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3
|本章字节:16082字
骡子脱了棉袍精心藏好,又换上了黔军军装,三等兵。
说骡子一点没有心计也不对,他从了王将军,除了想和大黑马朝夕相处,还有一个打算,想探听红军的消息。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骡子向何处去,完全取决于红军向何处去。
骡子在军营,果然探听了不少消息,却是一天一个样,骡子无所适从。不仅骡子无所适从,王将军也一头雾水,这红军打的是什么仗,简直像抽风。不仅王将军一头雾水,蒋委员长也目瞪口呆,红军出了遵义,如同笨王八变成了滑泥鳅,怎么都捏不住。也许只有知道,他在下一盘大棋,后来这盘大棋成了的代表作,那就是四渡赤水。
我们不说四渡赤水,还是说骡子。
骡子每天伺候王将军骑马,不偷懒,不耍滑,说起马经来,一套又一套。王将军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喜欢上了骡子。走到哪里都带着,逛窑子也不避讳。王将军不避讳,骡子倒是很忌讳,就找理由闪。一两次王将军也不在意,三四次就奇怪了:骡子,你是不是有病呀?骡子知道赖不掉,就实话实说:我逛窑子,对不起我婆娘花姑。王将军一脸的惊讶:你不讲,你婆娘如何晓得?骡子就说:天会晓得。王将军就骂了一声:犟卵!从此,王将军不再干预骡子的性生活。骡子不仅拒绝逛窑子,还有一个毛病,不喝酒。王将军也觉得奇怪:你在遵义不喝酒,就白来人间啦。未必怕喝酒乱性,对不起你婆娘?骡子就苦笑,我就是因为喝酒,把大黑马喝成你的啦。王将军明白了缘故,也不计较,反而夸骡子有心气。
骡子缺乏性生活,并不等于他没有娱乐生活。这天,骡子走到十字街头,发现围着一大群人,铜锣声声,便走过去。原来是艺人在变把戏。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花白头发,穿着长袍,转着圈圈作揖: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一身短打,在老者身后敲着铜锣。老者转了几圈,突然站住:在下献丑了。就地一滚,一个玻璃鱼缸端在手上,缸里还游着三条鲤鱼。自然是一片喝彩。这还没完,老者又转了几圈,又是就地一滚,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端在了手上。喝彩声中铜钱也如雨下。
骡子心动了——是被老者的棉袍吸引。想起自己的那件藏着秘密的棉袍,要是再跟这变戏法的师傅学两招,黄金的秘密岂不可以捂得更牢实?
接下来姑娘出场了。竟然软得如同面人似的,两腿从背后弯过来夹住脖子,团成一个绣球,在场子里滚了起来。
就在一片喝彩声中,一个满脸横肉的黑大汉出场了,背后跟着两个小兄弟。太阳穴都贴着黑膏药。一看就是来滋事的。
“胆子不小呀,不敬菩萨不上香,就在蛇爷的地头开场子,你是欺负黔北无人呀。”大汉一脸骄横。
老者忙拱手:“岂敢,岂敢。这位大哥,老朽和小女初来乍到,不识山门不认路。方才喊了场子,尽了礼数,却未拜真佛。失敬了。万望大哥高抬贵手,赏口饭吃。下了场子,老朽请大哥和诸位小哥去喝酒,如何?”
“你想打发叫花子呀?”大汉冷笑。
姑娘一看不对,忙把铜锣翻过来,把收来的铜板都倒进去。捧着铜锣走近大汉:“大哥,几杯茶钱,不成敬意。”
大汉笑了:“还是妹子知冷热,大哥心都化了。走,一起去喝茶!”
说罢就拉姑娘的手。姑娘退了一步,身手机敏。
“哪么的,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大汉沉下脸。
看客都屏住呼吸。这汉子是遵义的一霸,外号狗屁眼。本事不大,就是敢死缠烂打玩命。当地有民谣:狗屁眼,莫乱戳,戳了屁眼扯不脱。加上这狗屁眼是个袍哥,后台就是黔北一带礼字旗的袍哥老大蛇爷。今天这架势,狗屁眼是要惊天动地了。
一片静寂。
就在一片静寂中,骡子一步走出了人群,挡住了狗屁眼。两人眼睛对眼睛。这天骡子没穿军装,狗屁眼根本没把骡子放在眼里。
“你是哪个屁眼里拱出来的?让开!”
骡子冷笑:“造孽,你娘十月怀胎,肚子里拱出来个畜牲!”
众人忍不住都笑了。
狗屁眼大怒,一个冲拳直掏骡子心窝。骡子早有准备,一侧身,狗屁眼势猛收不住脚,扑倒在地。狗屁眼两个手下见状,一起扑向骡子。骡子架拳应对。狗屁眼一个滚翻爬起,从裤腿里拔出了匕首,就向骡子后心刺去。姑娘一看不好,伸脚轻轻一勾,狗屁眼又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匕首甩了出去。狗屁眼两个手下一看场合有些胆怯,骡子乘势出击,把两个手下打翻在地。
按理说,戏该收场了。哪知道,这狗屁眼却不知进退,又爬起来,一把抱住骡子的腿就咬,一只手又抓起地上的匕首,向骡子的裤裆刺去。骡子一惊,死死抓住匕首,那姑娘也急了,一脚踢过来,正中狗屁眼的太阳穴。狗屁眼哼了一声,软下来了。
人群就骚乱了。大家都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骡子知道事闹大了,捡起匕首就刺向狗屁眼的喉咙,然后大喊:是老子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是必然还是偶然?几分钟前,此地还是欢乐的戏场,骡子还是文雅的看客,几分钟后,此地就成了血腥的杀场,骡子也成了凶残的杀手。这是规律么?这样的规律又有谁能驾驭呢?
骡子就这样成了杀人犯,被关进了警局的班房。
在班房里,骡子交代了自己是王将军的马夫,还振振有词:老子学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为民除害,何罪之有?警察局长知道骡子有点仗王将军之势,却屁股指挥脑袋。原来这位局座也有袍哥背景,又不是王将军派系,更没把一个马夫当回事,便把骡子往死里整,打得皮开肉绽。
节骨眼上,王将军也出了事。原来王将军夫人从贵阳赶来劳军,得知王将军去了青楼,醋坛子翻了,大闹起来。王将军苦笑,老子提着脑壳玩命,快活一下有何不可?夫人道:老娘来遵义,就是来陪你的,你家花不采采野花,是何道理?王将军道:家花哪有野花香?夫人一声号啕,在司令部里打起滚来。一边滚,一边喊:你这个白眼狼,老娘也要找个小白脸,让你戴绿帽子,当王八!王将军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过问骡子。
那个卖艺姑娘却忧心如焚,打点狱警进了班房。看见骡子遍体鳞伤,泪如雨下:恩人,凤儿拖累你了。骡子一笑:凤儿,这名字好。贵姓?
“免贵姓周。”
“那我喊你凤儿还是周姑娘?”
“随你。”
骡子想了想:“我还是喊你周姑娘。”
“以后莫喊恩人,喊我骡子。”骡子又说。
周姑娘就改口:“骡子哥,我爹正在找路子,一定把你捞出来。”
骡子说:“莫花冤枉钱。你去找王将军,我是他马夫。”
周姑娘就去了司令部,看门的士兵不让进。周姑娘就跪下,大喊青天做主。惊动了王夫人,跑出来,就是一巴掌:你这个小妖精,还想来勾搭老王,他有花柳病,烂你的下半身!
王将军也跟出来了。一看周姑娘清秀脱俗,心一动,便叫手下扯开了夫人,扶起周姑娘:姑娘,贱内更年期,你莫计较。有什么冤屈只管对本将军说。周姑娘就讲了原委还传了骡子的口信。王将军一听拍拍脑袋:看我这记性。都是那黄脸婆搞得我晕头转向。你放心去,明天骡子就出来。周姑娘说,他们天天打骡子,只怕等不到明天啦。王将军一笑:好,跟我去警局!
王将军一出场,就等于权力出场了。
权力是硬道理,从来如此,骡子出了班房。
于是我们不禁联想,骡子之所以见义勇为,是不是也有点仰仗权势呢?后来josef采访骡子的时候,专门问到了这个问题。骡子回答说:我杀狗屁眼的时候只觉得热血冲头,在班房,才想到王将军。我想到的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不是狗仗人势我也说不清。看来骡子在人间呆了二十几年也没白呆,还是懂得人间的硬道理,官大一级压死人。
骡子在兵营养伤。周姑娘和父亲带着水果罐头来看骡子。周父对骡子拱手:骡子兄弟,这次要不是你贵人相救,老夫和小女就栽在遵义了。尤其是你替小女背了黑锅,可谓大仁大义。老夫定当涌泉相报。骡子忙说:周师傅言重了。晚辈不敢当。不过晚辈倒真有一事相求。
“请说。”
“晚辈想拜师傅学把戏。”
“当真?”
“绝无戏言。”
周师傅沉默了,看着女儿。
原来这变戏法是大有讲究的,不是玄机,而是规矩。第一,只能在行内传承,不得向行外泄露。第二,只能是家传,不得向家外泄露。骡子要是拜师,其一要改行,其二要入赘。这便是周师傅看女儿的道理。周姑娘意会到父亲的眼神,脸就红了,不吭声。父亲看女儿神色,心里也有底了,微微一笑。
“骡子兄弟,敢问你可否婚配?”
“有个婆娘,叫花姑,在老家。”
周师傅脸上顿时出现了失望:“骡子兄弟,老夫恐怕要得罪了。”
周师傅就讲了其中的道理。骡子一听也露出了失望。
这时周姑娘急了:“爹,什么规矩不规矩,叫骡子哥守口如瓶不就得了吗?”
周师傅苦笑:“凤儿,人在做,天在看呀。”
“那你脑袋不会转弯么?让天没话说。”
“怎么转?”父亲没想到,女儿竟要他欺骗天,“你想和天玩把戏?”
“我哪晓得。我就晓得活人不得让尿憋死。”
周姑娘脸一红,转身出去了。
周师傅一脸的尴尬:“这姑娘,被我宠坏了。”
骡子便说:“那就不为难周师傅了。”
骡子拜师的事就这样黄了。细心的人却不以为然,周姑娘说要转弯,可是大有深意呀。怎么转弯?难道把花姑休了?这是不可能的,骡子决不会当陈世美。但是骡子讨个姨太太,这倒是可能的。周姑娘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们看下去就知道了。
此后,周姑娘天天来看望骡子。奇怪的是,骡子也每天期盼周姑娘来。只要见周姑娘一面,就觉得饭也香、水也甜。这种心理活动意味着,骡子的生活又将出现新故事,可是骡子觉得就像白天出太阳,晚上出星星一样正常。
心情好,自然康复快,骡子几天后便可户外散步了。周姑娘父女就要接骡子出去喝酒。骡子便说自己戒酒了,还说了其中的缘故。周师傅就笑了。
“那只能怪那个刘老板,不能冤枉茅台酒呀。”
骡子也苦笑:“我明白,就是心里堵得慌。”
“也好,来日方长。等你想开了再说。”
后来周师傅感慨地对女儿说:为了一匹马,骡子就要戒酒,是个重情义的人呀!可惜他有了婆娘。周姑娘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脸又红了,心里却有了自己的主意。
这天,周姑娘又来看骡子,两人一起在军营外溜达看风景。风景里就出现了冰雪装饰的树挂。
“骡子哥,你看树开花了。”
骡子点头:“嗯,像梨花。”
周姑娘就说:“我给你玩个把戏。”
说罢周姑娘手一伸,掌心里就出现了一个大鸭梨。
骡子惊喜:“你也会玩把戏?”
周姑娘微笑:“你真想学把戏,我教你。”
骡子摇头:“我学了把戏也不得走江湖,你莫坏规矩。”
周姑娘不以为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骡子就认真了:“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不做坏规矩的活人。”
周姑娘便说:“我教你几个不坏规矩的小把戏,如何?”
骡子奇怪了:“你硬要教我把戏搞什么?”
周姑娘脸一红,有些恼了:“不学就算了。哪有那么多口水。”
骡子一看周姑娘不高兴,忙说:“我学,我学。”
看见周姑娘教骡子把戏,王将军也来凑热闹,要做周姑娘的徒弟,还要下跪磕头,还要周姑娘手把手地教。骡子看出王将军不怀好意,找了个机会对周姑娘说:你莫来了。王将军在打你的主意。周姑娘一笑:我看出来了。骡子有些困惑:你未必想攀高枝?周姑娘看着骡子:哪个枝有你高?骡子不解其中味,以为周姑娘是感恩,便笑道:你莫把烂铜当黄金。周姑娘沉下脸,瞪着骡子:月亮里有桂花树,再高和我不相干。高枝要长在心里头。周姑娘撂下话就走了,留下骡子在独自沉思。
骡子并非智者,本来不擅沉思。可是奇怪了,周姑娘的话竟然如同魔咒将他导入沉思。一沉思就果然感觉到了什么,周姑娘那双柳叶眉、丹凤眼总在骡子的眼前晃动,骡子心里就有些发虚。花姑又悄然浮现眼前,骡子心更慌了:花姑,你莫看我,我骡子决不会有二心!
骡子心池不再平静,王将军又来扔石头。
他把骡子带到关帝庙,对着仁义的关公神像,笑眯眯地喊了一声骡子哥。骡子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王将军,你喊哪个?”
“我喊你。”
王将军看骡子发呆,拍拍骡子肩膀:“喊哥是看你仁义,要论年龄,你应该是我小弟。我们结拜金兰如何?”
骡子苦笑:“王将军,你莫吓我了。有什么话就讲。”
王将军就直说了,他求骡子给他当月老,收周姑娘当九姨太。
“我看出来了,你的话,就是周姑娘的圣旨。”
见骡子不吭声,王将军又说:“大哥知道,你对周姑娘也动了心思……”
“你胡说!”骡子急忙打断。
王将军一笑:“老弟,大哥是过来人,你瞒不过大哥。其实,你要收周姑娘做二房,那是小菜一碟。问题是,你起了毒誓,只睡花姑。这就没办法了。所以大哥思前想后,只能替你下地狱了。我们是兄弟,大哥睡她,就是你睡她。她要是生了崽,就拜你做干爹!”
骡子突然像中了邪:“我就要娶她当二房,你不许打她的主意!”
这下王将军愣了,看着骡子:“你敢和我抢女人?”
“就敢。你咬我一口卵!”
王将军看骡子发了毛,冷笑一声站起来:“骡子,我们走着瞧!”
王将军没有和骡子翻脸,是因为夫人还在遵义。这天晚上,王将军吃了两根狗鞭,早早就上床了,帐摆流苏,被涌红浪,倒海翻江,一夜到天明,干得夫人苦苦求饶:老王,你是天马下凡,饶了我吧,你以后想干谁就干谁。
“我还要讨个小。”
“讨小就讨小。”
“你回贵阳去。”
“回贵阳就回贵阳。”
就在王将军收拾夫人的这天晚上,骡子去了客栈,找到周姑娘父女,竹筒倒豆子,说了原委。最后说:周姑娘,你要是想做小,我就去拉皮条,要是不愿意,就赶快出遵义。你们快点想,莫耽误阳春。
骡子就喝茶,等待周姑娘父女的答复。
周姑娘探询地看着父亲。父亲微微一笑说:你拿主意吧。
周姑娘不慌不忙,盯着骡子:“你真想替我做媒?”
骡子一愣,连忙说:“我那只是一句话。王将军不是好东西,你莫鲜花插在牛屎上!”
周姑娘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不想当媒婆,讲假话做什么?”
骡子就慌了,满脸通红,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其实骡子言不由衷,是想试探周姑娘的心思,只是不善于韬略,说了一句自毁形象的蠢话。看着骡子狼狈的模样,周姑娘心里也有底了。脸微微一红,低声问道:“那你对王将军说讨我当二房,可是真话?”
骡子要是脑子灵,肯定能听出弦外之音来,可是他要是能听出弦外之音来,也就不是骡子了。结果说出了一句令周姑娘大为失望的话。
“我不说那话,能挡住王将军么?”
周姑娘脸一沉:“这么说你不想讨我当二房?”
骡子苦着脸:“我大房都还没圆房,还想什么二房?”
周姑娘一听,顿时又惊又喜:“真的?你还是童男子,如何不早讲?”
骡子一愣:“你怎么冲我来了?”
周姑娘一咬牙:“好,我们一起跑!天涯海角,我跟着你!”
这下骡子听出点味道来了,心一跳,看了周姑娘一眼,发现周姑娘眼光火辣辣的,可是他立即想到了自己的使命。
“我还不能跑。”
“为什么?”
“你莫管。”
“你不跑我也不跑!”
骡子便急了:“王将军现在是遵义的皇帝,你要得罪他,我也没招了。”
周姑娘还想开口,被父亲拦住了。
“这样吧,我们去息烽避避风头,再见机行事。凤儿,你把那个香囊给骡子。”
父亲的话就像法官宣判,周姑娘迟疑了一下,就拿出了一个香囊交给骡子。骡子接过香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周师傅解释:“带着这香囊,我们就能用飞鸽保持联系。”
“我没飞鸽呀。”
“你带着它,别的就不用管了。有鸽子来,你就接着。有什么话,就写好,塞进鸽子腿上的竹管里,鸽子自会交给我们。”
骡子明白了,站起身:“你们明天早上去城外的五里桥等着,我把大黑马牵出来,你们骑着大黑马上路。”
悲剧发生在第二天清晨。
骡子骑着大黑马出了城门,直奔五里桥。一声清脆的枪响,大黑马一声长嘶扑倒在地,骡子被甩了一丈多远。接着又是两声枪响,大黑马四蹄蹬了几下就不动了。接着城门内冲出几个骑兵,直奔五里桥而去。骡子瘫坐在地上,呆如木鸡。王将军手提长枪,一脸冷笑,慢慢走近骡子。
“周姑娘呢?”
骡子毫无反应。
“周姑娘呢?”王将军又问了一句。
骡子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周……”
骡子突然站起,扑向大黑马,号啕大哭起来。
王将军愣住了。
“慢慢哭吧,哭完了老子再找你算账。”
骡子果然跪在大黑马的尸体边一直哭到天黑。然后起身找来了铁锹和锄头,在野地里默默挖坑,一直挖到天亮。骡子把大黑马埋了,垒了坟包,栽了孝竹,上了香。王将军就一直冷眼看着骡子张罗,没有干涉。骡子如此伤心,这是王将军有些意外的,甚至可以说王将军有些震撼——骡子的大义确实使他肃然起敬。
何谓神明,大义就是神明。即使恶人,也会为之敬畏。向善求义,康德称之为先验的绝对命令,无须加以逻辑证明。维特根斯坦也说,这是语言不可言说的神秘,是无可遏制的人类心灵倾向。美与丑,善与恶,因此具有绝对的价值高下差异。这也是骡子给我们的启迪。
不过,王将军冷眼观看还有一个原因,要通过骡子找到周姑娘的下落。枪毙没有用,得让骡子活着,而且要沉住气。不是因为骡子太有心计,而是骡子太缺乏心计。王将军和骡子相处,有一种感受,对付骡子,要是太用心计,反而会坏事。
王将军自以为读懂了骡子,没想到当骡子张罗完这一切,突然成了遵义名人,就如同山东的武训一般为人传诵。报纸上连篇累牍地登载着骡子义葬大黑马的事迹,连同他手刃狗屁眼的前史也有了重新解读。千年的“义”字,仿佛在骡子身上得到人格化的具象。王将军傻了,本来想猫玩老鼠,慢慢收拾骡子。如此一来,老鼠却玩了猫一把。王将军反而不敢贸然对骡子下手——怕触犯众怒,包括狗屁眼的那些狐朋狗友也一样。于是我们会突然感觉世界的荒诞,以及荒诞中有一种神秘的天道,在护佑着骡子。
此时红军已经二渡赤水,越过娄山关,浩浩荡荡再次杀奔遵义。
骡子是在大黑马的坟头得知消息的。猛地站起来,想起了自己的使命。这些日子,他四处打探红军,收获的却是不知所措,没想到红军竟然向他而来。难道是天意么?遗憾的是骡子不是先知穆罕默德,否则他就会说出一句流传千古的格言:既然我找不到山,那么山就来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