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南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6
|本章字节:10414字
像他多年前夺了头功凯旋一样,贺远达一进家门就嚷:“搞饭吃呦,再搞点把子酒!”声音喜悦而洪亮,像唱了个大喏。公务员小王听出首长心情好,内务卫生估计要受表扬。
贺远达确实高兴,把肖万夫、易琴一起拉到家里吃午饭。那天从观光大厦下来,几个老兵一路上都夸他讲得好,肖万夫直说真带劲,郦英、易琴则上升到国威军威的高度,说他宝刀不老,替中国人争了面子。他想起他珍藏的几支老枪,由于保养得好,进了靶场照样突突。只是老型号的子弹断了来源,打一发少一发了。
那天晚上,苏娅兄妹和索明清又到宾馆看他们,苏伟还捎来些奇珍异果。说是顶层会晤之后,谈判有了转机,美国人说话不那么冲了。贺远达、肖万夫哈哈大笑,又跟他们扯起了板门店谈判。
苏娅被郦英和易琴拽到一边问长问短,苏娅一口一个阿姨地叫,说阿姨气质好,一点也不显老。阿姨们则感叹她年轻漂亮,英语讲得好,家是哪的?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身体好吗?
贺东航饭前赶回来。苏娅已经在电话里给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顶层会晤的详细经过,他进门就夸张地感叹,爸爸妈妈和肖叔叔易阿姨联手打了一场漂亮的外交仗,要好好庆贺庆贺,中午陪肖叔叔喝几杯。贺远达把玩着从海滩拣回来的几块石头,问他,这一段家里有什么新闻啊?贺东航说,你们跟美国会谈的头号新闻,只差没上新闻联播了。贺远达说咱不搞那一套。20天的海水浴、日光浴,把贺远达和肖万夫晒得黑里透着红,脸上的老年斑都不太显了,人像年轻了许多。
“我听苏娅说,连周省长都奇怪,那个叫什么赫斯的先生,从顶层观光下来,怎么不那么盛气凌人了?”贺东航继续讨老人的欢心。
贺远达说:“不是有人埋怨,帝国主义夹着皮包回来了吗?回来是可以的,我们搞开放嘛,但是他如果不友好,搞名堂,那对不起,不客气。我们自己的同志要有志气,不要见了人家就像长工见了东家,前襟长,后襟短。”
肖万夫说:“那个秘书长开始表现不好,后来转变了,听说还是那女孩子的哥哥。女孩子表现不错,讲美国话水平跟小易差不太多。”
易琴说:“又王婆卖瓜,我都撂下大半辈子了。”
提到苏娅,郦英和易琴的话多起来。在岳海她们就听说苏娅的丈夫牺牲了,这会儿又问了牺牲的详细情况。郦英说,这孩子挺好,听说父母也是老同志,正联系到省会安置呢。东航说,还孩子孩子的,人家都是孩子妈妈了。易琴问男孩女孩?东航说女孩。易琴一拍巴掌,那不正好嘛,把她娶了来,你妈孙子孙女都全了!
贺东航装做不好意思,心里却想,这倒正中下怀。
下午一上班,贺东航接到武警总部和省公安厅分别转发的公安部的特急电报。某地六名犯罪嫌疑人,盗窃了军火仓库的武器弹药,正向内地流窜。要求有关省市武警部队配合公安机关,立即在各车站码头和主要交通要道设卡堵截,沿海各省尤其要高度戒备。贺东航立即叫来作战勤务处长,研究提出了处置意见。刚处理完,苏娅和索明清敲门进来,汇报了去见苏伟的情况,索明清就很知趣地告辞了。
索明清一走,贺东航的首长笑就换作男人笑,离开写字台挨着苏娅坐下。说,办公室主任不在身边还真不行,好多话没人说。苏娅瞥了他一眼,司令部都快一百人了,还没个人说话?贺东航说人跟人不一样,话跟话不一样。他讲了几个老人对苏娅的印象很好,一个劲夸奖,还,还……苏娅问还什么?贺东航说,还说你应该调整心态,降低择偶标准,选个喜欢你的人,尽快把自己嫁出去。苏娅说瞎编!贺东航忙说向毛主席保证,这个意思是有的!
苏娅王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几位老人那天对我的教育挺大的。像你爸爸,肖叔叔,两位阿姨,那种军人的气质,我看才是‘溶化在血液里了’。”
贺东航说:“他们都是职业军人,当了一辈子兵。”
苏娅不同意这个说法。她爸爸没当过兵,她妈妈也没当“一辈子”兵就转业了。就问:“职业军人就是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吗?”
贺东航挠挠头:“那应该这么说吧,或者像巴顿说的,在世界上最后一场战争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的军人。”
“你是不是职业军人?”
“只能说我现在是个职业军人。”
“照你这么说,在中国,只有当了将军的军人才称得上职业军人了?”
贺东航想想自己的定义也不科学。照他的说法,那全总队只有叶总、宁政委是职业军人了。他就问苏娅是怎么说法。
苏娅边想边说:“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和现在正在当兵的人,都是职业军人。所以我想,我们要求官兵做一个职业军人,更应侧重的是努力具备军人的特质,有了这种特质,即使将来转业了,他骨子里还是军人,他能做好任何职业。就像你屋里这盆霸王鞭,挪到别的屋里它就不是霸王鞭了?”
“军人的特质是什么?”
苏娅想都没想就说:“军人职业的最大特点就是面对牺牲,这是指对他生命的牺牲。川藏线上埋着我们交通部队多少干部战士?解放军的川藏兵站部,组建50年,就有600多位官兵献出了生命。所以,军人的特质应该是,在需要牺牲的时候,服从命令,从容牺牲。”
她眼里似有泪光一闪。贺东航想,苏娅说这番话是有情感、有体验的,此刻她不是在说别人,也不是泛指,她是在说她的丈夫,戴悦风……
贺东航带了方参谋,到省城周围几个交通要道口,检查设卡堵截情况,先顺路到指挥学院,看看今年士兵考学的现场。
士兵考学的组织一年比一年严密。今年各支队的考生都集中在总队指挥学院,连续三天封闭式考试。对于几百名欲跃龙门的男女士兵来说,跃得过跃不过,就看这三天了。
贺东航没有士兵进考场的感受。他是由士兵经考核直接提干的,那种感觉也很独特。指导员经常夹在胳肢窝里的红塑料皮本本里,记着“干部苗子”的名单和排列顺序,这都是连队党支部集体研究的,是连队的最高机密。干部股长定期考察“苗子”的成长发育情况,也没用过现在常用的投票测评这些办法,就是找党员们谈一谈。那时候党员的意见很管用,他说不同意谁再当“苗子”总会讲出道理,举出事实,还真有几个“苗子”因长势不好被否定了。考察完了,干部股长就关起门同连长指导员密谈,谁都不敢往里看,尽管那时连部也不挂窗帘,但那里的气氛却如同烈士陵园般庄严肃穆,任谁也不敢造次。过几天,就可能哪个“苗子”接到通知到卫生队体检。那时谁被通知“体检”,就跟现在接到了提干命令差不多,没过几天他就成干部了。就这么简单。实行现行办法以来,很多人开始并不习惯,特别对考生的文化分占的比重越来越大感到不理解,怀念过去的选“苗子”。贺东航开始也附和这种意见,慢慢就感到不行。且不说科技建军对干部的文化素质要求越来越高,单讲那种“选苗”的办法,拿到现在就行不通:那跑关系、找门子、打电话、递条子还受得了?也怪,当年选“苗子”的时候,这些歪门邪道一点也没有,人们也许连想也没想过,这种由组织上确定的事情,个人还能去“跑”?甚至还能“跑成”?
教学楼每一层都戒备森严,有佩带胸牌的士兵立于教室口、楼道口,每层都设了急救站,有总队医院的医生护士值班。贺东航先看了男兵考场。屋子里热烘烘的,一股子浓重的碳酸气。考兵们神情木然,看不出会还是不会,反正都在划拉,笔头戳得桌面梆梆轻响,像几十只母鸡惶然啄米。贺东航看见了麦宝。他的笔动得少,腰和屁股扭动多,板寸头上有冉冉热气。他大致是“抽样”答法,有不少答案待补。他旁边一个兵倒有静气,书写少有间歇。贺东航看了桌面左首的士兵证和准考证,知道他叫江凌,就是得了阑尾炎、咬住夏若女胳膊的那个战士。他的试卷干净整齐,都是按顺序往下答的,字也写得好。这家伙大概差不离。
女兵考场的气息清新一些,也是一片书写声。女兵们的发式大致跟男兵差不多,肤色也多是红里透黑。由于短袖衬衣还算贴身,否则不容易辨出男女。
贺东航踱到蒙荷身旁。蒙荷扬起头朝他一笑。他拿起她的士兵证:1982年出生,十九岁。他端详着那张青春四溢的一寸彩照。
贺东航愿意看女兵。
他对女兵的情感,经历了几个历史时期。当他叫她们阿姨的时候,他觉得她们是最神圣最高洁的女性群体,见了她们甚至都有见了妈妈的感觉,妈妈就是兵嘛。妈妈指着到家里征求意见的女话务员:叫阿姨!他就甜蜜蜜地叫声“阿姨好”。那个时候只凭你喊声“阿姨好”,便能判断你是革命队伍里长大的,不像如今叫得这么滥。后来他长大了,“阿姨”们“长”小了,成了平辈人。当他喊她们小张小李的时候,就有了一种姐姐妹妹一家人的感觉,遇到哪个女兵跟哪个男的吵架,他肯定是帮女兵,像帮贺小羽一样。再过几年,他就比女兵们大个几岁了,已经到了十分关注异性的年龄,加上那时候的女兵真漂亮,都是百里挑一的俊姑娘,再配上一身令人瞩目的女式军装,那种感觉,绝不是一句“好看”能说清的。他看她们像看恋人一样,连想都不用想,就很自然地认定他将来的老婆就在这群女兵当中。他同样很自然地认定,他只要冲她们喊一声:嘿,女战士们,谁愿意嫁给贺东航做老婆?她们也准是像抢答问题一样齐刷刷举手,因为不嫁给贺东航是毫无道理的。不过那时在野战军的军营里见个女兵可真难,首先发现者必会扬臂惊呼:“女兵!”即便是操课,全连官兵都会目接目送,直到她消失在地平线。记得离他们团几十里有个野战医院,每到打什么防疫针的季节,全连都跟相亲似的,几十里山路轻飘飘就走完了。排队打针,最憎恨的就是两个女护士的白口罩,既隔住了你火辣辣的暗恋,又引得一连几天胡思乱想。记得一个炊事员,已经打一针了,他又从头排队。白口罩摸摸他的胳膊:你不打过了吗?他说俺还以为打两针呢……再往后,他越来越大了,女兵们越来越小了,在他眼里终于成了一群孩子。他多次呼吁,招女兵的办法要改革了,该面向社会择优招募了。因为他越来越发现,属下的女兵都成了一窝小熊猫了!
机要通讯车风风火火驰进指挥学院。那个叫不出大檐帽各部位学名的机要参谋,夹着红皮电报夹直奔贺东航。
紧急通报:省城公安局刚刚监听到一部某省的手机与外部联系的信息,分析判定盗枪犯罪嫌疑人可能已潜入省城。
贺东航还没看完电报,手机响了。叶总命令他立即返回。
车一出学院大门,贺东航听见东侧的门头房里传出女人的哭叫,夹杂着男人的训斥声。贺东航看看表,下车进了那屋,就见夏若女带了几个执勤战士,围住两男一女三个地方青年,一副人赃俱获的神情。女青年倒也干净利落,只是满脸泪水,摊开两手争辩着。两个威猛男兵同她保持着距离,采取的是“女进我退、女退我进”的策略。这女孩贺东航见过,就是马局长家里的那个小保姆。
女孩也认出了他,跳过来拉住他的胳膊,离得很开的两只眼里闪出希冀:“叔叔快救救麦宝,我是马局长家的马小英啊!”
马小英为了帮助麦宝“上线”,买通一个战士往外送考卷,雇了两名“枪手”,答了题通过传呼机发给麦宝。
但是今天考政治,“枪手”也不会。夏若女见这几个人形迹可疑,马上布控,抓了个正着,正要报告监考组处理那个送题的兵,取消麦宝的考试资格。
夏若女总算出了半口气。
今年考试的保障勤务由特支派出,夏若女中队长带队。他原以为自己只是捅了麦宝两拳,又是出于义愤,没成想处理这么狠,把他的副营职给撸了。而他原来就是“代理”大队长,“代”字用不了一年也能去掉,成为正营职,法定的少校警衔!
听说要取消麦宝的考试资格,马小英放声大哭:“首长,麦宝是有错,你不是已经打了他吗?这次就求你放了他吧!杀人不过头点地,放他一条活路,让他考完,不然,他爹要治死他呀首长……”
贺东航要过传呼机,就见液晶显示屏上有两行字,显然是待发的信息:
“题太难,外援不行。不要泄气,争取胜利!”
后面没落款。
贺东航把夏若女叫到屋外。说:“你们执勤高度负责,制止了作弊现象,很好。至于麦宝,既然没有接到答案,是不是叫‘作弊未遂’,先让他考完好不好?”他把传呼机还给夏若女。“这条信息就发给麦宝,我署了你的名。你立即收拢特支人员,回支队一级战备,这里的勤务交给一支队。”
锁定目标是在当晚7时,地点是省城中心区的一幢居民楼。作战会议一结束,宁政委率基本指挥所展开工作,叶总率贺东航、政治部焦主任到现场开设前进指挥所,并加入地方联指。甘冲英已先期抵达,勘察了地形,指挥特支兵力占领了制高点,封锁了所有进出居民区的通道。叶总一到,甘冲英和市公安局长立即汇报了敌情。叶总命令贺东航接通总部一号台,他直接向武警部队司令员、政委做了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