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岩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本章字节:6696字
这一阵天气出奇的热,前几天还莫名其妙地下了一阵冰雹,听说京东的庄稼一下子就毁了大半,究竟如何呢?躺在医院病床上本来就烦,问又问不清楚,正心里起火冒烟呢,房门一响,儿子笑嘻嘻地捧了一束鲜花进来。
这一回因为病得重,亲友们牵挂我,不断在送东送西,真可以说是鲜花不断。可我的亲友中,除了多年前孩子的两个保姆:一个因练摊儿贩皮夹克发了财,一个因改行给人做美容收入颇丰外,大多是清廉的公教人员,所以每当我看到他们破费为我买花心里就难过。因为我不但知道鲜花很贵,算得出这将耗去他们薪金的百分比;我还知道现在就连首都也有不少发不出工资的工厂,外地的困难户更多……可是亲友们爱我,为了安慰我才这么做,我总不能太不识好歹,或大杀风景让人伤心吧?所以只能苦笑着接受。
儿子就不同了,他居然也手捧鲜花,还居然笑嘻嘻地。于是我立即把脸一拉,说:“这是干什么?不是早告诉过你……”
儿子不笑了,俯下身子,贴着我的耳朵说:“今天是我生日。三十六年前,您为我吃苦了……”
我不禁悚然一惊。可不是么,今天是他生日,这些天光忙着病,竟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家孩子少,偏偏还聚少离多,由于种种原因,从小常无奈地把他们寄养在别人家,长大了又各干一行,天各一方。我们的亲情除了从小对他们严格要求外,最温馨的也就是他们生日的那天,不管他们在不在家,都要为他们写几个字,说几句话,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祝愿面。可今天……唉!
记得也还有过这么一回,也是忘了他的生日,不过那是为了工作。事后我从儿子的笔记本上偶然看到:“今天,我十六岁了。没有一个人记得。有什么办法呢?姐姐不在家,爸爸妈妈老是那么忙……我只好悄悄地为自己倒了一杯热开水,为自己举杯说:’祝贺你,寂寞的十六岁……‘”当时,我曾为这几行字落了泪。可现在,儿子毕竟大了,他不但没有埋怨妈妈,还知道说:“您为我吃苦了……”
每个妈妈都心甘情愿地为孩子吃苦,可我为他,千真万确,差点送了命。那正是1960年三年困难时期,物质十分匮乏,可那会儿我们正年轻,仍是干起活儿来不要命。记得那天,我正在剧院讨论一个剧本。导演、编剧、艺委们争得大呼大叫,面红耳赤。我肚子忽然疼了起来,开头我没在意,后来忍住没说,仍然沉浸在那热气腾腾的氛围里,十分认真地参与争论。可毕竟时间到了,肚子疼得一阵紧过一阵,我不时地蹲到地上。有几个年长的同志注意到了,说:“哎,你该上医院了吧?”我说:“那也得让我把意见说完。”可意见是一时半会儿一致得起来的吗?就这样,从早上直到正中午。我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用椅背顶住肚子,几次要走,都被年轻的同志拦住:“不行,不行!你说完了我还没说完呢!”……大家都不去吃饭,就这样一直争到一点多,这才勉强散了会。我骑上车子就往妇产医院跑,一进甬道就倒在了地上。医生护士连病房都没让我进,直接就把我送上了产床,一边责备我一边照顾我……儿子是两点出生的。我正高兴呢,忽然呼啦啦进来一屋子大夫,不停地问我:“怎么样?怎么样?”
“很好呀!”我说。“有什么感觉?”“就是想睡觉。”“别,别,得问你几个问题……”
我却已昏了过去,等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我侧眼一看,坐在我床边的这位大夫长得怎么这么像我丈夫呀!可他又全套手术室的穿戴:手术衣、消毒帽、绝大的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睛。待转头细看时,头却侧不过去,身上到处插着管子……我正纳闷儿呢,那人说话了:“你吓死人啊你!整整抢救了你六个小时。各种办法都用尽了,中西医综合治疗,你看,输着血,输着液,腿上、脚上又扎着针,大夫还在给你艾灸着呢……”
我看不见自己的腿脚,却看得见满屋子青烟袅袅,也闻见了浓浓的艾香味。原来这人正是我丈夫。我很奇怪:“你怎么来了?怎么会让你进来的?”“病危通知呀!大出血,怎么都止不住,床下放个桶,血就那么哗哗地流。
给你输血,嫌血库里的血不够新鲜,大夫护士就直接从自己身上抽,到现在,已经输了2000cc了……”我虽不懂医,但我知道2000cc血是很多的。那时正是困难时期,大家营养都很差,每一cc血都极其珍贵。可为了我,竟从同志们身上抽了这么多!于是我立刻就大哭起来。
正在给我艾灸的大夫立即责备我丈夫说:“你是想她死还是想她活?!这种时候给她说这个……”
回到病房,护士立刻给我送来了牛奶。这在当时,是只有危重病人才有的。可是无论在产房、病房,还是出院时,我再三问也没能问出来究竟是哪些同志给我输的血,是哪些大夫抢救的我,是谁批准给我牛奶的。只要我一问,他们就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只知道临床管我的那位主治大夫姓陈,长得像南方人,很可能是个归国华侨。姓是从出院证明书上看到的,其他是从口音气质上猜想的。
回家时,大夫给我开了三个月产假,给儿子开了半年订牛奶的证明(每天半磅),困难时期,这种证明非常严格,它使儿子的奶奶大为高兴,也令左邻右舍有孩子的人家十分艳羡。可儿子刚刚吃到第二个月头上,我单位里一位十分优秀的同志老董脑栓塞病重……我毫不犹疑地立即把这每天半磅牛奶的证明转给了他。
我当然是没有奶可喂孩子的,于是儿子每天吃糕干粉和米面的糊糊。奶奶每天一边喂他一边唠叨我:“好俺的乖孙孙哩,不哭,不哭,咱们吃糨糊。就你妈瞎积极,好好的牛奶给了人,哪怕给咱留一半哩?哼!连一句商量也没有……哦,不哭,不哭,咱们吃糨糊……”
每当这时,我躺在床上也是心里酸酸地,眼里湿湿地,可我能不这样做吗?当我血管里流着同志们鲜血的时候……从那时到现在,长长的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珍贵保存的那张出院证明也丢失在“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中了。但所有的一切始终清晰地镌刻在我的心底深处。这些年党风不正,社会风气不好,每当我稍有消沉的时候,我就想想为建立共和国而牺牲的烈士,想想现在像孔繁森、徐洪刚一样战斗在自己岗位上的好同志,想想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劳苦大众,想想自己血管里同志的鲜血,于是,无论是风雨泥泞,还是香风金雾,就是再大的委屈,谣言的风暴,我都能咬着牙越过,而且含笑面对:不敢迷途,不肯转向,也不热昏……这样,几年前,我在南方某大学讲课时,从递来的许多条子中有一个孩子写道:“你讲的都是真话,是正理,我们都很爱听。可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坏,你还这样讲,会让很多人不高兴的。为了防身,你不能也变坏一点吗?……”我念完这个条子后回答说:“谢谢,我已经变得够坏的了。过去,在你们这个年纪时,对坏人坏事,我们从来是奋不顾身,不计个人安危的……可现在却绕道而走了……要不然,咱们今天也就不能见面了……当然,也还有个限度。那就是我决不欺世,也不媚俗,我的作品不但不诲淫诲盗,而且时时不忘一个文学工作者的社会责任与教育分寸感。”
当时我是笑着这样回答的,也赢得了满堂的掌声和喝彩。我的心里暖暖的甚至有些自得,因为我知道这些大学生是因为对我的厚爱,才这样给我支招儿的。
可今天,面对儿子的鲜花,重又想起那些拯救了我生命的不知名的同志,我不禁反躬自省:难道那些为我们牺牲了的先烈,那些为我们共和国的富强至今还在流血流汗的同志们对我的期望仅止于此吗?我们年轻时那种是非分明、疾恶如仇,“位卑未敢忘忧国”,为了真理而舍生忘死的劲头儿在我身上还有多少?当年人与人那种美好真诚的关系还有没有可能再现,并进入更高的层次?当我们前辈、同辈中的某些人也开始转向,我们下一代中的许多人被某些“青年导师”教唆着丢失了信念,没有了理想,只热衷于“追星”、“享受”,迷醉于那些脂粉男女,灯红酒绿,甚至唱不全国歌,而在高中毕业晚会上却集体高歌什么:“江山不要,开怀一笑……”(注)时,我除了在我的作品中有所表述外,还做了什么?为了一个美好的新社会的实现,为了理想,为了我们的下一代,我是真竭尽了我的全力了吗?
面对儿子的这束鲜花,我能不深长思之么?
(注)转引自《人民文学》1996年6月《灵魂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