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志过铭嫌隙成佳话合欢酒婢子代夫人(4)

作者:文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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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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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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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46字

“我以为皆是也。人生在世,第一桩事,便是伦常。伦常之间,没两件事,只问情性。这其问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处,惟有夫妻一伦,最不好处。若止就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讲起来,凡有血气者,都该晓得的;又何以见得夫妇一伦的难处呢?殊不知君臣以义合,君有过,不可无廷诤之臣;诤而不听,合则留,不合则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脱冕而行也。父子为天亲,亲有过,不可无婉谏之子;谏之不从又敬以违,劳而不怨,此大舜之道,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也。兄弟谊在交勉,本于同气,所以说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责善,可以择交,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间,以情合不以义合,系人道不系天道,嫁娶多在二十后,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间,不比朋友相违两地,性情过深,期望未免过切。偶见夫妻有些差处,就不免有一番箴规劝勉;只这箴规劝勉上,又得自己讲得出来,又得夫子听得进去,这是桩性情相感的勾当,只此已就大不容易处了。不料我家两个媳妇,竟认得准玉格的性情,预存‘沈潜刚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解得出她两个的性情,不失‘高明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个水到渠成;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儿佳妇。至于玉格方才说:‘因两个媳妇说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她作成个夫人,然后再开这杯酒。’那便叫作意气用事,不是性情相关,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过犹不及,非孔门心法也,切切不可!来!来!来!两个媳妇,你两个便在我二老面前,亲执壶盏,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气。然后玉格再公酬两个媳妇一杯,算取个和。这不但算你三人闺阁中一段快谈,还要算我家庭间一桩盛事。语有云:‘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大家看这场酒公案,只我这等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老县令,判得何如?”说罢,哈哈大笑。


当下安太太听了,先乐得连声赞好说:“到底是老爷说的明白。”舅太太那边也接口道:“要都象后半截这几句话,谁还敢不服!可见不用请出孔夫子来,事儿也弄清楚了。”张太太也道:


“说的是啥呢?”这边金、玉姐妹听了公婆这番吩咐,好不欢欣鼓舞。当下她姐妹便随着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张太太的酒,然后二人才一个擎着那个大玛瑙杯,一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马金刀儿坐着,受了那杯酒,然后才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那个长姐儿早上来接过杯去,用温水过了,拿来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顺着父亲的话,执壶过去,给她姐妹斟了一杯,她两个倒恭恭敬敬的,也学婆婆那个样儿,站在一旁,摸着燕尾儿,行了个旗礼。你道怪不怪?


只这么个两不对帐的礼儿,竟会被她两个行了个满得样儿。把个舅太太乐的笑说:“叫人瞧看好舒服,你们来给我换钟热的;今儿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听了,忙亲自过去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归座,便让金、玉姐妹干那杯酒。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满面的对瞅着为难。太太探头瞧了瞧,才看见公子给她两个斟的那杯酒,原来斟了个流天澈地,只差不曾淋出个尖儿,扎出个圈儿来。便望着公子道:“瞧瞧,你这孩子儿,她们俩那儿喝得了这些呀?你替她们喝一半儿罢!”


公子笑嘻嘻的道:“母亲吩咐,不敢不遵;只是她两个这钟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饮。”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妇儿的,便道:“惹气,这就算人家求着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们这儿有个绍兴坛子呢。”说着,便叫:“我的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些儿的钟儿来,替你两位大奶奶喝一半儿去。”那个长姐儿看着两位奶奶和大爷这番觥筹交错,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却又不能没个“梦到神仙梦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艳羡,忽听太太这一吩咐,乐得她从丹田里提着小官调的嗓子,答应一声“啧”,连忙去找钟子。太太道:“不用去找了,你就等着,拣你两位大奶奶个福底儿罢。”当下金、玉姐妹每人喝了约莫也有一小钟酒;那杯里还有大半杯在里头,便递给长姐儿。她拿起来一口气就喝了,酒干无滴,还向着太太照了照杯;乐得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二位奶奶请了个安。太太和公子道:“我们也干了,也值得你那么拿糠作醋的。”公子此时,倒没得说。长姐脸上那番得意,她直觉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没梦见过这么个乐儿,就连个虞姬跟着黑锅底似的霸王,貂婵跟着一篓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蛮、樊素两个空风雅了会子,也不过“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么个老头子;那都算她们作冤呢?


安公子和金、玉姐妹都归了座,众丫头换上门面杯来,正要撤那个玛瑙杯。老爷道:“拿来。”因接在手里和公子道:“这件东西,竟成了一段佳话,不可无几句题跋,以志其盛。”公子听了,乐得手舞足蹈,便道:“儿子空欢喜了会子,竟不曾想到。


父亲吩咐,必应如此。”老爷说:“既这样,你就作几句铭来。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却限你即席立成,要见识见识你们这班翰林,是怎么个通法?”公子此时,一团兴致,觉得这事倚马可待。


那知一想,才觉长篇累牍,不合体裁;三言五语,包括不住,一时竟大为起难来。老爷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击钵催诗,我要击钵了。”说着,便把筷子向灯盘儿上当的敲了一下。


公子心里益发忙起来,好容易得了两句,默诵了默诵,觉得又象时文,又象试帖。无法,只得从实说道:“从来不曾弄过这个,敢是竟不容易。”老爷擎杯大笑道:“原来鼎甲的本领也只如此;还是我这个殿在三甲的榜下知县来替你献丑罢!”因笑道:“这一路笔墨,只眼前几句经书,用之不尽,还用这等搜索枯肠去想。”


因口诵道:


涅而不缁;磨而不磷;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公子连忙取了纸笔,恭楷写出来请老爷看,又讲给太太听,金、玉姐妹也凑过来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里读了两遍。只见寥寥十六个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将败而终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毁而且臻圆满也有了。他此时心里,早想等到消停了,必得找个好镌工,把这四句铭词镌在杯上,再镌上那个伴瓣主人的雅号。想到这里,正在得意,又听他母亲说道:“你爷儿们,今日这几句文儿,连我听着都懂得了。依我说,这个杯的名儿还不大好,玛瑙玛瑙的,怎么怪得把我们这个没龙头的野马给惹恼了呢!莫如给它起个名儿,叫它合欢杯。我还有个主意,老爷和大姐儿亲家,白听听,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着我的媳妇儿,如今把这件东西,竟赏了金凤媳妇儿。这两个人,一个有圆砚台,一个有张弓,她再有了这个合欢杯,可不三个人都有点故事儿了吗?”大家听了,都说:“想得好。”老爷也连叫:“通极通极。”他小夫妻的欢喜更不消说,当下三个人一齐谢过父母。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闲话,又把这《儿女英雄传》给穿插了个五花八门,面面都到。


读者,你道这个缘由从那里来?却从张太太吃白斋而来,才得圆成了这个合欢杯。联合上那两件雕弓宝砚,演出这过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儿女英雄公案”。读者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这十七卷评话逐层想去,始信佛说:“寄语众生,慎勿造因!”那两句话,毕竟不是空谈。燕北闲人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参,果然不着闲笔也。


那日,虽是个家庭小宴,老爷却喝得一片精神,十分兴会,题了那四句铭词之后,又捉住公子侍饮了几杯,才说道:“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我们大家吃饭罢!”一时撤酒添羹,围席饭罢,散坐闲谈了几句。张太太便告辞回家;安老夫妻又向她二位道了奉扰;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个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归房。


公子一进门来,便已瞧见了堂屋里那张八仙桌上,设着绝精致的一席果子,说道:“原来你姐妹今日还有这番盛设,只是酒多了,这便怎么?”金、玉姐妹方才把她两个今晚所以设这席酒的意思说出来。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负雅意。”说着,便各各宽衣卸妆,洗盏更酌。何小姐先道:“我来了不差什么两年了,从没见过老爷子象今儿个这等高兴。”张姑娘道:“别说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来着一年,今日也是头一遭儿见哪!”公子道:“别说妹妹呀!连哥哥比你两个多来着不差什么二十年,今日还是头一遭儿见呢!”张姑娘道:“这句话,和我说的起,和人家姐姐可说不起呀!没听见说过吗?姐姐从抓周儿那天,就见过公公了;人家比你还大着一岁呢!”何小姐道:“谁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罢!如今只讲这席酒,原是为给爷贺喜接风,我们负荆请罪,请爷开酒而设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这等高兴!把我们俩这么出好戏,给先点了。如今酒是开了,可还用我们俩一个人背上根荆条棍儿,赔个不是不用呢?”她两个这话,不是闲话,不是玩话,真是乐得从心窝儿里掏出来的几句老实话。公子听了,倒有些不安,连道:“惶恐!惶恐!我安龙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听见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欢杯上两句铭词,道是‘以志吾过,且旌善人’么?这话今后快休提起。”


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个合欢杯拿来,你再喝那么一钟,就算领了我们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说道:“既曰合欢,这酒没一个人喝的理,我三个人喝个传杯送盏何如?”说着,便用那合欢杯,斟了满满的一钟,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饮干;便把那桌果子分给两个妈妈,以至本屋里丫头女人吃去。何小姐又拣了几样可吃的,叫人给长姐儿送去。他小夫妻三个,烟茶漱盥,一切事毕,便吩咐丫头,钩悬翠帐,屏掩华灯,一同就寝。这正是:


深院好栽连枝树,重帷双护比人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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