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南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6
|本章字节:9558字
卓芳和她的前夫并排坐在汽车里。
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卓芳忆起国内生活特别是出国前的几个日夜,给她的感觉是恍若隔世。而回到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特别是坐在过去的一家三口同坐过的这辆丰田越野车上,又感觉自己像根本没离开过一样。可能是离去的时光短,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无法淡化她的记忆。她看着车外一株株迟疑着朝她致意又急匆匆退去的叶紫李,心里就涌起一股乡情。这些多姿多彩的树木当然认出了她,她曾在不同的季节里为它们画像,即使在冬季,当它们只剩下一树干枝的时候,她仍然给它们衬上暮云白雪,镶进淡雅的意大利格调的画框……大概,它们也猜出了她此刻的难堪,因为它们也在窥视与她同车的前夫,那个多少次往返于机场高速执勤查勤而被它们所熟识的男人。他一直在卓芳的域光里。
卓芳猜测,这个男人既高傲又脆弱的心里正在倒海翻江。他拉着卓芳往家走,无异于拉着一截不堪回首的耻辱,像中国人民拉着“九一八”,美国人民拉着珍珠港。但为了儿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儿子至今不知父母的婚姻关系半年前就解除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贺东航依然是他爸爸,卓芳永远是他妈。
卓芳要通了姐姐卓芬的电话。她现在更加依靠比她大六岁的姐姐。当以行医为生的父母相继早逝之后,姐姐为了继续卓芳的学业,嫁给了一个她并不十分喜欢的印刷工人。现在审读姐姐的婚姻,她并没有选错他。改革开放之初他就辞职单干,直至把他的印刷公司发展到悉尼去了。当卓芳对贺东航的迷恋几近痴醉的时候,姐姐对她的选择却没有表现出一个普通市民应表现出的艳羡。卓芳作为姑娘的最后一个夜晚,姐姐拾掇着已经检查多遍的婚纱,忧悒地看着她,说她是条淡水小鱼,一下子跳到海里,只怕是吃不消呢……
她给姐姐说他们已经平安到达,说了家乡的天气。远在悉尼的姐姐问:“他去接你了吗?”
“嗯。”
“他呢?”
“嗯。”
两个“他”不知姐姐是如何排序的。卓芳的理解,第一个“他”是贺东航,第二个“他”是高见青。反过来也一样吧。
贺兵回身抓过手机:“姨妈,这里的天真是一点都不蓝,灰蒙蒙的,绿化也不如咱那边好,环保真的不行……我当然是中国人啦!姨妈,莱卡在吗?我跟它说话……莱卡!我是兵兵叔叔,用过午餐了吗?你可不能吃得太多,要听姨奶奶的话,我很快就回去……”
贺东航知道莱卡是只白色的额头上有黑斑的澳洲牧羊犬,贺兵在电话里没少描绘它。十三四的小破孩儿,到趟南洋就“文明”了,莱卡享受人辈分,狗吃食叫用餐。
得知卓芳母子回来,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卓芳回来住哪?贺东航说人家肯定在外面找房子。母亲说那不一定,按说是不该住家里,可是你们也没给兵兵说清楚,兵兵让你们宠惯了,他一闹,不让他妈走,你们还不都住家里?
父亲摆摆手:“那样不好。已经离婚了嘛,再搞到一起就叫乱来,旁人怎么看?你们还是要跟兵兵讲清楚,十三四岁的男人了,该懂点道理,我参加红军那年比他现在还小一点呢。”
那天同父亲关于“离婚”的争执就算过去了。一进家,贺东航就把刚从超市买的几斤腊肉送到父亲眼前展示,指着商标说腊肉是四川的,用他的方式表示了歉意。父亲瞟瞟那肉,只说这些肉都是冒牌货,正宗的四川腊肉是在灶屋里吊着,下面点燃稻糠用烟熏出来的,当然我也是在财主家看到的。他指指贺东航缠着绷带的头:“你这块腊肉倒是四川的。你妈妈说伤不重,要注意不要留下后遗症。”用他的方式接受了道歉。
卓芳从后视镜里注视着高见青的黑色尼桑,尼桑紧随着丰田,在其左侧后的位置保持着距离。她知道,贺东航也在注意那辆车,他怕这车一直跟到他家去。
在机场,高见青再次要卓芳住他家,要不就住宾馆,他开房间。这本是他在电话里几次讲过的意见,但卓芳无法同意,她顾忌兵兵。儿子已经初晓男女之事。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这样做对他无疑是伤害。爸爸和爷爷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是绝对不容玷污的,而他也本能地认为,他已继承了这两个男人的全部荣誉。
学英语,他首先熟记“陆军少将”和“武警大校”的英语叫法。前者不费事,卓芳帮他查到了,majorgeneral,但“武警大校”遇到了麻烦。先是“武警”二字查不到。卓芳翻着英汉词典:是不是“国民卫队”,naionalguard?贺兵说肯定不是,那成了游击队了。卓芳再查:要么是“宪兵”,miliarypolice?贺兵很不高兴:妈妈你开什么玩笑,怎么能这样叫武警?电视连续剧告诉他,国民党才有宪兵,基本就是特务。卓芳无可奈何地把“武装”armed与“警察”police连在一起:armedpolice,母子勉强达成共识。
“大校”就犯难了,英文里根本没这个词儿。贺兵开始不信,翻来翻去只查到“上校”colonel和“准将”brigadiergeneral,中间就是没有“大校”。贺兵终于失去了对英语的信任,这样显然不合中国国情的文字,居然全世界都在用!
卓芳被儿子的沮丧所感动,第二天专门到中国大使馆咨询。一位广东口音的中年女官员解释说,在讲英语的国家里没有“大校”这个衔阶,我们对“大校”一般是两种译法:一是“资深上校”:seniorcolonel;一是“准将”:brigadiergeneral。我们国家不设准将,但在外国,介于“上校”和“少将”之间的是“准将”。把“大校”译成“准将”,军阶位置合适,外国人听了也明白。
贺兵欣然采纳了准将的译法。
贺兵撞车,也与扞卫荣誉有关。那个白种男孩骑车迎面飞来,夸张地做出要跟贺兵撞车的样子,贺兵迎着那男孩照常行驶而不变线。男孩惊叫着拨了车头,结果车把相剐,俩人都栽倒了。贺兵跳起来喝道:“横什么?手下败将,有什么了不得!”“横什么”,用的是中国话,但“败将”defeaedopponen,那男孩听懂了,像是基本认可。
在澳洲的半年,高见青飞去过三次。只要有贺兵在,卓芳都要求高见青保持正常的礼节,不得做出亲昵之举。而对贺兵,则说高叔叔到这儿跑业务,顺便来看看。贺兵开始还表现出惊喜,问“见到我爸爸和爷爷奶奶了吗?”曾经有一次,他遇见高见青要给卓芳一厚沓子澳元,卓芳推辞了。他事后问卓芳,为什么高叔叔要给你钱?卓芳说他要资助咱们。贺兵很严肃地说,你不要是对的,这种事他应该找我爸爸谈。以后他对高见青渐渐有些不冷不热,对她和他的户外活动,只要有闲暇他就参加。当然,在高见青下榻的饭店,在他和朋友合股的公司,在她的画室,以至在风光绚丽的海滩,她和他并没少约会。她总是回避一个高见青每次飞来都要热切问及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还不结婚?每次亲昵之后,她的回答都很微弱:让我再等一等……还等什么呢,我们都是人到中年!是啊,究竟在等什么?是等贺兵心理承受能力的增长,能够接受父母离异的现实?是等她的事业在澳洲有了稳固的根基,她的作品开拓出了广阔的市场?是等贺东航同高见青讲起的那个姓苏的女人重新组建了家庭?还是等……似乎都沾边儿,但又都不是。
“我对他的错误,惩罚是不是太狠?”她问姐姐。
“所以你用婉拒高见青来惩罚自己?”卓芬平静地问。
卓芳不语。
“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卓芬突然问,“是初恋,是女贞。你把这些统统给了他,难道还不够吗?孩子你也给他了,你还能给他什么,给钱?给命?别说他对你毫无情义,就算他把你捧成心肝宝贝,你的行为也仅仅有一星半点的过分,你不是没要他一分财产吗?你不是拒绝了他应当负担的孩子抚养费用吗?早扯平了,我的妹妹。”
不知姐姐的哪句话拨动了她的心弦,卓芳想掉泪。
“你要做红楼梦,就回大观园去。”卓芬把袋鼠状的浅驼色沙发靠垫狠狠一挤。
丰田越野上了一座颇具现代气派的大型公路立交桥。
贺东航同儿子答着话,想着卓芳进了家门他该如何应对,如何既不伤害贺兵,又不让父母亲难堪生气。从堵上她和高见青的那天起,她就没进过父母家的门。
后视镜里已看不见黑色尼桑。桥的支道多,不知它去了哪里。丰田越野已拐上南山景区林阴大道,出了大道往北一拐就是父母家。贺兵判断,爷爷准在院子里一边打拳一边等他。卓芳突然想起了什么,叫司机停车,对贺兵说:“妈妈还有几件事情要处理,今天就不跟你回去了,明天上午咱们到小家,商量你看眼睛的事,好吗?”
“你不回大家看爷爷奶奶?”贺兵问。
“妈妈另找时间。”卓芳说着已经打开了车门。
“大家”是指贺东航的父母家,“小家”是指以前的他们三口之家。卓芳刚才已经通知了贺东航,他们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和要研究的工作。贺东航想,她今天同高见青有约,也好。
高见青又给罗玉婵、索明清斟了酒。酒色绿莹莹的,是贵州客户送来的正宗茅台。本来他建议喝点红酒,罗玉婵说,大喜的日子就一醉方休吧。她还请了甘冲英,甘冲英答应来,后来又说来不了,叶总队长在驻训点视察,听到了一些情况,晚上要继续调查。他一再说改日由他做东回请,听语气情绪不错。高见青说你的仕途又到了一个驿站,那边说是又一个“平台”,比喻颇有现代气息。索明清估计,甘冲英当副总分管后勤的可能性很大,自己跟他早早把关系理顺也有利于以后的工作嘛。
吃饭的事是那天从贺东航的病房出来约定的。今天,索明清代表总队跟大东公司签了工程合同,武警称之为“018”的工程就从案头走向现地,由图纸变成土方,进入了实质性运作。
索明清按平时的量喝得并不多,只是有点急,没吃多少东西,脸有点发黄,话也多起来。高见青知道他这个特点,要谈什么事就先劝几盅酒,别让他吃菜,二两下去事就好商量,但一定要做记录,让他也签字,否则他第二天酒醒了不认账。现在已经进入了他平日自我标榜的“我是直肠子,心里有嘴上就有”的境界,憨态可掬,天真可爱,罗玉婵也喜欢他这个劲儿。
索明清端杯离席,在罗玉婵的大客厅里转来转去。这里他来过多次,每次来都有新的发现。这是罗玉婵新近买下的住宅,位于南山景区西端的一座小高层建筑内,复式楼,占了七八两层的面积。索明清估算大约400平米,相当于资深大军区正职的住房标准,亦即索明清现在住房的三倍面积。她本来可以买座独门独院的野墅,因需雇许多保安,安全还不一定有保障,就选了这里。这儿环境好,保安措施严,物业管理一流。索明清反复说一个字:好。说他这辈子要是能混上这套房子,就嘛也不干了,天天坐阳台上逗鸟,观景,唱李二嫂。他果真唱起来: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
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
这段吕剧伤感凄恻,索明清唱得悲婉而缠绵,光“房门”就半天没关上。他给甘冲英打电话,嚷嚷:“人家罗总请你……你不来,灌我,合适吗?我算什么首长?你,才是首长。
恭喜恭喜,早该提了,提晚啦,请多多,关照……”又唱:
马大宝我喝醉了酒啊忙把家还
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转哪
那月亮落在东山下
日出正西明了天
明了天哪
罗玉婵把索明清搀回酒桌,劝道:“来来索大哥,你先慢点转,我替甘冲英敬你一杯。”索明清一梗红脖子:“你替他?那我不喝。”罗玉婵抿嘴一笑:“好,我敬索大哥。”
俩人干了,索明清还在愤然:“提升提升干部的命根,咱德才勤绩哪样照别人差了?咋就轮不上咱呢?罗妹妹,咱上边没人,有人也不给咱使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