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3
|本章字节:14486字
古小姐、花姑和云中飞坐着湘军的军车,回到了县城。父女俩在团部门口大碰头。古团长瞪大眼睛,看着女儿从天而降,突然眼圈就红了,他立即转过身去,装作擤鼻涕,然后掏出手绢,利用揩鼻涕的机会,把眼角的泪水也揩干净了。他再转过身来已是一脸冷笑。
“哼,还敢打着老子的招牌坐军车回来,古玉洁,胆子不小呀!”古团长板着脸,“你那个奸夫呢!”
古小姐微微一笑:“爹,有什么话回家说,你先把骡子爹放了。”
古团长一看花姑和云中飞在一旁,拉不下脸。
“怎么,你还敢当老子的家?”
花姑和云中飞听了心一沉,看着古小姐。
古小姐却胸有成竹:“爹,你要是殃及无辜,别怪我满口跑舌头。”
古团长连忙往身后看,幸亏只有李马儿在身后。
“你跟着我干吗,还不快去把老东西放了!”
花姑和云中飞这才松了一口长气,跟着李马儿走了。走了几步花姑又站下,看着古小姐:“我们俩扯清了。”然后又对古团长点点头:“古团长,我感谢你祖宗八代!”
古团长一听很别扭,正想发作,被古小姐拉住了。
“爹,回家吧!”
父女俩回到家,关上门,古团长开口就问起了骡子。
古小姐早想好了台词:“爹,我要是跟他一起回来,你脱得了身吗?他不在场,随你怎么编故事。”
古团长愣了一下,露出冷笑:“这是你那个奸夫教你的吧?”
古小姐沉下脸:“奸夫怎么啦,不是你编出来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脱身,就编出了这个桃色故事,坏我的名声!你还像个爹么!”
古团长被女儿戳破了把戏,也就不再遮掩。
“古玉洁,算你聪明。不过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一个人脱身,也是想救你,你只有承认坠入情网,被共党特工利用,才能掩盖你自己的政治问题!”
古小姐一愣:“我有什么政治问题?”
古团长冷笑了两声,拿出了那张旧报纸。
“老实说!你是不是漏网的鱼?这个红姐,是不是你的上级?”
古小姐也有准备:“我就是和那个红姐一个宿舍,看了她借给我的几本苏联,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古团长又拿出了那本从看守班长床褥里搜出的《铁流》。
“这本书,是不是那个红姐的?”
古小姐突然发现书上的红姐签名,傻眼了。
“哼,还敢栽赃陷害人,说,是不是那个骡子教你的?”
古小姐玉齿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了。
“说话呀!”
“是我的主意,和骡子无关。”
“你还替他背黑锅?你傻呀!”
“我是傻,没想到把那页签名的扉页撕掉。”
看着女儿一脸的坚定,古团长突然转移了话题。
“他把你糟蹋了?”
古小姐跺脚:“爹,你这是人话么?”
古团长把桌子一拍:“话糙理不糙!我这是救你!”
古团长就面授机宜:你必须说被他勾搭上了,陷入了情网,被他当枪使了,干了糊涂事。现在你浪子回头了。我才能把你搞出来,懂么?
“他是马夫,人家会信么?”
“你不会讲他是披着羊皮的狼么?照我的话说,他是红军的特工!”
古小姐这才意识到,父亲这一招,的确能让他们父女俩都脱身。
古小姐脸红了:“丢死人了。”
古团长叹气:“玲子,这个时候,不能要脸了,得要命。”
“谢团副会信么?”古小姐还是不放心。
“我已经打发他去湘西会剿贺龙,没准就回不来了。你老老实实听我的,把屁股沟沟的屎揩了,这事就过去了。”
古小姐哭笑不得:“爹,你怎么说话这么粗呀!”
这天晚上,骡子爹坐在火塘边,抽着旱烟,听花姑讲骡子的故事。花姑说完了,骡子爹还在抽烟,好像根本没听见。花姑有些慌了。
“爹,你莫担心,骡子命大,他答应了,回来就和我圆房。”
骡子爹没吭声,又装了一锅烟。
“爹,我明天就搬过来,天天伺候你老人家。”
骡子爹开口了:“你娘呢?”
“我两头跑,顾得过来。”
骡子爹吸了两口烟又开口了:“骡子打算把你娘接过来。”
“我跟我娘讲,只要她答应,就接过来。”
骡子爹把烟袋在火塘边磕了磕:“我要去睡了。”
骡子爹起身走到他的房门口又站住了。
“花姑,明天去县城看看古小姐,带点粑粑,还有那腿野猪肉。”
骡子爹回房看着窗外的夜色又自言自语:骡子,你知义,我没白养你这个儿。这句话他本想当着云中飞说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那天晚上,云中飞送花姑回娘家,那是离火龙寨五里路的一个寨子,叫雀儿寨。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点缀着残雪。
“花姑,你讲,爹怨不怨你?”
“怨我什么?”
“怨你放骡子去找红军,怨你到手的钱财不要。我看他是门槛撞到了卵泡,有苦讲不出。”
花姑笑了笑:“鸽子,我爹不是那种人。是你在怨我吧?”
云中飞暗暗吃惊花姑的眼光毒,只好窘迫地承认:“我是怕你扁担无抓,两头滑脱——人财两空。”
花姑没接腔。她觉得云中飞的话里既有虚假,又有真实,或者说有一种虚假的真实。这次去找骡子,云中飞一路殷勤,花姑明白殷勤蕴含着明显的企图,因而显得有些虚假,但话说回来,这种虚假也包含着为了实现企图的渴求与承担,从而又显出了真实。花姑甚至想,要是骡子这么会哄我就好了。
何为真实?这是一个说不清楚的问题。对于一个虚伪的人而言,虚伪恰恰就是他的真实。所以,与其寄希望于对象的真实袒露,还不如寄希望于自己去辨识真实。比如云中飞说骡子爹在怨花姑,花姑一眼就看穿,是云中飞在怨花姑。
云中飞感觉被花姑识破,也就不掩饰了:“花姑,我真是在为你想。”云中飞觉得花姑动心了,更来劲:“我要是我哥,就吞了黄金让你当富婆。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红军的财宝不也是抢地主老财的吗?凭什么红军能抢,我不能贪?”
听了云中飞的开导,花姑突然接腔了:“鸽子,红军的金子是怎么来的,那是红军的事。我只晓得做人是自己的事。我只晓得我做人不能贪。我放骡子走,就是骡子对了我的心。”
云中飞揭示了人类普遍的行动逻辑:他人能初一,我就能十五。我们都在仿效他人而行动。很少考虑如此一来,我们自己又在哪里呢?海德格尔称此为沉沦的人,但是花姑却属于那些少数的考虑者之列。也就是说,花姑属于不沉沦的人。
云中飞十分吃惊。花姑竟然不贪恋富贵荣华。女人不贪恋富贵荣华,男人也就毫无存在价值。江湖阅历使云中飞相信,男人贪女人,女人贪富贵,男人就是为了满足女人的贪欲而活。贪欲就成为沟通男人和女人的纽带,从而构成了完整的人类生活。要是不贪,人为什么投胎来人间呢?当然,云中飞也听说有不贪的人,那叫圣人。那是坐在神龛里的人。那是不吃不喝,也不要拉屎屙尿的菩萨。难道花姑想当女菩萨么?何况,花姑的话中还隐含着一个信息,正因为骡子不贪,她喜欢骡子。那以后,我怎么能得到这个婆娘?
这个夜晚,云中飞没睡好,翻来覆去想着花姑的话。直到五更天,屋外的山林间突然传来了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云中飞猛地坐起来,他意识到,贪不贪不是豆腐白菜各有所爱的问题,是关系到自己是不是人的问题,也关系到花姑、骡子,包括父亲是不是人的问题。难道来人世一遭,就白活了吗?一种庄严的使命感激动得云中飞热血沸腾。
云中飞也要行动了。
他要去找骡子,要教育骡子好好学做人。
骡子牵着大黑马渡过乌江的当天,红军在遵义城东南方向的防线开始收缩。中央纵队西向出城,朝四川杀奔而去。这正是古小姐的判断。兵荒马乱中的骡子只见追剿军源源不断从身边疾驰而过,心就凉了。看来要在遵义找到二号首长是不可能了。
骡子进了遵义城,看见追剿军士兵提着石灰桶,满大街涂抹红军留下的标语口号,还看见所有女人都穿着裤子。骡子就蹲下来,闻一闻麻石路,没有汽油味也没有茅台酒味,倒是闻到了一股尿臊味。顺着尿臊味往前看,一个穿开裆裤的女娃在街边撒尿,接着就听见背后一个婆娘声传来:看什么?没见过你娘屙尿呀?立即就招来看客,骡子狼狈不堪,忙说:我不是看屙尿,是扯鞋。
骡子脱身牵着马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这么泼辣的遵义婆娘,红军还敢剐她们裤子?不知不觉就来到马店。还没进门,就看见刘老板走出来,这就叫山不转水转。骡子立即想起江西的往事,一步冲上去,揪住刘老板:还认得我不?刘老板连忙捂住骡子的嘴。
“骡子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刘老板把骡子带到一家火锅店,要了狗肉火锅,上了茅台酒。骡子一见茅台酒,眼就亮了,可是突然又想起在苏区就是喝茅台被刘老板下了套,立即警觉起来:我不喝茅台!刘老板一笑:骡子兄弟,你误会我了。卖大黑骡子,是子虚乌有的事,是红军编造的故事。骡子不相信,你没做亏心事,捂我嘴巴搞什么?刘老板苦笑,遵义现在是谁家天下?要是知道我俩给红军运过盐,还不把我俩皮扒了。后来刘老板又告诉骡子,他现在改行了,成了马贩子,这次来遵义,就是来贩马的。
“骡子兄弟,说起这马经,你可是我师傅,帮我一把,如何?算工钱还是入股,你随便挑。”
“不行,我还要去四川。”
刘老板眼一亮:“去四川,我也去呀!我这批马就是从四川倒过来的,脱手了,我又得入川去进马。真是有缘呀。来,干一杯!”
骡子就心动了,跟着刘老板,倒是个绝好的掩护。
“那我可有言在先,进了四川,我就要和你分手。”
刘老板好奇了:“骡子兄弟,你去四川干吗?”
“你莫管。”
刘老板神秘地笑:“我知道你去干吗。”
骡子就有些心慌。说起来,刘老板和王麻子有点沾亲带故。说不定刘老板碰见了王麻子,知道了一点风声。
“你见到王麻子啦?”
“我见那个白眼狼干吗?这个的,我躲他还躲不赢呢。”
刘老板就说起了王麻子。原来,王麻子知道刘老板去江西给红军运盐,就打主意想把刘老板也当通红军的匪商抓起来。刘老板听到风声,连夜潜逃,这才走上了贩马的道路。骡子一听很奇怪。
“你给他几个钱不就打发了吗?还用得跑出来么?”
刘老板苦笑:“你是猴子,我是肥猪。这的,看上的是老子的家产,还想谋老子的婆娘。”刘老板叹了一口气:“我婆娘肯定和王麻子上床了,说不定还怀上了杂种。”
骡子看着刘老板沮丧的表情,心里就有几分同情:刘老板,喝酒。刘老板抿了一口酒,又想起了骡子入川的话题。
“我晓得你去四川搞什么。”
“搞什么?”
“寻宝。”
“寻什么宝?”
“你莫装痴,你去寻石达开的宝。”
刘老板就说起石达开兵败大渡河藏宝的传闻,还告诉骡子现在去大渡河寻宝的人络绎不绝。还告诉骡子,当年曾国藩、骆秉章都打过这批宝藏的主意,不过全都无果而归。骡子听刘老板扯到清朝去了,放下心来,慢慢喝酒,一边喝,一边夸,不是夸刘老板,而是夸茅台。说遵义人真有福气,可以天天喝美酒,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刘老板发现,骡子一喝茅台,脾性格外温顺,格外听话,你说啥就是啥,恍然领悟苏区卖骡子的大黑骡子顺利得手,原来是茅台的威力。
喝完酒,骡子带着醉意跟着刘老板回到马店,二话不说就开始相马。先看牙口,次看耳目,三看毛色,四看腰背,五看马蹄,最后还看马尿。
“刘老板,你这些马想卖给哪个?”
“哪个出钱就卖给哪个。”
“我是问,是军用还是民用?”
“当然是军用。我到遵义来,就是冲着这里开了战火。本来是想卖给红军,卖个好价钱。现在看来,只能卖给了。”
骡子便皱着眉头告诉刘老板,你肯定被人骗了,这些马十有八九是驽马,作民用,拉拉车,驮驮货也只能说是凑合。要当军马万万不行。刘老板一听暗暗吃惊,这骡子果然是行家,这些马都是刘老板收购的便宜货。刘老板心里明白,嘴上却装糊涂。
“什么是良马,你让我开开眼?”
骡子就把大黑马牵过来:“你看这耳如撇竹,眼如鸟目,你看这小头长脸,骨骼分明,你看这前蹄浑圆,后蹄略尖,你看这长颈高挺,你看这腹下旋毛。这就叫千里良驹。”
刘老板端详着大黑马:“这样的宝马,怎么到了你手里?”
骡子笑了笑:“这马也不是我的,是马主人交给我调教的。”
骡子多了个心眼,没有说出古团长来。刘老板忧心自己的生意,也没追问。
“那你也要给我想个招呀。”刘老板说。
“只有一个招,亏本甩卖,兴许还能把本钱捞回来。”骡子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老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第二天,刘老板在马市上挂了一个大招牌。牌子上龙飞凤舞写着: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归乡心似箭,吐血卖良驹。
果然围来了不少买客。刘老板就把大黑马拴在马市,当作样品。骡子一看慌了神,这不是要卖我的马么?就要理论。刘老板死死地按住骡子说:兄弟,我决不卖你的马,就是做个幌子,你救我一命,我给你修牌坊。骡子便把话收住了,且看刘老板如何动作。
买家们一看大黑马,连连称赞,便问价。刘老板开的价倒不太贵,的确有点忍痛割爱的味道。买家都要抢着买。但是刘老板却开出了条件,不零售,只批发。三十匹马一起卖。用今天的话就是团购。买家一看这架势,都看出了名堂,你这是卖猪肉搭猪屎吧。四散而去。
骡子也看出了名堂:“刘老板,原来你想挂羊头卖狗肉呀。”
刘老板微微笑:“等着瞧吧。”
刘老板转身走向一个尖嘴猴腮的黔军中尉。这个中尉一直在旁边盯着大黑马看,没出声。刘老板掏出白金龙香烟,递给中尉,两人小声嘀咕起来。
“牛皮不是吹的吧。都是行家过眼的。我真是秦琼卖马呀。”
“有商会的发票么?”
“有,要开多少就多少。”
两人王八看绿豆,对眼会心地一笑。
细心人会发现,开大发票做假账,至少在民国就出现了,可以说,后来人继承了民国传统。但是我们要记住,民国最后崩溃,某种程度上可以归结为做假账。
这天晚上,刘老板又请骡子喝酒。又上了茅台。骡子喝了两杯就倒下了。不用说,酒里下了药,骡子又上套了。接着那个黔军中尉进了马店,把刘老板的三十匹马和骡子的大黑马都牵走了。第二天,骡子醒来,刘老板黄鹤一去不复返,两个伙计也泥牛入海。骡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历史的教训,一看桌上还摆着半瓶茅台酒,拿起酒瓶就砸了。接着追到了城外,视野中一片空茫,只好又跺着脚骂:刘老板,我娘!
骂了一句不解气,还想接着骂,嘴张开,却无声。骡子看见城外的草地上,那个黔军中尉正在遛大黑马。草地上还有一个中年汉子,穿着便装,在打太极拳。大黑马一见骡子,长嘶一声,直奔骡子而来,中尉没留意,被摔了个狗啃泥。骡子高兴地牵着大黑马往回走,被赶上来的中尉扳住了肩膀。
“站住!你敢抢老子的马!”
骡子转过身:“是我的大黑马!”
“放屁,是老子买下的。现在是王将军的马!”
“这是我的马!不信试试,看它听哪个的!”
“的,你还敢给老子犟嘴?”
中尉一巴掌抽过来。骡子头一闪,一把拧住中尉的手腕,一用劲,中尉痛得大喊起来。这时两个看城门的兵冲过来,死死地按住了骡子。中尉掏出手枪,顶住骡子的脑门,就要扣扳机。
“住手!”
只见那个中年汉子慢慢走过来,打量着骡子:“真是你的马?”
骡子说:“真是我的马。”
“怎么到了彭军需手上?”中年汉子看了看中尉,意味深长。
骡子就开始叙述上当受骗的经过。彭军需一听,气急败坏:“王八蛋,你还敢编故事骗王将军,老子毙了你!”说罢又想开枪。
中年汉子出手就卸了彭军需的枪:“好好听着!”
骡子讲完了经过,彭军需脸都白了。
“王将军,这小子满口胡言,他把您当二百五,他……”
“闭嘴!”中年汉子冷笑,“彭赤水,你可真会吃水呀。把那三十匹千里马都给老子拿出遛遛!你敢么?”
彭军需扑通跪下了:“王将军,是卑职眼拙,又交了学费。我也被那个姓刘的王八蛋骗了。王将军,您高抬贵手,看在卑职跟随您多年的分上,也看在贱内陪您困觉的分上……”
枪响了。是王将军开的枪。
彭军需倒在了王将军脚下。
王将军冷笑地吹了吹白朗宁手枪的枪管,看着骡子。
“牵着马,跟我走。”
“跟你走?做什么?”
“当马夫。”
骡子抬头看着大黑马,只见大黑马深情地依偎着骡子,眼中还含着泪。骡子心一动,就跟王将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