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惜刀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8 04:49
|本章字节:9416字
关闭坊门前,元镇送走了睿姬,三步一回头,缓缓走回茶坊。
街道上闪出一个精干的壮年男子,富贾华服装扮,随从一身绫罗,一副暴发户气象。那人朝元镇拱手笑道:“我乃东岛茶商,听闻元家雀舌名动京城,特来寻公子,谈一桩生意。”
元镇客气地还礼:“既是远道而来,且品一品我家的茶,再言商事。”
“元公子果然是风雅人,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元镇迎那人入内,坐定后缓缓煮水,随从好奇地凝视他示范茶道。那人望见炉火,眼中现出热切的光芒,元镇抬眼看去,分明有两团火焰在他双目中燃烧。
茶成,汤沫宛如堆雪,那人赞不绝口,用手在茶碗边抚摸良久。元镇笑道:“客官是个爱茶的人。”
“不错,公子可否让我来煮茶?”
“请。”
那人接过茶具,慢条斯理地调弄起来,动作有些生硬,却颇为讲究,显是学过。元镇守着礼节,并未出口纠正他不对的地方。那人抬眼看元镇,客气地道:“元公子是此道大家,我班门弄斧,见笑见笑。”
“不敢当。不知客官想谈的是什么生意?”
“来这里自然是买茶。”
“想买多少?”
那人微笑:“我愿出千金,求雀舌焙制之法,但求元公子割爱。”
元镇面色一冷,立即拒绝:“家传之法,概不出售。”
“元公子何必拘泥?生意人,只管在商言商。”
“皇贡之茶,不敢外传。”
那人脸色也冷了下来,“听说元公子为求妓女一笑,以元家茶道相授。对这焙制之法,又一味藏私,难道我等不如一个妓女?”
元镇语塞,按理,他的确不应私授睿姬茶道,但心之所系,哪顾得了许多?加上他一心为睿姬脱籍,只等清明后新茶上市,托人走太常寺和教坊的门路,从此与睿姬双宿双飞,把她当作自家人一般,就不管是否泄密。
“这是我家私事,与阁下无关。”元镇板着脸,有了送客之意,“买茶可以,其他免谈!”
那人的随从抽出腰刀恐吓,元镇无动于衷,那人皱眉,一字一句地道:“元公子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
那人目光中如有刺芒,虎狼之眼,令元镇心惊肉跳。他诡异地一笑,带了随从离开,元镇目送他们走远,急忙命管事紧闭大门,不得随意迎客。
如此过了十日,元家的清心茶坊歇业了两天,后又恢复营业,街坊并不觉有异。唯有睿姬不时请彩云送诗过去,却只得到一首绝句,诗意含混,略略提及身体有恙,就连一手行草也写得生涩。
睿姬牵挂在心,辗转反侧,次日急忙命彩云前去询问。彩云回来覆命时面有忧色。
“姐姐,元公子不在茶坊,听说是刚刚走的。”
“什么?”睿姬惊呼一声,险些碰落了茶盏。她扶稳杯盏,他说要与她一同品茗,要与她共度余生,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彩云只是叹息:“茶坊管事霍义说,元公子往南冶游去了,他不知道去向。”
“清明将至,他是做贡茶的,要在清明前采茶焙制,运送京城。会不会是去催递新茶?”睿姬焦急地猜想,“不,难道是谁起了嫉恨之心,要报复他?有陇西王为我撑腰,他们不敢对付我,就朝他下手?”
“姐姐,你想太多。洛阳是东都,元公子又是做贡茶的,谁敢真的动他呢!要是宫中怪罪下来,谁能担当得起?”
睿姬心中稍定,很快又手足无措地问道:“那他为何不来找我?匆匆而别,难道他……”她想出诸多理由,不愿往深处多想。
彩云不安地望了望外头,揉搓着衣角道:“姐姐,嗣濮王和煐王就在外面厅堂,他们想见你。嗣濮王说,前日有所得罪,特意备了重礼来赔罪。煐王说久慕芳名,花魁之夜不在洛阳,特地从长安赶来相见,求你给他一个面子。”
“不见!”睿姬责怪地瞪着彩云,这个时节,她没有一丝陪笑寻欢的念头。
“姐姐,你耗死在元公子身上,有什么用?他只是个商人!纵然才高,也比不上姓李的这些亲王嗣王郡王位高权重……”彩云急急说道。
睿姬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这世上最朝不保夕的,就是皇子皇孙!”她似乎想到什么,秀丽的面容蒙上一层阴霾。“彩云,我不想和宫中再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们从教坊拿了行牒,点明要你出去待客。”
睿姬玉面微寒,瞬间恢复了冷淡的神色,澹然说道:“我明白,既是官伎,我拒绝不了他们。献艺无妨,想要我侍奉枕席,要看我答应不答应。如今我是花魁,一举一动,全洛阳都看着!他们想硬来,就臭了名声,恶了礼法。”
她咬唇暗恨,花魁的名头成了她最后的稻草,她唯有以此来抵挡汹涌而至的命运狂潮。
元镇,元公子,你在何处?
你说你是我的良人。你要带我走。
可你如今身在何处,心在何处?
这天之后,睿姬在燕子楼传出话去,身为洛阳花魁,愿为洛阳民众祈福持斋,修身自好,卖艺不卖身。教坊官员无可奈何,诸王及权贵暗中咒骂,恨她不识抬举。
这其中嗣濮王李欣最为忿然,他前些日子大丢颜面,睿姬不给他任何转寰机会,传出去仍是难堪。两人就此结下大怨,李欣一心要给睿姬找不自在,甚至去寻元镇麻烦,幸好元镇离家,管事霍义极为玲珑,刻意巴结各宗室和朝臣,李欣一时不好动手,越发郁闷。
麟德二年三月,洛阳宫乾元殿落成,帝后同赴洛阳。二十三年后,皇帝李治过世,武后执政,推倒乾元殿建立明堂。那是太宗、高宗一直以来的心愿,最终在一个女人手上完成,而那时,已不再是李唐的天下。
或许,在看到乾元殿的那一刻,武后就已目睹她的盛世来临。
而她期待的良相,正在并州做赴京前的准备。
狄仁杰一边收尾法曹的各项职司,一边调阅大理寺的奏帖详读。并州都督府专门有人从两京发回朝廷的诏令和奏章,很多人一阅了之,而狄仁杰却想把它们全部背下。只有这样,他才能了解大理寺这些年的动向,与其他同僚拥有同样的经历。
除了背诵奏帖,狄仁杰更喜欢走街串巷,去倾听百姓们的对谈。阎立本传授的读唇术是基本关窍,各族语言不同,即使狄仁杰语言天赋极高,修习起来也颇费工夫。好在坊市里异族他国的商旅很多,他不断倾听练习,分辨词语吐字规律与音调高低。为了修习异国语言,狄仁杰特意请何怀道帮忙,找了几个高鼻白肤的异族人学话,有时一段话拆成数种语言,听得人云里雾里,他却自得其乐。
数月间,读唇术助狄仁杰预防七起盗窃,调解邻里纠纷十五起,解开了三对小夫妻的矛盾,救回两个被拐卖的男孩。天地间像是打开了无数的门户,供他窥探预测,剖析洞察,他拆解唇语的能力越来越娴熟。想到阎立本为他洗脱罪名,又不拘一格传以秘术,狄仁杰无比地感激。
为大唐选贤能,为天下平冤屈,阎立本的所作所为,在他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
在狄仁杰完满履行法曹参军的职责时,以他为中心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不少人家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的生辰八字,平时鲜于联络的州府同僚赶来结识他,散衙时偶尔会见到女儿家的香车,怪异地停在远处街道。狄仁杰隐隐察觉哪里不对。
一日,狄仁杰从北市擒贼回来,交完差事,长史蔺仁基特意传他过去。
“狄参军,你就要去洛阳赴任,这些日子,想起你所受的委屈,我很是汗颜。”
“长史言重,狄某虽遇波折,到底平安无事。就要离开并州,心下也是不舍。”狄仁杰连忙说道。为了被诬告入狱的事,州衙给了他不少安抚,他不想久久挂在嘴边。
蔺仁基堆起笑容,上下打量狄仁杰,看得他不好意思,方才呵呵笑道:“你早就可以成家,不知狄家长辈可有打算?”
狄家老宅在并州阳曲县,但狄仁杰之父狄知逊任蜀中夔州长史,与他两地为官,平时书信往来。对于狄家媳妇,父母虽有操心,仍要他自己做主。毕竟夔州与并州相隔逾两千里,一般人家不***儿远嫁,狄知逊要他就近寻觅门当户对的人家。狄仁杰在并州为官时日不长,一来尚无娶妻之念,二来未留心谁家有适龄女子,此事就耽搁了下来。
狄仁杰行礼道:“多谢长史挂怀,家严未有安排。”他心下狐疑,难道蔺长史是说亲来了?
蔺仁基笑道:“如此就好,李司马家有爱女三娘,年方十六,正合说与你为媒。”
“我不日要赴洛阳,李司马不怕她远嫁吗?”狄仁杰自命洒脱,碰上婚事却也尴尬,硬了头皮问道。
“不错,李家确实有此顾虑。但李司马爱才,他和我皆信你此去洛阳,将一飞冲天。”蔺仁基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是我女早已出嫁,我也想招你为婿。”
“大人过奖。在下谢过两位厚爱。”狄仁杰想了想,正色对蔺仁基说道,“洛阳一行,没有大人想象得这般容易。朝堂上政局多变,大理寺也是藏龙卧虎之地,狄某虽有阎工部举荐,但那里尽是皇亲国戚,动辄得咎,未必就是坦途。”
他点到即止,蔺仁基听出端倪,狄仁杰对洛阳的朝局不是很乐观。
蔺仁基联想起近年来武后尘嚣日上的气焰,想到大理寺是个微妙的官署,武后处置叛臣逆臣都会交由那里发落,心中不由打了个突。一旦狄仁杰触怒武后,家人难免遭罪,即使看去一片风光的前程,也有隐忧埋伏。
蔺仁基想到这里沉吟起来,一时忘了与他回话。
狄仁杰确实不想牵扯太多情爱之事。他与李家三娘素未谋面,毫无根基,骤然间要他做出决定,实在勉强。何况在他心底,幻想过的佳人,不必容色倾城,却须温柔贤淑,知书达礼,明了世事。李家三娘养在深闺,掌上明珠般长大,休说风浪,只怕连挫折也没经历过。
洛阳等待他的,即使不是风刀霜剑,也不会是和风细雨。
他不仅是读书人,更是脚踏实地的干吏,明察秋毫的神探。他的心上人,须是一位贤内助,与他灵犀相通,志趣相投。
狄仁杰明白,这样的女子很难寻觅,他唯有谢过蔺仁基与李孝廉的好意。
“你顾虑得有理。”蔺仁基叹息,老实说,此事本就仓促,朝堂情势多变,一动不如一静。“我会替你分说,即便不成,我与李司马也想结这份情谊。并州是狄参军故里,可要时常回来看看。”
狄仁杰怅然应了。
他心有壮志欲高飞,可离开并州,确有一丝不舍。
蔺仁基的话,令他想到很多。能与他情投意合的女子,不知身在何处?洛阳人文荟萃,物杰地灵,或许,他真能在那里,邂逅理想中的佳人。
这场秘密谈话被蔺仁基原封不动转告李孝廉,李司马虽有爱才之意,对狄仁杰所言却深为赞同,思忖良久后放弃了前念。此事传出后,其他动了念头的人家纷纷偃旗息鼓,狄仁杰耳根清净下来。
狄仁杰,终于要踏出宦海生涯关键的一步,进入两京朝堂。临行前,他忽然忆起那个神秘的道士。如果对方所说无错,数次牢狱之灾,已应验了一回,其他的莫非要应在洛阳?
他笑了笑,身为法曹,又将去大理寺,牢狱于他亲如寓所,此生就算拘役在其中又何妨?祸兮福兮?但求无愧于心。
就这样,随着狄仁杰赶赴洛阳,之前遥在天边的武后与睿姬,终于与他有了交集。命中注定的相逢,就像锋利的宝剑,寻到般配的剑鞘。
只有武后才能驾驭这柄锋利的剑,只有睿姬才能收纳这桀骜不驯的剑光。
这是风云际会,势不可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