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3
|本章字节:10140字
这里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套只顾一面儿的话一交代,在个姓曾的听了,心里来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发不来周旋这位远客,只他四个高谈阔论起来。安老爷此时倒落得一个人呆坐那里看戏。无如老爷的天性又生来的和看戏这桩事不甚相近,什么叫作宾白合套,切末排场,平日一概不曾留过这番心,再讲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着,却是一丝不懂,但见满台刀枪并举,锣鼓齐喧,一时又见从上场门跳出个黑盔黑甲的黑脸人来,也不听得他唱,只拿了杆枪,哇呀呀哇呀呀,喊了个地动山摇;咕咚咚咕咚咚,跳了个尘飞烟起。闹了半日,忽然听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却道得是:
“力拔山兮气盖世。”这句老爷懂了,接着留神听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这人扮的是西楚霸王。原来台上这半日演的,正是楚汉争锋的故事,这段涑水通鉴,老爷是烂熟的,因而便要往下听,听他唱的是些什么。一霎时前场笙笛合奏,鼓板轻敲,老爷侧着耳朵,一字字跟着听明白两句。唱道:“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正在听得有些入神儿,忽听左首坐的那个曾瑟庵望那三个说道:“人生在世,既作了个盖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梦,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领略些沂水春风乐趣,自然上下与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短如春梦!”他一句话没讲完,猛可的又听那个仲笑岩说道:“到底还是他算不得个盖世英雄。这场事当日要遇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领,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个个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的,先到了关中了,又何愁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听了说道:“罢了罢了!
笑岩你莫来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撑门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领,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驳斥了哇?”仲笑岩见曾瑟庵卖弄他家先贤的高风,挑揭自家先贤的短处,早有些不悦,也回口道: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和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干头些。”
那瑟庵便翻着双白眼说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叹:‘吾与点也。’正赏识得是他那些儿没干头处。”坐中那个冉望华,是个退让不遑的人,见他两个争竟起来了,慌得把身子往后偎了一偎,望着那个复姓公西的说道:“小端,你看今日这等个礼乐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来。区区止不过志在温饱,自问是断断周旋不来的。这事只得要借重你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场是非磨兑到他身上来了,忙道:“惶恐惶恐,这事小弟也逊谢不敏,所以不敢固辞者,诚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为请我们来作个小小傧介,奉陪这位水心先生,我们倒不可在远客面前,有失家风,致伤雅道!”说着,便离位出席,向曾、仲两家各打了一躬,劝他两个和息这场口角。
安老爷坐在上面,看他们四个闹了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言志的那章《论语》。这桩事不比听戏,可正弹在安老爷白痒痒筋儿上了。当下见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让周旋的赞襄了一阵,曾、仲两个依然是一边盛气相向,一边狂态逼人,把个冉望华直吓得退避三舍。安老爷倒有些看不过,不禁欠了欠身劝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这番举动,固是不愧家学渊源,只可惜未免有些为宋儒所误。依我鄙见,此刻望华不须退让,小端暂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纵高谈,笑岩也莫过争闲气。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这章书,不是这等讲法。”他四个一听这话,各各诧异,暗道:“不信我们门里出身的,倒会不及个门外汉了。再说这章书,我们只看高头讲章,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怎的说不是这等讲法呢?”四个人便不约而同的问着安老爷说:“先生你这话怎讲,倒要领教?”
安老爷道:“大凡我辈读书,诚不得不详看朱注,却不可过信朱注。如不详看朱注,我辈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书里这人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这桩事是怎的桩事,说的话是怎的桩话;过信朱注,则入腐,障日深,究未免离情理日远。须要自己拿出些见识来读它,才叫作不枉读书。即如这章书,揆情度理,我以为你家四位先贤,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时节,夫子正是赏识三子,并未尝驳斥子路。不但未尝驳斥子路,转有些驳斥曾皙。读者正不得因‘吾与点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两个的可使足民,愿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赏识之中。这句话只看孟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章书,便是夫子给他三个出的切实考语。然则此时夫子又何以明知故问呢?自是这日燕居无事,偶见他三个都在座中,一时想到我平日所赏识他三个的如此,只不知他三个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则明王复作,纵使辙环终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门弟子为世所知,亦未尝不可各行其志,这正是大圣人一片怜才救世的苦心。及至听他三个各人说了各人的志向,正与自己平日所见略同,所以更不再赘一辞。正所谓得意忘言,默然相赏,这便是夫子赏识三子的明证。既云默然相赏,何以三子之中,夫子独又哂子路呢?要知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只是既许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逊?所谓不逊的去处,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尔而对。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尔而对,因之带累冉子、公西两个作许多难,以致会把位大圣人伤到喟然而叹,这场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张瑟鼓出来的。”
安老爷讲到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个听不出这句话头,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认不清这条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这话就叫人无从索解了!”
安老爷道:“固也,待我言之。你不见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齿为序么?按子路在圣门最为年长,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华最幼。这章书记着开首第一句,记他四个的名次,便是他四个座次。按着座次讲话,夫子自应先问子路。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应酬,想来当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句话,自然是望着大家笼统问的。不然,何以不曾见夫子开首先问一句‘由尔何如’呢?只这等望着大家笼统一问,恰好又见坐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华三子之外,多着一个曾皙。这个曾皙却是终二十篇《论语》,不曾见提起的一个人。可想而知夫子问话时节,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话上,是想听他讲讲,他究竟又是怎的个志向?无如那时节,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会到夫子这番神理。何以见得?礼,侍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那曾皙正当夫子问话时节,不曾留心到此,已经算得个疏略了。岂有夫子既然问话之后,有意置之不答,转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则那时节,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儿,却又不能体会到此,见夫子问下这一句话来,一时没人回答,我既年长,我又首座,我便讲了。彼时夫子正望着曾皙应声而谈,忽的被子路凭空一岔,既不便告诉他说:‘我是想叫曾皙先讲。’又不好责备他说:‘你不应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这正叫作事属偶然,无关大体。然则后文经曾皙一问,怎的又道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那等个大题目来呢?夫子正是晓喻曾皙说:‘我问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为国,为国必先以礼,以礼无如克让。我因他只一句话,便不肯让人先讲,所以笑他这句话。’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话讲起来,只不过叫作笑他没眼色,所以说夫子未尝驳斥子路。然则夫子明明道得句‘吾与点也。’又何以见得是驳斥曾皙呢?原情而论,先生只管整襟而谈,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时代夫子设想,已经就不能没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子路率尔,也率尔过了,夫子哂之,也哂之过了,便依着座次,也该这第二座的曾皙开谈了。不道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看夫子和冉子、公西两番问答过后,他还不曾到得鼓瑟。其为那时节,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发觉得不然了。没法只得越过他去,听冉有讲。恰巧那个冉子又是有退无进的,见了子路被哂,又见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对。夫子见他没话,就不得不问那句‘求尔何如?’以致他一为难,才讲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缩成个如五六十。才讲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个‘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这句话。在冉子虽未尝一定推尊公西华为君子。在公西华自问,却正是个素娴礼乐的人,因之一时也难于开口。夫子见他也没话,又不得不再问那句‘赤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未曾说话,先谦了句‘非曰能之,愿学焉。’才说得句‘宗庙之事’,又谦作个‘如会同。’原来‘愿为相焉’之上,还特特的加了个‘小’字。直到此时,曾皙终还在那里鼓瑟,夫子却有些不耐烦候他曲终了,便问他句‘点尔何如?’他这才鼓瑟兮,铿尔,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说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伤乎?也只道他无论怎的个异乎三子,总不出夫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那一问。那知他竟会讲出和夫子所问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风一段话来!他的话讲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你道‘夫子又伤着何来?’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然听得这番话,觉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乎就喟叹曰:“吾与点也。’这句话正是个伤心蒿目之词,不是个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会夫子这番神理,还只管留后,只管问夫子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问夫子何晒由也,只管问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以至夫子烦恼不过,逐层驳斥,一直驳到底!你大家不信这话,只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诵到‘孰能为之大’,摹想夫子那几句话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驳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贻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难,夫子因他喟然而叹,所以驳斥他的原由。这桩公案,据理而断,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简,狂简得无礼。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问性灵的。见了夫子哂之一句,只道着个晒其不逊,却又解不出其不逊的所以然。又震于‘吾与点也’一句,反复推求,不得其故,便闹到什么胸次悠然了,尧、舜气象了,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阵,以致从南宋到今,误了天下后世无限读者。今日之下,你四位死要和台上这个优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这本侍坐言志的续编,我以为也就大可不必了。”
当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安老爷讲了这章书,四个人闭口无言,面面相觑,想道:“从入学以至通籍,不但不曾听得塾师讲过这等一章清楚书,大约连塾师也未必作过这等一个明白梦。”当下便是第一个不服的那个曾瑟庵第一个首肯,赶着安老爷满脸堆欢的叫了声老前辈,将要说话,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抢过来说道:“你算了吧!这还闹什么老前辈呢!碰见这样儿的高手,还不值得趴下磕个头拜老师吗?”说着,他早五体投地的拜下去。那三个见他拜下去,各各连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安老爷向来诸处占光,只有遇着人拜他为老师,从不推让。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只道是“有教无类”。见这四个拜倒在地,只出位还了个半礼。正在拜着,不防邓九公喝得红朴朴儿的一张脸,一脚踏进来,见了诧异道:“你们五位,这是个什么礼节儿?”那四个拜罢起来,便粗枝大叶把前项话告诉了他一遍。只听得他掀着长髯,哈哈大笑,说道:“我说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说道:“告诉你们,邓九公的好朋友,没有扎空枪、卖疮癣药的。不信打听打听人家,到了咱们山东这么几天儿,倒收了六个门生了。”说着,便坐在这席,和安老爷大杯价畅饮起来。饮了一巡,安老爷看了看台上的楚汉争锋是唱得完上来了,厅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净上来了,便大家忙着吃过早饭。一时酒阑人散,乐止礼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后,安老爷和邓九公便进去安置,外间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热闹了两天。到了第四日,老爷便要告辞。褚大娘子就苦苦的不放说:“等消停消停,我们还要单唱台戏,请你老人家乐一天呢!”邓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和他提那个听戏这桩事,警不动他。”因和安老爷说道:“老弟,你难得到我们山东走这趟,去登泰山一望。你前日不说,我们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宽的莫如东海吗?等过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东海如何?”安老爷听得这话,先就有些高兴,又听邓九公说道:“你先别乐,这还不足为奇,等咱们登罢了泰山,望过了东海回来,我还带你到一个地方儿去见一个人,保管这个人准投你的缘;这个地方儿也对你的劲。”这正是: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邓九公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到个甚的地方?
见个甚等样人?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