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陈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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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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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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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62字

夜色悄悄地降临了。经过一天战斗和忙碌的士兵,都已在河边上露营下来。全城的百姓也在极度的兴奋和狂热中渐渐平静下来,预备迎接一个新的革命的早晨。


李剑的工作也已经结束了,他回到了副官们的住处。虽然一天的紧张战斗使他的全身就好像要散开了一样,可是他的心情还是激动而又亢奋,不能早早入睡。他们副官处驻的房屋,原是一家茶馆。茶馆老板是一个热情义气的四十多岁的汉子,他是本城有名的学问家兼花鼓戏爱好者,最喜欢看《说岳全传》,常常说,如果岳元帅在世,天下就不会如此大乱了。不过,今天他见了这支队伍后,又说革命军实在要比“岳家军”还更严明和神勇得多了。他坚持着要把自己的卧房让出来给革命军住,可是他们又哪能答应?争让一番后,好容易才把茶馆老板的一番好意谢绝了。茶馆的后面有一座临河的水阁,里面刚好摆下一张方桌,是先前的雅座。为了不影响别人,李剑提了一盏风雨灯到这水阁里来,想静静地回忆一下这些天的从军生活。


水阁正临河面。一轮金黄的满月,被河水反映着,格外温柔明亮。密匝匝的繁星在月光下失去了光辉,天空宛如一片澄碧的湖水,和平而宁静。李剑对月凝思,心潮起伏。他站在水阁的窗口。凭窗遥望,想起古人的许多吟颂月光的诗句,可是部觉得与眼前的境界不大相称。他忍不住回到铺前去,把自己那支最心爱的白管玉笛拿过来,站在窗前低低地吹起一曲来。这支玉笛是他在上海就带着的,在异国的日子里,他们就把它当成是最亲密的祖国和故乡的声音。玉慧还特为它精心地做了一付丝线的穗子,格外素雅好看。从广州出发以来,一路上他都是随身带着的。他那轻柔动听的笛声,在月光下的河面上荡漾着;他的心也贯注在这诗一样意境的笛声里,暂时忘记了这前线的面临大敌的险境。……直到后面响起问话的声音,他才猛地从沉醉中惊醒。


这是茶馆老板看过革命军演的文明戏以后回来了。他热情地问候李剑,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安歇。后来又兴高采烈地赞颂今天的文明戏演得好,革命军真是文武双全,他由此又谈了一阵“岳家军”;后来又关心地问他要不要开水,得到回答后,这才客气地躬躬身,打着呵欠,回到房里去了。


李剑这才感到,夜已深了。明天还要准备新的战斗,他得赶快写好给玉慧的信;便回到桌前,把风雨灯捻得更亮一些,摊好信纸,抽出自来水笔,略略凝思了一瞬,便俯首写了起来:


慧:


此刻,你再也想像不出,我是在一个怎样的地方给你写这封信的吧?……


写下这两句,李剑又不由地把头抬了起来,凝视着窗外。近处的河边上,露营的士兵们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一堆堆将熄灭的篝火,还闪着暗红的余烬。街上人们来往的脚步声也已稀少了,四周一片寂静;寂静里,偶尔传来一两句简短轻微的口令问答声。这就是前线的夜。


在河对岸的远方,月色朦胧中,是重叠的巍峨高耸的群山。在那些群山中的险峻崎岖的小路上,留下了士兵们前进的足迹,也留下了他自己的艰苦的足迹啊!想起赶赴前线的急行军的那些日子,李剑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怎样同士兵们一同走过来的。对他说来,那是一些怎样令人激动和难忘的日子啊!前头房里,传来茶馆老板长长的像纺车拉线时一般的鼾声;这鼾声更衬出了深夜的宁静。河水静静地流着,在清澈的月光映照下流向远方;李剑的思路,也变得遥远而又遥远。他凝视着桌上风雨灯的光炬在玻璃灯罩内跳动,这一个月的复杂而又丰富的经历,又鲜明生动地在他眼前呈现出来。他提起笔来便流利地疾书下去:


……这一个月,对于我是怎样地丰富难忘啊!呵,实在是太丰富了!……


感谢副官长的周密安排,使我能在团部刚要从韶关出发时赶上了他们。不过,磊夫率领的第一营已经同第二营先头动身了。我们在当天傍晚的时分就离别韶关,向着北方那莽苍崎岖的湘粤道上前进了。


李白曾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可是,在这粤北湘南的山道上,也真不亚于蜀道的艰难了。有时翻越一座大山,就要费去大半天的时光。而这样的大山,在我们的面前却又是重重叠叠,无穷无尽。加以凄冷的狂风、连绵的淫雨,我们的军衣和一切携带的用具几乎整日整夜都是湿淋淋的。从广州出发时,每个弟兄都只带了一条薄薄的军毯和一套单军衣,士兵们还都穿短军裤,走起路来倒不觉得,可是一到深夜露营时,那是怎样的寒冷啊!尽管这样,士兵们却没有一个埋怨的。他们都只是希望早日赶到前线,拯救出在军阀残酷折磨下的无数同胞。他们高唱着军歌,在狂风和淫雨里前奔。一路上,许多军官都是把他们的马匹让给生病的士兵骑;他们自己同大家一样地走路,而且总是走在最前面。我们饿了用自带的干粮充饥,渴了饮山涧里的泉水,每天以一百多里的行程大步前进。……


他停下笔,想着,那艰苦的行军道上,出现的那许多使他激动得忍不住涌出泪水的事情:那些士兵,那些在乎时看来粗鲁、愚钝、头脑简单的士兵,在真正的最艰难的时刻,在每个人自己都顾不上自己的时候,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朴实真挚、关怀体贴的情感,是多么令人钦敬,令人吃惊啊。有时在干渴得口舌发苦的正午,他们为了让别人喝到水壶里仅剩的那一口水,互相争吵得面红耳赤;有时在暴雨下漆黑险峻的山道上,为了搭救一个失足跌下山崖的弟兄,有多少人抢着从险陡的崖坡上跳了下去……。正是这些,坚定了李剑的刻苦的意志,支撑着李剑的疲惫的体力;在那些日子里产生出来的力量,使李剑今天回想起来,还觉得奇怪。想到这里,他又激动地写下去:


慧,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我尝着了军队生活里的苦味和甜味,认识到了那裹在被人们又恨又怕又看不起的军服里面,和粗糙黑瘦的皮肤里面的,革命士兵的可敬可爱的心灵。他们的谈话是粗鲁的,他们的表达友情的举动也是粗鲁的;可是,他们却有一颗怎样的朴实美妙的心灵啊,那美妙,又不是世界上所有的语言能够形容出来的。在他们中间,当然没有那些在布尔乔亚和小布尔乔亚们中间看惯和听惯的温文尔雅的谈吐、彬彬有礼的交际和娓娓动听的辞令;同时,这里也完全没有那个社会里那些虛伪的眼泪、浮丽的词藻、悭吝的施舍、和包藏在铜臭和地位里的冷暖炎凉的人情。这里有的,只是一双时刻预备着为弟兄们的危难和不平而伸出的强有力的手,和一颗豪爽的赤诚的心。


当然,他们之可敬可爱的精神又远不只是这些。他们最足以使人钦敬的,是那种大无畏的镇定的革命牺牲精神。这种精神,是只有那些明了目标、明了主义、明了人生之崇高责任的士兵才可以有的;我们这个团队就是养成了这样的士兵的集体。他们虽然明明知道这目标隔他们还十分遥远,可是他们却甘愿像愚公一样的努力从自己的面前做起。所有的革命军的队伍中,只有他们的饷银最低,生活最苦,军纪最严,担子最重;可是,他们却用雄壮的军歌来战胜千万次艰苦,以高昂的奋斗来挑起百倍的重担。在他们面前,我为自己过去那一切的颓废的思想、衰弱的神经、无名的悲哀、消极的精神感到羞愧。我已经决心将那苍白的过去当作死灰一般的深深埋葬在我行进过的崇山峻岭间,快乐地踏上为创造人生之乐园的革命士兵的艰苦的征途。我知道,我们的前途布满艰险;正像磊夫说的,我们就像是一个闯进了满是毒蛇猛兽的巢穴的、孤单而勇敢的猎手,只有靠着自己的大胆和机智,才能不被敌人吞噬,并且全部消灭他们。但是,我们也并不祈求侥幸,我们的生命早已交给了终生信仰的党和主义,我们的鲜红的血液都时刻地预备着为千百万痛苦的民众而流尽。慧,在这样的光荣的行列里,在这样的可敬爱的同志们中间,我还有什么犹豫和动摇呢?我将永远同他们一起,别了亲爱的朋友,割断一切的牵挂,向这血路上前进!……


写到这里,李剑的脸上不觉浮起了一丝骄傲的微笑;他的感情激动,血液沸腾。的确,此刻如果眼前拦阻着刀山火海,他也会连眉头也不皱地跟随着全团的弟兄们跨进去的。他想起了裴多菲和拜伦的那些产生在火热的战斗里的诗句;他决心以他们为榜样,在中国这大变革的时代里写出光辉绚烂的诗篇来;纵然需要付出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但那些战斗的诗句,必将作为这伟大时代的凯歌,万古长存。想起这些,他又兴奋地继续写下去。他详细地写到了赶到前线时的第一仗——碌田战斗。他以钦敬的心情,写到了团长、齐渊和万先廷,写到了他在碌田北面小村外遇到的那个受伤的士兵,写到了那许许多多在火线上奋勇争先的弟兄们。随着那些生动的回忆,他的笔下时而紧张,时而轻松,时而激昂,时而沉重。不过,为了怕玉慧对前线的他们过于担心,他更多地写了一些令人激动的和有趣的事情。后来,写到驻扎攸县时,他的心又沉重起来。他不觉想起晚饭后同杨副官出去办一件事情时,经过城里的一条街上,见到几乎每一家的门前都站着一两个搽胭脂抹粉、打扮得妖娆风流的女人,她们向过路的人招手、调笑,有些甚至大胆地不顾羞耻地跑出来把路人往屋子里拉去。看着这许多堕落风尘的妓女,李剑难过地想:在她们那强作出的妖媚和欢笑后面,该隐藏着多少惨痛辛酸的血泪啊!在苦难生活的压逼和折磨里,妇女是双重的受难者;当她们的父亲或者丈夫受到权势者的欺压和***后,唯一能够发泄的对象,就是她们;当她们的父亲或者丈夫被租债催逼得无路可走时,唯一能够抵偿的,也是她们。多少无辜的妇女,在她们还没有完全懂事的时候,就被推入了火坑。这一切是谁之罪?当然是万恶的金钱的社会;但是,隐藏在人们头脑里的那个对妇女的传统的观念,却是一条更为难以铲除的根。即便在作了革命根据地的广州,不也还沉沦着数不清的这样的烟花女人?而这个偏远的县城,又只不过是灾难深重的中国的缩影。李剑怀着激愤的心情,在信上写下了看到的一切。最后,他写道:


慧,当看到这许多在堕落的生涯中忘记了羞耻的女人时,我的心是多么悲痛,多么忿怒啊!可怕的倒不是这生活本身,而是在长期的苦难中被这种生活麻醉了的人们的头脑。这正是我们的多灾多难的祖国的耻辱的标记!啊,让革命的火焰快快地在全国烧起来吧!让全国的妇女同胞们早早地觉醒起来吧!我想,要是你也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你的心情一定会比我感到更加难过而激动的。……


李剑一口气写完了信,装好;又把一路上写下的几首短诗装到另一个信封里,封好了信,这才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他看看表,已将近午夜一点了;他想立刻安歇,可是头脑里却反而更清醒、亢奋,难以入睡了。他便收好东西,捻小了马灯,轻悄地走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