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本章字节:8122字
其实,万先廷的猜想,只有一半对了,一半却是错的。那车里坐着的胖子,固然不是什么军阀的督军镇守使之类;然而,他却跟万先廷和他家乡的亲人们所朝夕期待盼望的北伐大有关系。例如,眼前他就是为了北伐的事,要去参加一次十分秘密而又紧急的会议。那小汽车开出市街之后,便像一只闯出了猎人包围的惊兔,尽着这辆老式福特汽车的速度,沿着广州到黄埔的公路疾驰起来了。
这胖子,就是属于国民革命军黄埔学生军的一个师长范桐少将。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年纪,范少将的体重就已经发展到惊人的地步了。在生活里,只有两种人是常葆青春、永驻红颜的:一种是永远充满着创造激情的战士,一种是终生不学无术的庸人;前者是在精神上,后者是在肉体上。我们的范少将,就完全是这样一个后者的标本。青春对他们是宽宏大量的;岁月似乎已经遗忘了他们。他们善于安排舒适的生活,就好像昆虫善于建造自己冬眠的安乐窝;他们的精神和肉体逐渐离开得越来越远,直到完全麻痹。范少将就是一个这样发福的人:他的头像一颗十多斤重的肥大的洋葱,然而那里边却找不出一个能够勤奋思考的细胞;他那蚌壳般厚大的嘴唇上,总是咬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散发出恶臭的气味。将军的尊容,完全被肥胖破坏了;加上那臃肿得像怀了十几条猪崽的肚皮,不停地打着饱嗝,很容易使人想起那饱食终日、迟钝可厌的臭虫来。如果有一位画家,要想画一幅题名为“愚蠢”的画像,那着实再也找不到比范桐将军更合格的“模特儿”了。据说这位少将从小就出人头地的笨,几乎有一两年时间,他都在跟一本《字经》打交道。后来家中见他习文不成,改而习武;反正有的是钱,总算换了一纸保定军校的毕业文书。不过,少将除了体重增加,饱嗝更响,此外却实在并无长进。他在黄埔军校当教官时,第一堂课就在台上出了洋相,他说拿破仑是奥地利的军事家。从此人们就赠给了少将一个“笨猪”的雅号。后来实在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另找一个轻松的活计。这时正赶上他们的校长兼军长蒋介石在学生军内“清党”,大批的共产党员被排挤出了这个军,大批的忠于他的嫡系门徒被安插了进来。于是,范桐少将便也在这时“荣升”了这个军的一名师长。
范少将虽是一无所长,却又有着两条绝妙的“美德”:第一是最崇拜他的上司蒋介石,而且是无条件的盲从;他所能引经据典的唯一法宝就是“蒋校长说”,这成了他的口头禅。第二是***最坚决,这在一九二六年,不能不算是很时髦的“激进”人物了。当去年——一九二五年——的东征回师后,蒋介石暗地授意成立一个***组织“孙文主义学会”。范桐少将便是最先发起人之一。前不久的“中山舰事件”一九二六年月十九日,蒋介石命令由共产党员担任舰长的中山号兵舰开往黄埔听用。但兵舰开到后,他却突然宣布中山舰擅自行动,图谋不轨,是共产党人的反蒋阴谋,命令他的嫡系军队控制广州,进行了大规模逮捕。那天,范桐和他的师兄弟们磨拳擦掌,蠢蠢思动,连“拥蒋清共”的游行队伍都组织好了。后来虽然由于蒋介石感到时机过早,还要靠共产党人流血拼命,把那近于疯狂的气焰又吞了下去,反装出“左”派的面孔把孙文主义学会的那些徒子徒孙们痛骂了一阵。但这位笨猪的赤胆忠心,却更加为他的主人所赏识了。
快到黄埔军校时,最先映入眼底的,便是大门两旁那两幅高大鲜艳的红字标语,赫然地写着:“真革命的站拢来!不革命的滚开去!”虽则范桐少将很明白这两句话并不是他们校长的真意,但想起他先前在这座学校里的遭遇,却总觉得有些酸溜溜的不舒服。他便总是远远地开始闭上眼睛,直到汽车嘎然地顿下,把他那肥胖的身躯从座位上微微向前倾动了一下时,他就知道,已经是到达目的地了。
范桐推开客厅的门匆匆走进去。沙发和藤椅上都已坐满了人,他又迟到了。今天的会似乎特别要紧,不光来的都仅只是军和师里的主官,而且那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不常来的贵客:一个留平头,戴眼镜,瘦小衰弱,穿长袍马褂的老头子;另一个又瘦又小,尖脸啄腮,穿西服,也戴眼镜的小白脸。照经验,这两位座上客只有在商议十分要紧的事情时,才光临到这里来的。他们两个都是蒋介石从前在上海做交易所生意时的老板兼同伙;如今又变成了他的高级谋士,在国民党里担任着重要的职位。那个老头子名叫姜仲贤,小白脸叫作王亚夫。范桐预感到局面的严重,便轻轻坐到经常同他打牌的另一个师长身边,看着正面那张大办公桌后的黑漆皮太师椅空着,他低声而紧张地向那个师长问:
“校长呢?……”
那个师长苦着脸,把头往里边的房间偏了一下。
“怎么啦?”范桐也苦起脸来,连打了两个饱嗝。
“还不是为北伐!”那个师长素来被看作是蒋介石亲信中的亲信,这次“中山舰事件”就是交给他们的那个师干的,他因此很骄傲。这时发恨地说道,“广州一直来电话,北伐请愿的人越来越多了。哼,妈的还不是那帮cp即英语communispsry(共产党)的缩写。当时习惯这样称呼。分子在捣鬼!……”
这时,通里边房间的那道门突然开了。从里边传出蒋介石那恶狠狠的尖锐高亢的浙江口音:
“……不接!!!!唵?……把电话撤掉,谁来的也不接!……娘希匹,全是些混蛋!……”
接着,只听“咔嚓”一声,大约是听筒被撂在电话机上了。
范桐一怔,愣着眼向两边望望:他旁边的几位师长们都紧绷着脸;姜仲贤在捋胡须;王亚夫的下巴也挂下来,发着呆;只有那个平时爱摆出斯文架子的郭凌云正襟危坐,安之若素,似乎隔房的喊声还远在千里。
一阵马靴踏的噔噔响,接着是椅子碰倒的声音——全副武装的蒋介石气冲冲的从里边房间冲出来,碰地一声带上门,一屁股就坐到办公桌后的皮椅上,呼呼出气。
蒋介石,不到四十岁,瘦挑身材,长脸、高颧骨、尖下巴;高高的鼻梁,宽宽的嘴唇;那一对眼睛,常瞪得又大又亮,遇着发怒时,那眼珠便暴起来,令人望而生畏。即便微笑的时候,他的眉字之间也隐含着一种凶恶的杀气。他剃着光头,头顶稍尖;穿一身灰哔叽军服,马裤、马靴,扎着武装带,身板笔直,时常保持着一种过分做作的军人姿态。那时节,他还没有留口髭,动作也没有后来当了“最高领袖”那样的装模作样和老气横秋。他大声讲话,大踏步走路,大刀阔斧地发号施令;处处想给人一种精明干练和少壮有为的军人印象。然而,从他那时而无意中露出来的手脚的神经质动作,和焦急烦恼时的抓耳挠腮,便完全泄露了他心灵里的暴躁和空虚。
他在浙江一个盐商的富豪家庭里度过了少年时代,后来投进袁世凯办的保定军官速成学堂。从那时开始,他十分崇拜曾国藩。毕业时,成绩很好,被保送到日本去学军事。在那里,他一面结识了不少武士道的朋友,一面也跟当时革命党里有名的“票友”陈其美拉上了关系。回国后,没来得及给“大清”皇室报效,就赶上辛亥革命,他便转投在做了上海都督陈其美的门下,当少将团长。说是团长,不但“少将”,而且无兵。他那时最大的功绩,就是替陈其美亲手刺杀了他的政敌——陶成章。陈其美死后,他的纱帽也随着丢掉,便改行到证券交易所去做投机生意。这一段经历,连那些崇拜他的传记“作家”们都只好称为“雾”或“谜”。后来投机不成,赔了老本,只好靠交易所那个大股东姜仲贤的引荐,到广东投奔孙中山“革命”。那时孙中山正在艰难中,最珍贵患难与共的朋友。这正好为蒋介石搭下了上升的阶梯。后来孙中山找到了革命的坦途: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蒋介石也从中找到了爬上阶梯的秘诀:“左倾”。从此他靠着自己的随机应变和钻营奋斗,青云直上,直到如今。
如果说蒋介石的外貌和经历还不难简单地描述,那么打开他的内心世界便远要复杂困难得多了。那从小放纵任性的教养,渴望着出人头地的权势私欲,过敏多疑的小聪明,强烈的嫉妒心和报复癖;还有曾国藩和袁世凯传下来的虚伪奸诈,阴谋权术;武士道军人生活留给他的凶暴残忍;又加上交易所狂热的赌博,十里洋场的花天酒地,流氓的无赖和霸道;暴利的欢乐和破产的痛苦……。这一切交织着,混合着,使他养成了如同魔术家的手杖一般变幻无常的性格:他时而阴郁、孤独,时而又暴怒、跋扈;时而骄傲、亢奋,时而又颓丧、低沉。……这一切,是那样极不协调地在他身上并存着,变换着,构成了他特有的矛盾而复杂的精神状态。
“娘希匹!”蒋介石气犹未息,忿忿地骂了一句。这口头禅是他跟那些浙江帮的流氓师傅们学来的。“这些小赤佬硬是想拆老子的台!娘希匹,逼得太狠了,翻脸就翻脸,看老子们谁怕谁!”
姜仲贤摸了一把胡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阿伟,”这阿伟本是蒋介石在上海用的小号,交易所搭股子就用的是“蒋伟记”;不过后来发了迹,人们不好再叫了。只有姜仲贤同他曾有师生之谊,一则是叫顺了口,二则是表示亲切。“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忘了当初上海那帮兄弟,让你到广东来革命,是指望你成大业的。北伐——这是个大‘扣子’,你在这里一喊北伐,阿德他们即上海大买办资产阶级、帝国主义走狗,当时的总商会会长虞洽卿。在上海的腰杆子都硬尺,外国人都抢着上门。这笔生意慌不得。两边都要下工夫,一个主顾是卖不出大价钱的。”
听了这番话,不了解内情的人会以为是在做黑市。姜仲贤这个跛老头子,起先是在巴黎卖古董,后来回上海开交易所,办赌场,说黑话吃花酒比读书写字要内行得多。孙中山奔走革命的时候,因为陈其美的关系,姜仲贤曾捐过一些钱。民国建立后,他也就变作“革命元勋”了。不过在当时,姜仲贤并没有意识到这“革命”于他有什么妙用。直到好些年后,蒋介石靠着他的介绍,爬到了孙中山左右的时候,他才猛然觉到那笔钱带来的利息,竟比他所能想到的还大得多!他虽是在赌场中学会了一些机变权弄之术,也算老马识途,却说不出什么上得桌面的话。蒋介石把他抬上中央执行委员——有时还代理主席——的位置,他一开口总离不开“清一色”“凑八番”;又常爱说些什么赚钱赔本之类,句话不离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