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困不住的金龙

作者:楚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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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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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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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70字

是非对错,有时却要用人命勾销。


蓬莱宫中的武后便是如此,不依不饶地要皇帝解释废后的事。她怀抱婴儿,脸上沐浴神圣的光芒,徐徐说道:“我自问一心侍奉陛下,为何陛下会恨我若此?定要废我而后快?”每当她说“陛下”而非“圣上”,就有七分哀怨。


“我初无此心,乃是上官仪教我。”皇帝慌忙摇手。


武后凝视皇帝,没有承担的男人,他的权威已在她心底坍塌。这样软弱的皇帝,如果李忠还是太子,会想取而代之吧?这念头燃烧起来,妖艳如毒蛇吐信,她遥遥看出去,丹墀漫漫铺就,通向宝座的路要一步步走完。


“既是如此,圣上不想惩戒上官仪?他居心叵测想害我,圣上可知他究竟为了什么?”


皇帝喏喏地道:“他不喜后宫干政。”


“哼,圣上太小看他的野心!”武后厉声说道,“传许敬宗。”


怀中婴儿未被她严厉的语气吓到,反而伸出小手,咿呀咿呀叫着。皇帝忙道:“别吓坏孩子。”武后心中想道,这孩子比皇帝强甚。


她不敢当面违逆皇帝,叫乳母把孩子抱了下去。


许敬宗大踏步走入殿中,行礼后,恭敬道:“臣告上官仪、王伏胜与废太子行谋逆之事,求陛下严办。”皇帝不言,许敬宗递上奏章,武后命人接过。


奏章里,详述李忠成为庶人后,如何心怀不满,怨恨皇帝,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此前李忠被将黜,就有他穿妇人衣避祸的奇事,此时编排出各种奇闻,皇帝诧异莫明。


武后面无表情地道:“李忠一向糊涂,以前圣上贬斥他,我多有劝和,今次连我也不想再护他。好端端的皇子,落到这步田地,是谁的过错?无非是他身边的人撺掇教唆。与李忠最亲的人,如今竟在东宫照料太子!我不能容忍他们把弘儿教坏了。”


皇帝辩解道:“皇后多虑,上官仪对朕忠心耿耿,不会……”


“怎么不会?王伏胜去他家传完圣旨,回宫就诬陷郭行真,可见是上官仪的主意,想要诬陷于我。”武后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圣上,我只求郭行真为你我炼金丹长生,从不曾想过其他。不说别的,我要为我们的女儿修福积德,哪里会做伤天害理,对不起圣上的事?”


提到女儿,皇帝眉间凝聚的愁意散了散,淡淡地道:“如此说来,郭行真无罪了?”


“许敬宗,你在东宫对他的品行最为清楚,你说呢?”武后问许敬宗。


“依臣之见,郭行真佛道不分,曾把佛经抄入道经,流弊不浅,对太子殿下有大害。”


“哦,有这样的事?圣上,郭行真既学识不足,德行有亏,确实不能放在太子身边。请圣上严办了他。”


那日在东宫,王伏胜像是特意提起上官仪,皇帝想起了这个细节。上官仪和王伏胜都是李忠旧人,难道他们对自己,真的心怀不满?


枉他如此宠信上官仪!郭行真咒得好!但这个道士,不能留,知晓太多的事。皇帝瞥了一眼武后,她肯交出郭行真,上官仪这不识好歹的家伙,放弃了也罢。


“许卿,把他们交有司处置。”皇帝提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一个“可”。


帝后两人间的嫌隙,就像寻常夫妻过日子,彼此争一争,闹一闹,各退一步,就过去了。倒霉的总是其他人,朝野震动,殃及池鱼,为的不过是帝后的颜面。


十二月十三日,上官仪与儿子上官庭芝、王伏胜一齐下狱斩首,上官家被抄,上官庭芝之女上官静儿配入掖庭为婢。十二月十五日,废太子李忠自杀。


武后自此垂帘听政,与皇帝并称“二圣”,她端坐在珠帘之后,政令皆出其手。


一代皇后,登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经历了此劫,武后越发深信唯有权势,能让她战胜一切。


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可是,能护持她的良相忠臣,她还没有找到。许敬宗够忠心,器量格局却太小,过于贪图财货,无识人之明。


想要守住一份基业,难!能安定天下的良才,又在哪里?


武后不知道,她想倚重的宰相之才,龙困浅溪,正在并州大牢磨砺他的韧性。一旦脱困而出,将龙吟九天,光耀千秋。


大唐麟德二年正月。


长安的消息传到并州,全城惊异。


午时,狄仁杰等犯人自外头劳役归来。留守在狱中的上官彦锐情绪很坏,唉声叹气地分发食盒,轮到狄仁杰时,典狱一脸悲痛地问道:“上官侍郎……死了,全家籍没。为什么会这样?”


狄仁杰虽远在并州官场,对朝廷的权力布局有相当认知,他遥望西京,首次对江山社稷有了忧虑。读过太多史书,他看出武后在玩火,这把火烧得不好,就会祸及南北,将祖宗留下的基业烧得干干净净。


望了望没精打采的典狱,他回过神来,天塌了,日子照样过。纵然江山变色,老百姓只认顶头的父母官,谁给他们活路就是好官,他先忧心如何出狱才是正理。每天修缮城隍庙,祈求冥司主持正义,不如指望法律。


“此事少议论为好。你担了上官这个姓氏,纵不是同族同宗,妄议朝政,被人听见也是麻烦。”


狄仁杰打开自家送来的黑漆红彩食盒,蒸饼没了热气,热粥已经放凉,幸好还有一截炙羊腿,香气引人四顾。


阴暗的牢房泥地上,用木棍画了巨大的棋盘印记,狄仁杰啃着羊腿,思索棋局。冬日的监狱特别寒冷,天窗上滴水成冰,犯人们抖抖索索窝着,唯有这位狄参军,优哉游哉地下着棋。


冰冷无情的牢狱,因这一盘棋,似乎跳出了黑暗抑郁,多了几分阳光。


“要不要来一局?”狄仁杰从思绪中跳出来,看着郁闷的典狱问道。


上官彦锐连忙摇手,走近狄仁杰,小声道:“狄参军,你的案子没有动静,要不要给府上送个信?”狄家是官宦世家,运作一番,起码能让狄仁杰脱罪。典狱不忍见上司受苦,忍不住就想相助。


“多谢美意。不必为我担心,此劫很快会过去。”狄仁杰笑了笑,捧起冷粥喝起来。他嘱咐过家里,送吃食无需奢靡,有羊腿就足够了。


“哦?”典狱可不相信,狄仁杰刚正不阿,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关押在这里服刑,复官无望,哪有出头之日。


“你看,这几日,是不是有大人物要来州衙?”狄仁杰笑眯眯地问。


“咦,你怎么知道?”


“典狱官五日一录囚,他已经错过日子了。平理冤狱,是狱官的本份。”狄仁杰悠悠长叹,拿起羊肉大口嚼着。


上官彦锐苦笑,要是州里能为狄仁杰平反,哪里要等到今日?


狄仁杰吞下一口羊肉,朝他一笑:“确要请上官你跑个腿,请替我给郑参军传个信,求他把我这桩案子,放在案卷的最上面。”


狄仁杰说的是郑崇质,典狱自然认得,急忙应了下来。


等典狱若有所思地离去,安师通凑到狱墙边,朝狄仁杰喊道:“喂,你说的大人物,是谁?能不能放我出去?”


“嗯?和我下一局棋,我就告诉你。”


“不下,下了就是输,输了你又逼我作证,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可以让你一局。”


“不干。”安师通说完,见狄仁杰没理他,又好奇地问,“今次是和谁下棋?你怎么不下了?”


“王羲之。”


安师通高山仰止,一脸崇敬地道:“真有你的。那昨日和嵇康下棋,赢了,还是输了?”


“我输给了嵇康,但能赢王羲之,因此不下了。”


“为何?”


“嵇康的曲子弹得太好,我一边下棋,他一边奏曲,我分了神,自然下不过他。”


安师通扑哧一笑,这人分明在左右互斗,煞有介事,玩得像真的一样。


“王羲之呢?棋艺没你好?”


狄仁杰从食盒里摸出酒袋,打开塞子,幽幽的酒香弥散开来。安师通咽了口唾沫,上好的石冻春,典狱真是偏心,竟允许狄家夹带美酒。有了这玩意,别说王羲之,安师通也想投降认输。


“你真有把握出去?”安师通心痒痒地问,每次和狄仁杰交谈,他总是受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绕进去,“告诉我大人物是谁,我陪你下棋。”


狄仁杰微微一笑:“其实不难猜,每年正月,朝廷会遣使巡复狱情,黜陟使就快到并州了。轮值的官吏就那么多,来的会是谁,想想就知道。”


“这……黜陟使几天就走了,万一来不及判案……”安师通的心思活络起来。


“此次来的黜陟使是阎工部,他慧眼如炬,不会错过。”狄仁杰自信地说道。


工部尚书阎立本,曾任将作大匠,长安蓬莱宫即是他主持设计修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也由他所绘制,时人称其画作为“丹青神化”,其《步辇图》、《历代帝王图卷》等是传世佳作。他的画功名扬天下,反而遮掩了理政之才,狄仁杰清楚地知道,如今能救自己的,只有阎工部。


“那……我能出去吗?”安师通嚅嚅说道。


“你若想赎铜免罪,我帮你想法子凑钱。”狄仁杰笑道,“你已知错,是么?”


“是,是!”安师通感激涕零,狄仁杰背了官司,肯先替他设法,殊为不易。“狄大人,我知道你是个清官,手上只怕没几个钱。你不把钱留给自个用?”


“我很清白,不用花钱。”狄仁杰笑了笑。


安师通心头活络,要不要帮对方作为交换?狄仁杰的案子与他有关联,或许在阎工部面前求个情,两人案子放一处,就一起改判了。可是,如果不扳倒康达与石摩诃,他的前途依旧不明。


“要玩就玩大的!”他恶狠狠地说,“狄兄,敢不敢把康长史拉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