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先廷再也没有别的考虑——那一瞬也不容许他再有别的考虑——他猛地挺身站起，高举起驳壳枪放了一响，同时用尽全力地叫了出来：

“弟兄们，冲啊——！”

自卫军的牛角一齐吹响了，绣着白犁的大红旗招展了起来。那些小伙子们兴奋地站了起来，忘了恐惧，忘了北洋军的炮火；他们此刻只意识到一点：跟着万先廷就是胜利，前进就是胜利！他们端着洋枪和猎枪，拿着大刀和梭标，像在深山打野物似的高声吆唤着，漫山遍野，奋勇地向山头上冲去。

万先廷举着驳壳枪冲在最前面。他在炮火中转头往下看时，只见那些小伙子们都跟着他冲了上来，一个个小老虎似的，有些比他跑得还快，冲到了他的前面，似乎毫未感到枪弹的可怕。万先廷不觉格外轻松地笑了，仿佛一副重担卸了下来，全身也变得更有力量，几天来的辛苦和劳累全都一扫而光了。他们几乎一口气就跑到半山坡上。这时，万先廷听到邻近山下的枪声和冲锋号声也响起来，这是营部发出总攻击的号令了……

在城外的战斗正进行得热闹的时候，城内的一场“战斗”也正在难解难分；主将当然是的酆将军，对手便是那些麻将桌上的陪客。

这实在是相映成趣！

本来平日除了床底下失火，鲍酆将军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可是今天，他却破例在天不亮时就起来了；这倒决不是因为害怕。他，鲍酆将军，实在还从未体验到“害怕”这两个字的。他这样早早起来，只是要看看一旦广东军杀来，到底有多大本事。然而县城里的那些巨富绅商们却很不经吓；他们原本要在这天举行一个隆重的盛宴，来为鲍酆将军预祝胜利的；一听到攻城的消息后，又赶紧慌慌张张地把这个宴会取消了。这件事在昨晚上被鲍酆将军得知后，立刻传出命令：明天的盛宴必须举行，而且从天不亮便开始，要办得越热闹越好。他自己要亲自来“与民同乐”一整天。

接了这个命令，那些素日里巴结唯恐不及的人们岂敢怠慢，又加倍地紧张忙碌起来；张灯结彩，悬匾挂联，乱哄哄地直筹办了大半夜。第二天五更时分，请的戏子和唱小曲的瞎子都来了；不大一会，全城的豪绅商宦、名媛雅士，也都骑马坐轿地云集而来了。

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鲍酆将军也光临得比哪一回都早些。八抬大轿前面一长串大红灯笼，写满了将军的官衔，后面又是几十名身背大刀钢枪，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卫士。大轿被人们一直迎进正厅。今天，将军穿了一身金晃晃的军礼服，头戴冲天缨的金边军帽，挂着精致的短剑和指挥刀；红光满面，精神焕发，那景象是十分凛然而又威严。

略略吃过茶点以后，早宴就随即开始。

鲍酆将军显得格外高兴，他吃到几分酒意时，便举杯站起，向大家宣布道：

“诸位先生、女士：今天是广东军进攻的一天，也是他们自投罗网的一天。我的主力大军，早已在南门外的鲁肃山等待着他们！我要在这里陪着诸位，坐观战事的进展；请诸位看看，我鲍某是怎样收拾广东军的！”

这番话引起了狂热的欢呼和掌声。一时席间桌椅挪动，步履杂沓，跑过来敬酒的、道贺的，把鲍酆将军那一桌围了个密不透风；大杯小觥，叮呤当啷地一阵碰响着，鲍酆将军也满面含笑，坦然地领受这些赞颂。

这时候，南门外的进攻也正好开始。

机关枪、炸弹、大炮的轰隆噼啪声，从汩罗江那边传来，人心都有些震动。但鲍酆将军却早在预料之中，一切胸有成竹。酒筵以后，主人们又陪着他过足了烟瘾，这才又慢慢踱到大厅来。大厅里又摆好了一张张红漆方桌，明桌亮儿，桌上整齐地摆着麻将和筹码。在鲍酆将军的麻将桌旁边，另放了一张围了红桌裙的书桌，上面供着一只红漆斛桶。斛桶里插满黄纸套着的“大令”，这代表着指挥的权力。于是，同南门外那场真正的攻城战相应和，大厅里一场热烈的“雀战”开始了。在最上首那张方桌上陪鲍酆将军的，是全城里三位最娇艳的名门闺秀，据说都以善用媚眼闻名。

南门外战斗的情报，接二连三地有副官们来报告。骑着快马的传令兵，穿梭般地在大街上冲来冲去，随时把司令部的消息报告给鲍酆将军，又从麻将桌旁把鲍酆将军的大令带回司令部去。这是一个奇特的指挥战斗的场面，鲍酆将军沉着自如地应付着两个战场。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开始，鲍酆将军还有些担心敌军的迂回部队，可是，接着就从右翼传来报告：

“汩罗江对岸发现大批广东军，有渡河迂回的企图；已遭到我猛烈炮火的阻击！”

这时鲍酆将军手里的牌面快凑成“清一色”了，他高兴地甩出一块杂牌：

“集中兵力和炮火，把敌军消灭在汩罗江对岸！”

天渐渐亮了，大厅里依然灯火辉煌。牌桌上，鲍酆将军面前堆着的筹码越来越高；南门外，一个跟着一个跑来的副官和传令兵，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几乎都报告着同一类话：

“正面敌军猛攻，阵地稳如泰山！”

“敌军增加兵力，无法越阵地一步！”

“我军炮火猛烈，敌军损失惨重！……”

鲍酆将军也笑得一次比一次欢。他想起“关公温酒斩华雄”的典故，更觉得意非凡；关公固然神勇，终须得亲自出马；而他，鲍酆将军却安坐在牌桌旁边，运筹帷幄，料敌于股掌之上；他得意地想，要是有一天，有人来写“反三国”之类的书，关公自然非大帅莫属，而他的酆将军这一段战功，也足以传为千古绝唱了。他传出大令：

“预备队向南门靠拢，待令反攻！”

不一会，又一个副官进来了；他是从司令部来的，走到鲍酆旁边，诚惶诚恐，恭而敬之地报告：

“将军大人，大帅急电！……”

电报是昨天半夜拍来的。大帅在任何时候，都不忘卖弄一下文墨；反正打电报不用掏腰包，因此字数尽可多些。鲍酆接过来一看，电文上写的是：

湖南平江鲍镇守使万急密

湘境战事何如？京津一线，我第一联军即可攻克南口。望酆兄与将士共勉，奋勇向前。以期南北同奏凯歌，振北洋之声威。此中厚望，慎勿辜负，则中国幸甚，天下生灵幸甚！佩孚感怀之余，将八年前旧作一首，赠酆兄与将士勉之。附诗录后。吴佩孚巧

后面附有一首七言诗，那是当年大帅直下湖南的时候所作，这番用意当然是明明白白的。诗云：“元首余威加海内，偏师直捣下衡阳。寄汝征南诸将士，此行关系国存亡。”鲍酆将军是参加过那一回战役的。那一回，大帅以他决策的果断和士卒的骁勇，震惊了南北。那一战奠定了日后大帅把握中枢的基础。

鲍酆将军看罢，大为欣喜，当场将大帅的诗电在大厅内朗读，博得了满堂的欢呼和掌声。他又传令将这份电报遍谕全军，以示大帅的关切。最后，他一面洗牌，一面向站在旁边的副官道：“立即回电！”

副官笔挺地站着，迅速在手上摊开文卷夹，拿着铅笔，作了个要写的姿势。

鲍酆将军口授。他跟大帅多年，也学了不少八股。

北京长辛店帅座万急密

帅座勋鉴，巧电敬悉。南军已全面发起总攻，我外围阵地稳如泰山。明晨之前，当有捷音飞报帅座驾前。南方军事，万无一失；帅座尽可稳镇京津，以握中枢；区区小丑，望勿分心。倚戈再拜，敬候起居。鲍酆叩皓

副官敏捷地合上卷夹，插上铅笔，敬了礼，挺直着身子向后转，匆匆向大厅的外面走去。刚走到门口，不防同外面冲进来的一位副官撞了个满怀，差点连胳肢窝下的卷夹也掉了下来；他赶紧把定两腿，看那人：神色张惶，满脸油汗，一句话也没说便冲进大厅去。夹文卷的副官觉得很委屈，无可发泄，嘴里喃喃地骂着走出去了。

进来的那副官惊魂未定，慌慌张张绕过那些噼里啪啦响的麻将桌，到鲍酆身边敬了礼，凑上耳边悄悄道：

“大人，北门外不远，发现广东军……”

这声音虽微细如丝，可是听到的人都觉得大如霹雳，头脑里嗡地一下发了麻，附近的几张牌桌顿时停止了声响。鲍酆将军一向是沉着的，这时他正打出一张牌去，那举起来的手也在空中僵了一瞬，然后才落下来；他立刻扫了周围一眼，觉出自己流露了一丝慌张，立即振作起来，威严而平稳地说道：“知道了！……有多少人？”

“看样子，有千把人左右……”

“哼，千把人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鲍酆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道。“命令蓝团长，按昨晚上我部署的计划，全部消灭！”北门的兵力虽然少一些，但鲍酆将军安放的是一个主力团，而且地势奇险，那位蓝团长又是他器重的将领。他能放心。

那副官似乎还想问什么，见鲍酆横眉竖目，把话又吞了回去，弯着腰应道：“是，大人……”他敬了礼，又匆匆退出去了。

鲍酆自信他那命令，是会有镇定人心的力量的。果然，人们又都欢笑地继续摔起牌来，不过又似乎像有些勉强，心里都怀着鬼胎。鲍酆将军这时的心，也像有点什么牵挂，虽然他仍旧是镇定自信的。老实说，这北门外出现敌军，是他所预料，而又极不希望这预料实现的。鲍酆将军在军事上并不是一个盲目自信的庸才，他跟随大帅多年，是特别懂得“兵不厌诈”这四个字的利害的；因此他在部署上特别小心。除了正面坚固的工事，他又在两翼布置了防御偷袭后方的兵力；为了更有把握，他昨晚上又把一个主力团派去加强东门和北门，免得低估了对手。然而现在，这估计竟成为现实了；使他感到可怕的，倒并不是北门外这支千把人的奇兵，可怕的是这个对手！是啊，他鲍酆半生戎马，一向是料敌如神，从来没逢到过敌手的。今天，他感到这对手的可怕了。他们还会耍出什么花样来呢？……他犹疑地想着，顺手打出一张牌去……

“碰！……”下首那位陪客突然尖叫一声，同时把面前的牌摊下。她已经凑成一副牌底很大的“十三么”了。

“唷！”对面那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少妇娇笑着，“鲍大人真看得起王小姐，这张牌不是明明成全她么？”

另一边那个瘦女人也抿起红嘴唇笑，斜乜着眼道：“这副牌就这一张了，倒好像王小姐先约好了的哩！”

“死鬼、死鬼！……”王小姐撒痴撒娇地嗔着，把牌抹得山响。

鲍酆是庄家，得拿双份的钱；钱他倒不在乎，反正都得让他赢回来。只是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不吉利的感觉：妈的，刚好这副牌输了，该不是……要不亏那几位“小姐”会撒娇，局面一定是会很难看的。

不一会，鲍酆将军又很释然了，因为他一连凑成了几个“一条龙”；而且，北门那边又传过来了好消息；他才觉得刚才实在是自找虚惊。“那个对手也不过如此！”他暗想着，不觉好意地瞥了下首那位娇媚的王小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