稳定的成熟妇女才会有的笑:直面人生,洞察世事,又带着对已逝青春淡淡的惆怅。
“你们感情还好吗?”我轻轻地问。“怎么说呢?这样的婚姻。”她坦率地说,“但他人好,对我也好。他没有食言,认真地供我上学。中学生活打开了我的眼界。你不知道,那会儿我想做的事可多呢!我爱打球,想成为一个运动员。数学拔尖,想将来能当一个数学教员。课余和同学一道打毛衣,学各种花样,商量毕业了合伙开一家毛活店。我还爱画画,梦想成为一个时装设计家。为此,我一有空就跑到寺庙里去,西安是古都,庙宇可多呢,我常去看那优美的建筑。晚上,常常上繁华的市中心去转,看各色橱窗里一切美好的事物和街上行人的衣着打扮……“要命的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学业时断时续,最后根本上不成了。你可以想象,孩子打碎了我多少梦幻和希望,世界好像一下子对我关上了门,生活变得卑微、琐碎,毫无意义。要换个人怕都不想活了。可我呢,做完了家务,哄睡了孩子,三把两把洗完了尿布,就坐下来写大字。这是想当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没想,可就是不能让我的手和脑子和这些美好的事物分开……“我们真正要好起来,是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他在东北被解放军俘虏之后。为他命运的担忧和必须养活四个孩子的重负,使我把他和自己紧密地连接起来。那段生活不说了,穷呀,苦呀,孩子轮番生病啊……也只有像我这样遇事往开里想的女人才受得了那种煎熬。可是一年多以后,他被释放回来了。我们的生活走上了转折点。”张静突然轻轻笑起来,多少有些疲惫的眼神一下子又活泼起来。
丈夫回来了,又黑又胖,一点不像遭过罪的模样,可问他什么都不说。等到夜里,打发孩子都睡了,邻家的灯都熄尽了之后,两口子上了床,他才悄悄地对她说:“都是造谣,你明白么?都是造谣!”
“你根本没被抓去?”张静惊愕地问。“抓当然是抓去了。可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丈夫恨恨地说。
“共产党优待俘虏,不打不骂,不罚苦工,不侮辱人格,只是给我们上大课。我这才懂了,我真是白白活了四十岁。人家那儿才真是上下一心,官兵一致,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
丈夫轻轻地说,张静静静地听,一个崭新的世界打开在她的眼前。“那你干吗还回来?”听着听着,张静突然叫了起来。
“嘘!”丈夫说,“我不是还有你们在这边么?”“我们拖累了你。”张静不禁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