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惜刀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6 15:29
|本章字节:7548字
明义坊,燕子楼。
厅堂里衣冠满座,屏气凝神。
当中坐一丽人,红绡玉带,云髻凤钗,十指玲珑拨弄一张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四弦琵琶为汉乐,五弦琵琶稍小,出自北国,初时以木拨弹,直至贞观年间,疏勒乐师裴神符手弹《火风》曲震惊宫中,教坊开始改弦易张。这女子娴熟弹来,显是多年修习,功力不俗。她的服饰与中原女子略有不同,除却花钿珠钗,发饰上犹插翠羽,别有一丝骨气。
丽人垂目凝神弹奏,纤指宛转,颠倒五音,多出的一根弦,就如听者的心弦,被她任意拨动。听者目光凝滞,被乐音一声声弹破心声,仿佛身体本是那张紫檀琵琶,而魂魄摇曳飞扬,随曲调舞向四方。
她的手指,划过的不是丝弦,是他们沉浸在俗世里,早已麻木的身躯。每一节曲音,解救一截身体,四肢百骸,从傀儡转化成血肉。听者大气不敢出,战栗地感受身心变化。即使不解风情的俗客,单看她繁弦催折的手势,珠泻玉盘的曲调,暖玉生烟的霓裳,足已凝神不语。
元镇入内时,他心心念念的睿姬,正在奏一曲高丽乐《芝栖》,铮铮切切,弦声清绝。因太宗皇帝喜爱高丽乐,京中教坊官伎多有演练,此时便有两个体态轻盈的舞姬,罗袖袅袅,金裙翩翩,腰肢轻转在方寸的空间内。
玉臂上,金环响动,红毯上,玉足飞旋。曲到动情处,两个舞姬香汗淋淋,依依垂泪,如莲花旋舞,出水悲歌。观者如痴如醉,禁不住掬泪忍涕,悲伤难以自抑。
元镇是识乐之人,他先是理智地判断出曲名,而后细细一听,品鉴其中滋味。没想到,乐声如波涛,很快将他吞没。
元镇心神俱裂,魂不守舍。
她不是在演奏琵琶,她就是那张精美的乐器,外表华丽,内里刚烈。曲如心声,元镇直勾勾凝视睿姬,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有怎样的过去?为何这曲子里,像掩藏了三生三世的悲欢,不似人间应有。
睿姬抬起秀目扫视。
是他。
烛火摇簇下,两人目光相对。元镇脑中轰然一响,眼里心底,再无旁人。睿姬移愁入弦,是桥上那年轻的男子,龙章凤姿,却不知是不是绣花枕头?
元镇嗅到一股淡淡馨香,随了乐音渺渺散开,沁入心脾。睿姬美貌无双,乐音难画,她香气缭绕的体态,更是难以描摹。一缕清香糅合在琵琶声里,缠绕他的躯壳,前尘往事如云烟泛起,懵懂间旋即散去,宛若一场大梦。
一曲终了,众人恍然醒来,击掌赞叹。
三四个王孙公子兴奋地站起,张口想说几句漂亮话,睿姬晶指一拨,铿锵弹出一音。
“《将军令》!”一个士子倒吸冷气惊讶说道。
这是宫廷乐舞的曲目,气势激昂磅礴,展现千军万马驰骋的雄威,需十数种乐器演奏,舞者也要换绯绫衣裤。两个舞姬果然知难而退,剩下睿姬一人,肃杀地奏响飒飒战曲。
元镇仿佛看到了大漠边城外,北风起,戍旗展,金铙沙鸣中,万马奔腾。她的琵琶有铁骨、有傲气,杀伐的乐音浑不似女儿家能弹奏。元镇痴痴听了片刻,直想沙场夜点精兵,煌煌烽火下倚剑降虏,任铁骑踏遍关山。
他左右四顾,冲到一边几案前,执笔添墨,簌簌写落一首长诗:
粉胸绣臆谁家女,香拨星星共春语。
七盘岭上走鸾铃,十二峰头弄云雨。
千悲万恨四五弦,弦中甲马声骈阗。
山僧扑破琉璃钵,壮士击折珊瑚鞭。
珊瑚鞭折声交戛,玉盘倾泻珍珠滑。
海神驱趁夜涛回,江娥蹙踏春冰裂。
满坐红妆尽泪垂,望乡之客不胜悲。
曲终调绝忽飞去,洞庭月落孤云归。
像是在呼应他的笔墨,漠漠秋色里,十万精兵出塞,累累白骨压途。厅中多是少年郎,胸口顿时战意燃烧。
睿姬纤指急奏,但看将军百战驱虎,雄兵千里吞狼。待元镇最后一个“归”字写完,正值睿姬曲终人静,余音绕梁,而笔意缥缈若飞,恍若仙人乘鹤归去。元镇掷笔清啸,如九霄龙吟,与消散的琵琶声于夜光烛火中和应。
睿姬身边的妙龄侍女,朝元镇浅浅一笑,取走了诗作。
元镇心下忐忑。
睿姬款款站起,妙目流转,每个人心中擂鼓,被她眸光所动。
“来年上元,洛阳有‘百花选艳’花魁大赛,睿姬不才,想夺首座。”睿姬神色如常,仿佛饮水一样自然,“各位都是洛阳城中才俊,若有心助我一臂,睿姬自当铭记。”
“好!睿姬你是当之无愧的花魁!有我刘冕在,无人能盖过你!”一个少年挥手示意,扬扬得意地大喊。众人斜视看去,乃是镇守百济的都督刘仁轨之孙刘冕,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刘冕这一叫,有人高声喝彩,也有私下哄笑的,场面甚是热闹。
刘冕自觉得了脸面,毫不含糊地打赏百金,以及珠玉宝石等物,一时楼内金碧辉煌。
“缠头之资,聊备一笑。”刘冕自信满满走上前,身量不及睿姬高,减了不少气势。睿姬抬眼直视,点漆双眸里,写满拒人千里的孤傲。
刘冕怔怔望了半晌,突然说不出话。
睿姬忽然一笑,灿若锦云,艳丽无匹。刘冕神魂颠倒,只觉她有千百样好,哪里记得刚才的冷漠,这一笑千金不换,值了!
座中官员暗自摇头,今次睿姬能下场演奏,凭的是嗣濮王李欣的面子。他是皇帝侄儿,父亲魏王李泰曾与今上争夺太子之位,一生忧虑,三十五岁就去了。因此李欣不问世事,纵情声乐享受,终日流连坊市,是明义坊有名的豪客。
教坊官伎明面上卖艺不卖身,凡应酬宴乐,先要取得官府行牒,与私妓不同。这回便是李欣为捧睿姬,特意开了酒宴,允许其他人来捧场。刘冕仗了祖父的军功想争风,只怕回去就要被他父亲责骂。
李欣被簇拥在人群中,看不出喜怒,径自打赏了千金。睿姬命侍女收了,回以澹然微笑,李欣也不在意,只吩咐添酒,先前两个舞姬连忙殷勤作陪。
李欣一出手,跟风的官员及商贾们,攀比地送起财帛,打赏的绢帛越堆越高,堵塞厅堂大道。有两个士子学元镇一样送上诗作,在众人面前高声吟哦,睿姬神色不变,毫无反应。
李欣听到士子念诗,冷笑一声,奉上一张画卷。他母亲阎婉是工部尚书阎立本的侄女,外祖父阎立德亦是大画家,家中丹青随手抽一幅都非同凡响。睿姬果然被画卷吸引,凝神看了良久,赞叹不已,话也多了几句。
刘冕悻悻然,与他同行的都是出征过高句丽的武官,哪里识得这些?一个个脸色阴沉地瞪着李欣一众。
元镇命小厮奉上一套茶具,一本茶谱,两斤好茶,黯然地留在厅堂一隅。他不知道的是,当睿姬看到他的诗作,眼神一亮,使了个眼色,侍女灵巧地抽出诗卷,迅捷地藏于袖中。
厅中各处,众人含笑捧场,暗中交头接耳,犹在议论选花魁的艳事。
“睿姬娘子既放出这话,就是要等夺魁之夜……啧啧,夜长梦多。”
“一晃百天,谁能熬得住?”
“好手段。三个月里要不来燕子楼,没准她和人暗通款曲……”
睿姬很明白她的处境,待价而沽,是风月场所的规则,想做她的恩客,就要拿出真本事。
收过打赏的厚礼,睿姬端起酒杯,给李欣、刘冕等贵客敬酒,元镇身份不够,敬陪末座,自然喝不到她的酒。他意兴阑珊地自斟自饮,冷眼看刘冕喝上两杯就满脸通红,不由摇头叹息。
“睿姬娘子,今晚我留在燕子楼可好?”刘冕酒性太差,两三杯就发了昏,开始胡言乱语。他扯住睿姬的衣袖,她轻轻一拉,没有拉动。刘冕索性用力一拽,把睿姬强搂在怀里,完全无视他人的神色。
李欣顿时色变,“呯”的一声,酒杯碎作两截。
他忍了很久,不想再忍。
“给我打!”他冷冷说了一句,身后家将冲上前,拉开睿姬,捞起刘冕就打。他们憋了多时,早看不顺刘冕的嘴脸。
刘冕随行的武官没把不得势的嗣濮王看在眼里,立即动手干架。两边各自出招,先是动拳,刘冕挨了两记饱拳,气得拔刀,李欣家将不甘示弱亮出佩刀,顿时就有人见血。
腥风血雨中,想揩油的、表衷心的、担惊受怕的、趁火打劫的……一个个往睿姬那里凑去。元镇见局面混乱,越过人群,飞身护在睿姬面前。
堂中乱作一团,一只酒杯如飞鸟掠过,眼看要砸中睿姬。
元镇始终关注睿姬,急忙拿起食案上的铜盘,利落地拦下。一个武官见状,抄起一只水果往家将身上扔去,两边鸡飞狗跳,像打雪仗似的四处抛射楼内家什。
元镇敏捷地为两女子挡开飞来的杂物,侍女慌张地伸手掩护睿姬。睿姬凛然看着,并没有害怕的神情。
李欣的额头被碎瓷划破,心中恼怒已极,瞥见睿姬周围的浮浪景象,忙命家将过去保护。家将一到,便把元镇推挤过去,元镇回望睿姬,她神情漠漠,眼前的闹剧和他这个护花使者,都不在她眼中。
燕子楼的鸨母大惊小怪地叫众人停手,没有人理会,李欣在家将的掩护下,勉强挪移到睿姬身边。他正想说话,睿姬抱起琵琶,狠厉地划过一击。
铮
打斗的众人一愣。
“谁不住手,以后就别来燕子楼。”睿姬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