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南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6
|本章字节:11062字
高见青对索明清既理解又鄙视,或说是因为理解而鄙视。他没当过兵,可说不谙军情,但地方的为官之道他略知一二。他揣测,一个大背景下,文官武将的仕途走法该是大同小异。他理解索明清,是因为在中国,要从政而不为官不行,要从工农商学而无官相护不行。官者,权之载也。不为官或不为官扶,你断然做不成除养家糊口之外的任何有点声色的事情,惟此,才有所谓千军万马走官道之说。索明清也曾是热血儿男,渴望为官从政,企盼天降大任于斯,这在当今,无论于公于私,闻者都能释然于怀。但为官要修德,修德先修谋官之德:你这个官是怎么得来的?组织培养、领导提携,此话并非客套。索明清的可鄙在于,逢升个一官半职,就说自己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撅着屁股干出来的;而一旦哪一级未能如愿,就又抱怨自己上边没人。没人你就做到副师了?其实此时抱怨“没人”,说明你缺少了“找人”的本事,名曰怨人,实是怨己。为官之要是人身依附,如同毛之附皮,你连块皮都找不到,还算什么好毛?当然,大东公司还要庆幸他未能再上一级官阶,否则难以顺利中标……
罗玉婵已微醺,看人有些重影,克制不住地呵呵直笑。罗玉婵从心里高兴。中标和工程合同的签订,意味着数额颇巨的一笔财富将朝她报到,两年内她不必为公司的生存和发展犯愁。她轻摇着酒杯里的冰块,听着沙拉沙拉的声响,说:“人哪,就是犯贱,你们说我一天忙到黑为什么?我缺啥?啥也不缺。怪了,总队工程没到手的时候还算有个想头,有个追求,这索大哥一扶持,工程来了,倒觉心里发虚了,我挣这些钱究竟干什么?奶奶的墓地早替她买好了,弟弟大学毕业就出国。我还图什么?天天累个贼死,进家连拖鞋都懒得换,我这是犯的什么病啊我,索大哥你说说!”
这样说着她竟哭起来,圆溜溜的双肩一抽一抽的。高见青递过面巾纸:“长期奋斗的人,一旦到达他追求的顶点,大喜过后就是大迷,因为他无处可去了,而惯性又不能让他的心态静止下来,这就出现了迷乱。只有投入了新的追求,症状才会消失。所以,幸福并非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一个人的幸福就是在尚未达到目标的苦苦追求之中。有人不同意这种观点,说,让说这话的人半夜里追追末班公交车……”
罗玉婵扑哧笑了:“那不成咱索大哥了?”
索明清愈发头沉:“追,还有下班车。”
罗玉婵最初喊他“索叔叔”,以后喊“索部长”,现在喊“索大哥”,这反映了她的成长和索明清年轻化进程的加快。索明清有些激动,强迫舌头上了班,咕噜了两句诗:
且乐生前一杯酒
何须身后千载名
高见青被唬了一跳:索部长真是文明了。索明清自己敬了自己一杯,一脸酒逢知己的感慨:“二位老总都是事业有成的人,有句心里话要对你们说说。”
他称二位为“老总”。当年转警的时候,听说武警的总队长叫“老总”,他心里还一咯噔,过去只听过朱德叫朱总,彭德怀叫彭总,觉得老总的叫法很尊贵,不是谁都可以叫的。后来不行了,老总多如牛毛,满大街都是。
“你们是成功的,是有名有实的‘老总’,要继续辉煌下去。但事业有成家不成也不行啊,听大哥劝一句:你们都该成个家了……”他两眼不太聚焦,但知道二人都在听。“罗妹妹人样好,心气高,婚姻不顺。三十岁之前是先立业后成家,事业走红了你想找了,可供选择的范围大为缩小,你的戒心也空前加剧:钱比你少的人找你,你顾忌图你的财;钱比你多的找你,你猜疑图你的色;钱同你相仿的人呢,你戒备财色兼图……见青就更不可思议:把武警大校的老婆轰轰烈烈搞到手,却又放飞南洋……”
索明清话没说完,一头扎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桌子那头,罗玉婵也只会嘿嘿傻笑了。高见青无奈地摇头,吩咐司机送索明清回家。
高见青走下高楼,深深吐了口气,抬头看天。今晚能见度真好,满满一天星星。他很担心,不知卓芳今夜的遭遇会怎样。
卓芳在姐姐的老宅子里度过了难眠之夜。
姐姐是个很仔细的人。四室两厅的房子里,所有大一点的家具都罩着浅黄色盖布,制造出一种静默的高低错落,使卓芳感到既苍凉又神秘,如同置身于荒漠。为了避免同贺东航的母亲、她的前婆婆通电话的尴尬(东航家里都是他妈妈先接电话),她用手机向贺东航建议,是否应当向贺兵讲明他们离婚的真相,否则,这段时间他们将不便相处。贺东航答应了,没说怎么谈,卓芳也没问他。她相信贺东航会考虑到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体面,何况她永远是贺东航这个儿子的母亲。夜半时分,煎熬于辗转反侧之中的她几次想给高见青打电话,但每当手接近那部能把高见青立即拉近的小巧话机的时候,她又打消了念头。她不愿意在她面对儿子、叙说着“善意”谎言的时候,在她本已负债累累的心上再添歉疚。
她预感到,同儿子的谈话将会很残酷。
切入主题的是贺东航。这个分工两人未曾商量,卓芳暗自感激。
贺东航微笑着对贺兵宣布了这个家庭最重大的决定事项:“爸爸妈妈准备离婚。我们的感情不太和。我们都感到,离开可能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接着他用一个小自然段肯定卓芳是个好妈妈,从事业心很强讲到对贺兵无比疼爱,指出没有卓芳你贺兵是长不到现在这个水平的,表示他自己也从她身上学到了好思想、好作风、好经验。又用很大篇幅论述了这样的观点:“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
他身子前倾,重心放在折成锐角的两条长腿上,用手势同嘴密切配合,讲了个“三从三看”:一是从中国法律确认的关系看,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二是从父子母子亲情关系看,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三是从咱们三人的血缘关系看,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血缘关系他是展开讲的。他讲了男人和女人自身染色体的数量,以及他们生出的孩子染色体的特征,说这个特征你走遍天涯也变不了。还讲了神奇的遗传基因dna,用dna技术鉴别血缘关系,就叫亲子鉴定……
“你们为什么要欺骗?”贺兵激动地站起来。
贺东航的科普宣传戛然而止,他和卓芳都惊愕地看着儿子。
儿子脸通红,眉紧皱,眼睛毫不躲避地盯着父亲。
“我们……没怎么欺骗呀!”贺东航自知理亏。
“你们在我出国之前已经离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妈妈,在澳大利亚我问过你,你还在欺骗。我是家庭的三分之一成员,家庭解体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你们尊重我的人权吗?”
贺东航有点羞恼:“这怎么是人权?”
他看着这个半年来只是梦中见过的少年。眼睛酷似他爷爷,属于典型的贺家大眼系列,鼻子嘴巴也是隔代返祖,是他爷爷的青春年少型。贺东航曾料到这半年他会长高,但想不到会蹿这么高,比肩而立,已高达贺东航的耳垂。瘦削的双肩向上耸着,配上那颗还没长熟的脑袋,整个身条就像在发射架上待发的火箭。母亲说,肩膀向上耸就是还要长个,多会儿双肩平展了,就该往横宽发展了,你小时候就这样。
贺兵没再同土生土长于中国的爸爸探讨人权,便为本次谈话做了结论:“我赞同你们离婚,但要达成一项妥协:我回到中国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家里三口人,现在的爸爸、妈妈、我。我的要求你们可以拒绝,但我不会治眼睛。”
贺兵力图使自己像个平静的大人,但说到“爸爸、妈妈、我”的时候,大眼睛里还是溢出了泪水,体现出他毕竟是个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少年……
“……张冠李戴,移花接木,合理想象,无限拔高,部队的反映你们一点不知道?”叶总瞪着贺东航和苏娅。
叶三昆批评的是宁政委向龙副司令汇报的三个典型。他和宁丛龙到特支驻训点视察,听到了一些风凉话,他找了蒲冬阳。
“那个麦什么宝,家里到底穷不穷?”
“穷……农民真穷,农村真苦,农业真危险嘛。”
“那个女战士什么荷,家里很富?”
“富……比农民还是有现钱。”
叶三昆还是摸清了情况。
“我们是军一级的党委啊小苏,怎么能这么搞?瞎编乱造,讲假话,党委还有威信吗?政治工作还有威信吗?这会把部队的风气带坏的,懂不懂?东航你该记得,你在新兵连手榴弹投得最远,是72米吧?报道组给你写了篇表扬稿登在军区小报上,说你在靶台上想起了这想起了那,还想起你爹娘赶着毛驴车,送你到县里当兵,群众咋反映的,甘冲英咋说的?”
贺东航抓抓头皮。当年是有这么篇稿,一登报就炸营了。甘冲英指着他的鼻子跳高:“你这个将门鼠子,荣誉都叫你划拉走了,还要霸占俺家的毛驴车!”贺东航气得去找那个总是一头乱发,看上去从来没睡过囫囵觉的报道员,责问他为什么不采访就瞎编?报道员十分意外:“没毛驴车?那爹娘是挑着行李送你上的县?这样写就更感人了!”
苏娅坐不住,一直找机会解释,但叶总谈性正高:“我总说这个机关不抓不行了,很多人不以为然。他们不懂得,大事情是首长领导机关,小事情是机关领导首长。开个会,你把我的牌位搁哪,我就得坐哪。你在稿上表扬谁,我就得照稿念,你写错了我就念不对,搞得不好要犯大错误。懂不懂?”
苏娅还没插上话,宁政委推门进来,铁青着脸看苏娅。
宁政委抖擞着那份几天前还受到他表扬的汇报稿,浑身都在生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嗯?不错,我是说过要突出这次捕歼战斗,突出基层的新情况新经验,突出典型人物典型事例,这有什么不妥吗?我们的政治工作几十年不都是这样要求的吗?但我什么时候让你们造过假?让你们搞一些不经核实的情况糊弄上级?总部这次是来考核总队班子,首当其冲是考作风,我们就拿这作风让上面考?”他晃晃那份倒霉的材料,冲着叶总找共鸣。叶总翻电报。
宁政委直截了当追查责任:“小苏,这几个典型是谁搞的?是不是那俩小笔杆子?”他说了两个名字。贺东航赶紧插话:“时间紧了一点,他们本来要听听支队的意见,来不及了。”
宁政委做了个赶蚊子的手势:“那不是理由,讲真话要多少时间?倒是假话才需要工夫去编。”
叶总对电报说:“不要追究具体人了,我们也有责任,没把稿子发给常委,请大家把把关。”
宁政委说:“当时是想按程序办的,我还给苏娅说了这个意思,日程安排太紧……”
“还是时间紧了嘛。”叶总用红笔在电报上画了两道。
宁政委一时语塞。苏娅急忙插话:“典型是我让写的,跟他们两个没关系,我负全部责任。”
宁政委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他没再追问材料究竟是不是苏娅写的,而对讲假话的危害做了剖析:“小苏你刚来机关,急于出成绩可以理解,但办事要从实际出发,讲究科学,科学的态度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想过没有?你们搞的这些不实之词,让我一个政委给首长念,一旦首长知道是假的,会怎么看总队党委?司办主任是为首长服务的。要搞好服务,最根本的是要有对首长负责的态度,而对首长负责与对部队负责又完全是一致的……”
苏娅坚持听,还在本上记下什么。叶总摘下眼镜对她远视了一会儿,问:“是你写的?”
“是的。”苏娅再次首肯。
贺东航理解苏娅。她完全可以只承担领导责任。但如果真把矛头指向两个秀才,那把他们调离机关的可能都是有的。苏娅毕竟职务高一些,还不至于给个处分或者调离。况且宁政委并不一定要查明是谁写的,只须有人出面承担责任,证明他是“不慎”犯了官僚主义就行了。他猜宁政委到叶总这来,主要是向搭档说明三点:一是有人做假,二是他不知情,三是他姿态高。前两点已经实现,接下来该是姿态问题。
果然,宁政委问贺东航:“这件事怎么办哪?”
叶总知道是让他旁听,但还要他发言,就头不抬地应道:“议议呗。”
苏娅要走,叶总示意她坐下。
宁政委仍对贺东航说:“我的意见三条。一、在机关和部队一定范围内澄清事实;二、我在常委会上作检讨;三、给龙副司令写报告,承认错误,请首长批评。”
贺东航不能扮成木乃伊,只好严肃地似笑非笑,先点头又摇头。
照他的经验,部队出了不好的事,只要不是惊天动地,通常情况下总队会对出事单位严厉批评,严肃处理,舍此不能整肃军纪,但对上汇报还是要酌情保留的,能不说则最好不说,有些事说了反而不好。像这个典型问题,真要报上去,那不等于批了龙振海的官僚主义?况且干部战士的本质都是好的!贺东航在猜测叶总会同意哪几条。
叶三昆终于把电报划拉到一个红色夹子里:“政委同志姿态很高,值得学习。我个人意见,特支那几个同志,按作战有功人员对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旁的事迹不要瞎联系。对机关要正面强调讲真话报实情,这是需要的,但不要追究责任了,责任也不是单一的。你小苏能为下级承担责任,很好。在我们这里你这样做情由可原,回去不行,要个别指出两个小家伙的问题,要狠批,懂不懂?不然不得了。”
贺东航见苏娅眼圈有点发红,心想糟糕,千万别在这掉泪。
宁政委坚持说:“对常委和龙副司令,还是说说好。”
叶总站起来:“龙副司令如果问,我去说,常委会上就别说啥了。中心组不是又要学习吗,你要有学习体会,爱说多少说多少。”
苏娅跟着贺东航进了他的办公室。贺东航靠在门上,把苏娅轻轻拥进怀里。苏娅开始还控制自己,后来就突然抱紧他,哭出了声。不知什么滋味的泪水在她滚烫的脸上宛若涌泉,打湿了一张脸又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