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方南江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6

|

本章字节:11462字

麦宝能够很有涵养很有素质地给来访人员办理入门登记,满口都是文明礼貌用语,登记表上的字儿立正的像立正,卧倒的像卧倒,挺有样。他说小燕正在拒婚呢。“一考上警校,提亲的就堵上门了,我劝她一概婉拒。现在条件好了,还用媒婆吗?一定要亲手找一个,要经历一个从不相识到相识,从相互厌烦到相互吸引,从朋友情感深化为恋人情结,从一天不见就没着没落到爱得胸闷气短、死去活来这样一个全过程。最好能同居一段,当然要严密组织。这样结合的离婚概率,只占百分之五十。蒙荷妹妹,咱经不起离婚的折腾啊!”


麦宝一得知要保送他入学,全面素质自发提高。人们看他的眼光变了,不等总部批下来,他已自觉地用警官的标准要求自己,举手投足和言谈话语尽可能增加文化含量。他把已经提高了视事标准的目光首先投入自己的情感世界,对他的女友斑鸠眼马小英不再自轻自贱、涎皮癞脸。马小英带他到胡姨家里千恩万谢之后,好几次都像喝了忘情水,同他搭肩挽臂如同醉了一般,他都表现得异常冷静。在公园的一棵龙爪槐的斗笠般的树冠下,她甚至闭起迷人的斑鸠眼深呼吸着等他亲吻,他狠狠命令自己不得越界,只把双唇尽可能噘长,在她那已经渗透出幸福汗珠的广袤额头上轻轻叨了一下。


麦宝的感叹不禁勾起了蒙荷的另一桩心事。按妈妈的办事效率和节奏,大概不用多久也会给她提亲。正想着,麦宝接了夏若女的电话,告诉他:有任务!


贺东航率前指抵达省委正门的时候,平日空旷肃穆的门前小广场上已坐满了人,他带着作勤处长、情报处长和苏娅,迅速跳下装有车载电台的装甲指挥车,快步走到传达室。


凭微风吹过的一阵好闻的乡土气息,他判断上访的是农民,目测人数大约200左右,以中老年人居多。人们都坐着,前排多是老年妇女,有的还揽着孩子。人群里挑起几根竹竿,扯着几条红布横幅,上书“还我土地”、“落实补偿”、“农民要吃饭”、“为民作主”等口号,白纸黑字很醒目。有几个字没粘牢,纸角快活地一飘一飘,像在呐喊。小广场的边沿停放着不少拖拉机和敞篷卡车,都是蓬头垢面、历尽辛劳的样子,车上堆放着颜色混杂的大衣、被子和塑料布。因为上半夜卡车和拖拉机禁止进城,他们只能在凌晨时分进来,而后疏散隐蔽,四五点钟到这里集结。这伙衣裳七七八八的人们大都神态安然,啃着干粮,用塑料小桶传着喝水,大概认为能按计划坐到这里就是个胜利,全然不顾他们的打扮在这个庄重场合显得多么的不衫不履。


贺东航经过他们身边时甚至还戏想,现在,大概只剩下这个全国最大的职业群体还没有统一的标志服和工作服。等啥时候农村也富裕到有了足够多的公款,他们也能穿上制式的大翻领的中国农民服,戴着大檐帽和肩章下地、赶集或者结伴告状,那就精神多了。


特支的部队还没有到达,省委警卫中队的战士集中在大门和传达室,严防农民冲门。平时洞开的大门紧闭着,两扇绛红色的铁皮门把脸绷得紧紧的,警惕地对着静坐的人群。


贺东航命令侦察处长摸清上访人员的来路和意图,作战处长迅速联络特支部队,苏娅跟他进大院见叶总。苏娅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刚才贺东航通知她出发,她不愿来,说手头有工作。这些天她对贺东航继续采取回避政策,不叫不到,能不见就不见。贺东航则是该叫她必叫她,可不叫的也叫她,他说:“开什么玩笑?这是处突,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工作吗?”


“处突”就是“处置突发事件”,是武警的中心任务。这个军令违抗不得。


石毅然、周同舟、齐健和叶三昆都站在大门内的主干道一侧,听苏伟汇报情况。早上8点钟的太阳已经很热很亮,照得天朗地灿的。齐厅长劝领导们到路边的树阴下,秘书则动员石书记到指挥中心,那里可以调出大门外的图像,也安全。


石书记不去。他问苏伟:“ac集团占地的补偿金拨下去四个月了,怎么没有检查资金的实际去向?”


苏伟说:“周省长早安排了,只是这一段忙三夏,办公厅还没顾上。”


周省长说:“平时你们说得怪好,要把三农问题摆在首位,我看是说起来重要,做起来不要,非等乱起来再要。总装厂占了那么多地,上万失地农民将来怎么生活?这是多大的事,竟然在办公厅排不上号!”


叶总比较坦然。听了贺东航的汇报后,主要请示了武警兵力的配置和处置原则,表示坚决维护省委的安全和正常秩序,请领导们放心。叶总对自己的角色和责任再熟悉不过。如果把这里比做一个诊所,那么外边的这些“病人”是怎么病的,怎么来的,病该如何诊断如何治疗,这都不是他的事。他的责任只有一个:无论什么病人,来了就要遵守所规,按秩序就诊,哪怕你是特急性癌症,也不许乱来。


石毅然说:“小平同志讲,他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咱们斗胆跟他老人家攀个同辈,也该是k省人民的儿子。人民是个概念也是个实体。如果我们今天能以低一辈的姿态、低一辈的情感来面对群众,面对他们反映的问题,就不应该如临大敌。”


贺东航报告说:“刚接到侦察处报告,这次上访的农民都是岳海市f县、p县和n县的。特支一、二中队的官兵里,这几个县的人有二三十个,有一些跟他们认识,一大队大队长夏若女的父亲也在里面。蒲冬阳政委请示,按规定这些官兵要回避,是不是让他们带回?”


石书记摆摆手:“叶将军,我看不必了。你们的规定有道理,但人既然来了就不一定再换。咱们跟外面的老百姓不是敌对的双方,战士跟乡亲们根本利益也是一致的,不存在下不了手的问题。今天群众反映的问题,说到底是我们的市、县、乡、村的一些干部,三农意识差,政策观念差,群众观念差,延误了或者克扣了或者截留了土地补偿金,查清纠正并不难。我想得多的倒是事情的实质,我们的党群关系、政群关系究竟怎么理清,怎么摆正。让这些战士留下也好,可以让大家更直观地感受人民政权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有些话让战士们去说可能比我们说更有利。”


贺东航和苏娅从院里出来的时候,特支的部队已全部到位。男女战士们个个身着迷彩服,头戴防暴头盔,手执墨绿色盾牌和橡皮警棍,墙一般围得人群水泄不通。头盔上的有机玻璃面罩反射着太阳光,向人群投去一片又一片散乱的游移不定的光影。人群开始骚动。贺东航看见离人墙稍远的地方,甘冲英正和蒲冬阳争执什么,就走了过去。


甘冲英见了贺东航,指着部队就问:“谁命令这么搞的?这些上访的是什么人?是你的父老乡亲!你是不是吃粮食长大的?统统给我撤回去!”


这是甘冲英以副总的身份第一次给他下命令。俩人自从因为甘越英的事争吵之后,还没怎么答腔。


蒲冬阳替贺东航解围说,装具是按预案携带的,队形只起个威慑作用。话音未落甘冲英就斥责道:“预案是对付骚乱用的,这些老百姓乱了吗?”


蒲冬阳还要解释,贺东航大声说:“服从甘副总命令,部队卸下装具,徒手执勤!”


蒲冬阳立即对身边的干部下达口令:“执行!”


也许是贺东航执行命令很痛快,甘冲英颇感意外,一时没啥说的了。倒是贺东航说,欢迎甘副总亲临一线指挥。甘冲英这才解释说,他可不是“亲临一线”,他是到西郊工地路过这里,顺便看看。接着摇头说,他刚离开特支,有些人就不知道怎么处置情况了!说罢上车走了。执行任务是容不得多头指挥的,况且叶总还在呢。


苏娅建议说,咱们还可以搞些外围的服务保障,也是对省委的支持。贺东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向蒲冬阳们下达了命令:


“一、相关籍贯的战士不作调整,包括夏若女;二、放回防暴装具的战士在100米外配置待命;三、立即送一些矿泉水发给群众,并通知总队医院派医疗队现场保障,多带防暑药品。”


夏德厚是接到乡亲们的口信,凌晨从西郊赶来的。有人说他的儿子是军官,算是有头脸的,让他坐前排,关键时刻派个角色。乡亲们上访要说的事他早有同感。他听说石书记心里有老百姓,曾有一个老妇拦了他的轿车告状,老妇非但没有被捉,状子还被收下了,三天之内就申了冤。他要问问石书记,为什么现在有些干部这样坏?补偿金究竟到哪去了?乡亲们告状实属被逼无奈。见到如同古代武士样的武警赶来围着他们,他心里很反感,你们用这套家什对付过那些坏干部吗?几个乡亲扯他的袖子:“小女!”他才看清了那个武武扎扎、调兵遣将的头目,竟是自己的儿子!他常以儿子在省城当军官为荣耀,却不知儿子干的竟是这个差事……


夏若女第一眼见到父亲时头都大了。他慌忙跑过来问,你怎么来了?父亲看他时很不自然,嘴里不知咕噜啥。他坐着,短发上、肩背上有土,脸上有汗,汗水混浊。夏若女劝父亲赶紧离开,到营房去歇着。父亲说你忙你的,让你咋干你咋干,别把我当你爹。


人们终于不耐烦了。从早上5点到现在,他们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有人开始喊:“我们要见石书记!”“石毅然为啥不出面?”“冲开大门!”这喊声像鸡打鸣一样引起回应,人群激荡起来,向着大门口排成栅栏的战士猛冲,终于越过了警戒线,把挽着胳膊的战士们逼到了门根。


大门晃动了。


贺东航和苏伟被挤得在大门上乱撞,俩人几乎同时去推苏娅,要她挤出去。苏娅带着几个女兵阻止冲门的妇女,把一个吓哭的小女孩托起来朝外传。这时蒲冬阳调集了两队人马,在夏若女的的率领下迅速前出到冲门人群的左右两翼,以娴熟的动作穿插对进,很快就把人群的首尾分割开。闷头前冲的人们像被礁石撞碎的浪头一样,形成一股逆波往后倒,还没搞清咋回事,怎么又回来啦?把后面的人也撞得晕头转向,倒回了十几米。


趁这个空当,麦宝、蒙荷和杨红直扑夏德厚,架起他的胳膊朝外拖。几个不明就里的汉子直起脖子大叫:“抓人啦,解放军抓人啦!”


不知什么时候夏若女挤到了贺东航跟前。一见夏若女,贺东航乱轰轰的脑子里不禁灵光一闪,他忙把夏若女拉过来,耳语一番,命令他把三县子弟立即拉到前面来。夏若女可着喉咙向人群喊道:


“乡亲们,我是f县的,这是我爹!咱们f县、n县和p县籍的官兵,今天来了二十多号。一、二中队听口令:这三个县的战士,面向我集合!其他地区的人员撤离!”


人们相互打听出了啥事儿,但大的动静没有了。夏若女嘶哑的声音更为清晰:


“我们都是乡亲们看着长大的,乡亲们送我们参军,是要我们保卫省委机关的安全。我们相信,省委一定会给乡亲们一个公道。乡亲们支持我们履行职责,就再耐心等一小会儿。要是信不过我们、信不过省委,非要往里冲,就踩着我们的身子过去!”


突然空旷起来的大门口,只剩下一字排开的二十多个三县子弟。兵里有麦宝、江凌,还有蒙荷和小燕。他们有的神情肃然,有的带着羞怯,有的低眼躲避相识的乡亲。蒙荷和小燕挽手站在最边上,一脸庄严。


趁全场静寂之时,苏娅和杨红抱着小女孩,搀着夏德厚回到人群前。夏德厚两眼通红,喘着粗气,抓住贺东航的手说,他想和乡亲们说几句话。没等贺东航答应,他就对人们说:


“乡亲们,这个衙门是咱自己的,这个军官是我的大小子夏若女,这一溜站着的都是咱的子弟。他们来这里是执行任务。我和几个兄弟商议,咱们可不敢冲门,就派三个人进去见见石书记。大伙说行不?如果硬冲……”


夏德厚话没说完,突然一头栽倒,苏娅和杨红迅速冲过去抱他。


就在这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冷面大门忽然开启,一直被挡在门里的光线霍然照亮人群。大门开处,石毅然率先,周同舟和几位副书记、副省长随后,成品字形立在那里。


刚才还狭窄拥塞的门口一下敞亮起来,直通主楼的大道白亮白亮地裸露在人们面前。贺东航瞪大眼看石毅然,见他微笑着抬起双臂,习惯地做了个朝下压的动作,以浓重的乡音说道:


“乡亲们,我是石毅然,这位是省长周同舟同志,省委主要领导同志都到了。刚才我们开了个会,研究了乡亲们反映的情况,耽误了一点时间,让大家久等了。”


农民们习惯地朝后倒,空出了门前一片场地。


石毅然顺势朝前走,因为穿的是布鞋,脚步很轻。


“经过初步了解,乡亲们反映的问题确实存在。省委刚才做了决定,立即组织力量到你们市县调查,我带队。”


人群静默了,不久就传出女人的哭声,第一排的人开始扑腾扑腾下跪,紧接着第二排、第三排也跪下了,很快地,200多人,差不多全跪了,只有不多的几个男人稀稀落落站着。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场子一下子矮了一大截,铺满了一地的汗脊梁,几个站着的人倒像是砍剩下的几株高粱秆子。


苏娅像是掉泪了,连带的贺东航眼里也湿乎乎的。


石毅然急忙搀扶一个正在磕头的老女人,连说:“这可使不得呀乡亲们,快快请起。如果现在还兴这种礼节,该下跪的是我石毅然,儿子理当跪拜父母!”周同舟一干人也连忙过去扶人,贺东航赶紧指挥战士劝说乡亲们站起来。


石毅然这才说:“今天我要感谢乡亲们。一是因为,你们不辞劳苦到省委反映情况,这是对省委的信任。现在很多农民心里有委屈,但无论受到多大委屈,你们信一条:只要共产党在台上,总会找到说理的地方。这是民心的一条底线,是我们党执政的根基。再是因为你们反映了真实情况,揭露了一些地市和部门领导无视省委指示、欺上瞒下的错误。我们几个同志刚才商量,作为省委的客人,请乡亲们都进去,把想说的话统统说出来,好不好?”


周同舟看看满腹狐疑的农民们,强笑着说:“石书记布置好了,省委9点半钟召开电视电话会议,通报批评几个市县的错误,重申中央和省里的土地征用政策。请你们先听会,再座谈。你们看,机关各部委的同志都在欢迎大家呢!”


贺东航果然看见,在直通办公大楼的宽阔道路两旁,站了两排干部模样的男女,他们探头看着大门外,鼓掌迎候农民们。


前排终于有人启步。贺东航听见谁底气很足地喊:


“前头的快走哇,怕个啥嘛?该怕的早就怕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