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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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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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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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564字

漫长的早晨过去,漫长的下午来临。有好几次,随风飘流的帆伞载着我钻进了云塔,于是我昂首对着滴水的雾气,舔舔嘴唇和下巴上的水珠。尝起来像水。每次当我从云雾***来的时候,我都希望乌贼鱼已经离去,但每一次都能看到它依然忠于职守地逗留在我右上方的那个位置上。有一次,就在天上那光晕(就是星系的恒星)爬到天顶的时候,小舟被吹进了一个云柱中,那地方的气流非常猛烈,云柱被吹得蓬乱不堪,帆伞也几乎被吹得卷了起来。但它还是自己稳了下来,当我钻出云层的时候,高度已经升了数千米。空气变得更加稀薄,也更加寒冷。乌贼鱼依旧如影随形地跟在我的后面。


也许,它还不饿。也许,它在天黑后才开始进食。我挖空心思安慰了自己一番。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搜索云层间的空荡天空,想找到另一个远距传送环的踪迹,但是连影也没见到。要在这种地方找那玩意儿,可真是蠢到家了。气流吹着我往西前进,但那反复无常的高速气流却一会儿把我往北方吹出一公里,一忽儿又偏向了南方,像这样经过两天一夜的吹刮后,我又怎么能在这茫茫云海中捞到那枚针呢?看上去完全不可能。但我还是坚持不懈地搜索着天空。


午后时分,我发现,在南面的深渊中还有另一些生物。在那庞大云塔的底部,有更多乌贼鱼在游动,日光刺入那片深渊,照亮了它们,在下面那酷热的黑暗深渊的映衬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透明的身躯。肯定有好几十只——不,几百只。这些脉动的动物在一座云塔的底部四处游移。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它们身边有没有血小板状寄生物,但感觉上有一股散射的亮光,就像是漂浮着的尘埃,暗示出它们的存在,肯定有成千上万。我琢磨着,这些怪物是不是通常都处在非常低的大气层面上,而身边这只仍旧紧紧地跟着我,保持着丝蕊一伸就能吃到我的距离,它是不是出于好奇才冒险上来的呢。


我的肌肉在痉挛,于是我爬出座舱,试图在小舟顶部伸展一下身体,同时紧紧抓着帆伞的吊索,维持平衡。这样做很危险,但是我必须伸展一下。我仰天躺在那儿,抬起双腿,凭空做了几下蹬自行车的动作。接着又做了几个俯卧撑,抓着座舱边缘维持平衡,当肌肉不再痉挛后,我爬回小舱,假寐了片刻。


也许,说起来会感觉很奇怪,那天下午,我的脑子一直在胡思乱想,当时明明还有异星乌贼鱼游在我的身边,随时都会把我吞下,又有那些异星血小板生物在小舟和帆伞的周围几米内舞动浮游。对于陌生之物,如果它并不总是展现出有趣的行为,那么,人类的大脑会很快习惯它们的存在。


我开始思念过去的几天,过去的几个月,过去的几年。我思念伊妮娅——想起抛下她独自离去——思念我所抛下的别的人:贝提克、塔列森的其他人、海伯利安上的老诗人、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上的德姆·洛亚一家人、天空星七号上冰冻风洞中的格劳科斯神父,还有同一个星球上的奇查图克人,比如库奇阿特、奇阿库、库奇图、奇奇提库——伊妮娅确信,在我们离开那颗星球后,格劳科斯神父和我们的奇查图克朋友都遇害了,但她从没解释过她是如何得知的——我还思念身后的另一些人,回想起多年前离开家乡进入地方军服役时,外婆和部落的其他人和我挥手道别时的一情一景,那是我最后一眼看到他们。每一次,我的思绪都会回到离开伊妮娅的那个场景。


我离开了太多人,让太多人做了我本该做的工作,为我战斗。从现在开始,我将为自己战斗。如果我能再一次找到伊妮娅,我会永远和她在一起。这一决心开始像怒火一般在我体内熊熊燃烧起来,但要在这无垠的云海中找到远距传送环,就像大海捞针一样,这无疑给我绝望的情绪来了个火上浇油。


你认识


传道者


她碰触过


你(?!?!)


这些话不是通过声音说出的,也不是我耳中听到的。它们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头颅内直接敲打。我头晕目眩,紧紧抓住小舟两侧以免自己被震得掉出去。


你是否被


传道者


碰触过转变过


从那个人身上


学会了


听看走


(????)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偏头痛打击着我。每一击都力道十足,绝对会打得脑出血。那些字在我头颅中呐喊而出,用的却是我的声音。也许我快要疯了。


我擦去眼泪,凝视着那头巨型乌贼及那群绿色血小板状的寄生物。那个庞大的生物正在搏动,收缩,伸展卷曲的丝蕊,穿游在寒风之中。我无法相信那些话是由这个生物说出来的。我也不相信心灵感应。我望着那群浮游圆盘,但它们的行为没有显示出多少具有高等意识的感觉,事实上就跟光柱下的尘埃毫无二致——甚至比不上同步运动的鱼群或是蝙蝠群。我喊道:“是谁?谁在讲话?”说完,便觉得很傻。


我眯起眼,以为那一连串字会再次袭进我的大脑,但是,不管是那头巨大的生物,还是它的同伴,都没有回应。


“谁在说话?”我大喊道,风刮得越来越猛,但还是没有回应,只有吊索在击打帆伞布,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突然,小舟猛地转向右边,抖动了一下,接着又转了个方向。我向左侧转去,期待会看到另一头乌贼鱼,一头朝我袭来的乌贼鱼。但是,朝我逼来的却是更加恶毒的东西。


在我聚精会神盯着从北面过来的异星生物时,一团滚滚的黑色积云从南面涌来,几乎把我包围。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黑色长条云从受着热量驱动的暴风云中窜出,在我身下动荡,就像是黑漆漆的河水。底下的深渊中闪动着一道道闪电,从黑色的暴风云柱中窜出一个个涌动的球状闪电。离我极近之处,十几股龙卷风悬浮在我头顶流动的乌云下,盘旋着,一团团如蝎尾般的漏斗云飞速地朝我袭来。每一个漏斗都和那头乌贼怪差不多大,甚至还要大——它们正疯狂旋转,垂直高度达数千米——每一个还在生成一簇簇小龙卷风。我这薄纸般的帆伞肯定经受不住这些涡流的考验,就算是擦肩而过也支撑不住。而且,这些漏斗正极速朝我奔来,根本不可能打偏。


船舱在颠簸,在摇晃,我在里面站起身,幸好用左手抓住一根吊索,这才没有掉下去。我的右手握成拳头,高高举起,冲着龙卷风,冲着对面动荡的风暴,冲着远处无形的天空,挥舞起拳头。“天打雷劈的!”我大喊着,但这些呼喊早被咆哮的暴风盖过。我的背心被风吹得噼里啪啦乱响,一阵狂风几乎将我卷进大漩涡。我将身体远远探出小舟,迎着风暴支撑住,这样子就像我在冰架上见过的一个跳高滑雪运动员,他曾在半空中愚蠢地平衡了片刻,之后一头坠落。我再一次挥着拳头,大喊道:“混蛋,有种放马过来!我干死你们这些神!”


就像是对我的举动作出了回应一般,其中一个龙卷风漏斗从侧面逼近,急速旋转的圆锥体用最底端向下刺来,就像是在寻找坚硬的表面进行破坏。它从我身边擦过,离我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但是它经过时骤降的气压让小舟和帆伞打了几个转,就像是正在泄水的浴缸中的玩具船。这个狂风敌手离开后,我一头倒在滑溜溜的小舟上,要不是双手胡抓一通,幸运地抓住了一根吊索,我这条小命就要在这片虚空报销了。当时,我的两条腿已经完全掉出了船舱。


和擦身而过的那漏斗风一同而来的还有一阵冰雹。有些雹子甚至有我拳头那么大,它们砸穿了帆伞,重重击打着小舟,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阵钢矛弹击中了目标,它们也击中了我的腿、肩膀、后腰。疼得我几乎松脱了手。但也没多大关系,我意识到,虽然我紧紧抓着摇摆不定的小舟,但是帆伞已经被砸出了几百个窟窿,只不过因为顶盖的保护,我才没被冰雹砸成碎片,但现在三角形的薄布已经被打成了蜂窝。同刚刚突然得到升力一样,现在突然失去了升力,小舟便迅速坠向数千公里下的黑暗。周围的空中全是龙卷风,我紧紧抓住接在船体上的那段吊索,船体早已被砸扁,而吊索也没有了用处,但我撑在那里,并决定保持这个动作——一直撑在那里——直到我和小舟、收起的帆全都被压力压扁,或是被狂风撕成碎片。我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喊叫起来,但这次的喊声听上去大为不同——几乎是在欢呼雀跃。


往下坠落了还不到一千米,我和小舟的速度便远远超越了海伯利安或是旧地的终极沉降速度,此时,那条乌贼鱼开始朝我冲刺过来,当时我已经把它忘在了脑后。它的速度肯定快如闪电,在空气中急速推进,就像是水里的乌贼鱼喷射流体,扑向它的猎物。当那长长的进食触须上下波动,将我包裹,无数巨大的触手缠绕、探索、包覆而来,此时此刻,我觉得它终于饿了,决定不让到手的晚餐溜掉。


以我和小舟当时的下落速度,如果这怪物忽然将我们拉住,来个急停,那我们铁定会粉身碎骨。但是乌贼鱼顺着我们的下落方向一起往下降,用它最细小的触须包裹住我和小船、船帆、吊索,那触须虽说细,但仍旧粗达两到五米。之后,它刹住降落速度,喷射出带有氨水味的气体,就像是对登陆飞船进行最后的着陆操作。停住后,它开始再一次往上升,往风暴行进,那儿的龙卷风还在肆虐,中部的层积云旋转着,漆黑一团。我半昏半醒,发觉乌贼鱼正飞向那搅动的云层,与此同时,它用触须转着破碎的小舟,将我和它一起送往那巨大的透明身体的一个开口。


啊,我迷迷糊糊想道,那是它的嘴巴。


吊索和破败的帆伞裹在我的周围,就像是特大号的裹尸布,像是被扔进了一堆土褐色的旗布,与此同时,乌贼鱼还在将我们拉近。我试着转身,想要爬回座舱,找回钢矛枪,拿着它一路开火,从这里杀出去。


当然,钢矛枪已经没了,早在剧烈的颠簸和坠落过程中掉出了座舱。一同掉落的还有其他东西,比如座舱的软垫,背包,背包里的衣服、食物、水、激光手电。所有的东西都没了。


我咯咯笑了起来,但是声音并不太成功;因为我正紧紧抓着小舟,而小舟正被触须拖进乌贼鱼身下那只裂开的洞口中,还差十五米就要进去了。现在,我清晰地看到了它的内脏——搏动着,消化着,上下蠕动着,其中几个脏器中还有绿色的血小板生物。随着我被拉近,迎面扑来一股非常强烈的清洗剂的气味——氨水味——我的眼睛一下子盈满了泪水,喉咙感到刺痛。


我想起了伊妮娅,但不是什么意味深长的思潮——只不过脑中闪过她十六岁生日那天的样子,一头短发,满身是汗,晒得黝黑,刚从沙漠中闭关回来。接着脑中得出了一条短短的信息:对不起,孩子,你叫我找到飞船,把它带到你那儿,我已经尽力了,对不起。


接着,极长的进食触须卷起,将我和小舟包拢,拉向上面的那只无唇大嘴,我意识到,那张嘴肯定有三四十米宽。我想起,跟我一同进入的,还有小舟上的纤维塑料,超级尼龙帆伞布,碳化纤维吊索,我最后的思绪是——希望这些东西会让你肠穿肚烂。


再后来,我被拖进了那股氨水和海鱼味中,我隐约意识到,这怪物内脏中的空气让人憋闷,于是决定从小舟上跳下,而不是干等着被消化,但还没等我付诸行动或是形成下一个连续的想法,我便已经失去了意识。


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也无法亲眼观察。那乌贼鱼继续往上升,穿进一片比无月之夜还要黑的黑云,那无唇的大嘴闭合起来,在毫无细缝的肉体上消失,而我、小舟和船帆正处在它底部器官的体液中,仅是个小小的黑影而已。


首席执行官矶崎健三见到瑞士卫兵找上门来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惊讶。


来的是一名海尔维希亚军上校和八名士兵,他们全身穿着橙蓝相间的制服,端着能量切枪和死亡之杖,他们抵达时,并未事先做出任何通报,他们要求进入矶崎健三的私人办公室,会见首席执行官,并向他出示了一个加密触显——命他穿戴正式,立即会见教皇陛下乌尔班十六世。


在上校的注视下,矶崎健三进入私人房间,快速冲了个澡,穿上他最适合正式场合穿的白衬衣,灰背心,红领结,缝着金色纽扣的黑色对襟半身服,最后是一件黑色的天鹅绒斗篷。


“我能否给我的合作人打个电话,下达几点商业指示,万一我错过了待会儿的会议,她也能替我履行职责?”一行人走出升降梯,进入了接待大厅,矶崎健三问道。那些士兵列成两队,站在一个个工作站之间,组成一条蓝金相间的走廊。


“不行。”这位瑞士卫兵军官说道。


一艘圣神舰队疾行侦察机停靠在矶崎健三的私人飞船停泊位上。圣神船员极为简练地朝圣神商团首席执行官点点头,令他坐上加速座椅,拴好安全带。接着,他们便开始朝星系内加速驶去,两艘火炬舰船飞上护航的位置,从战术全息画面上可以看见它们的身影。


他们把我当成了一名囚徒,而不是贵宾,矶崎健三思忖道。当然,他脸上并没露出什么表情,但是在一阵恐惧过后,他内心又泛起一波慰藉。自从上次和阿尔贝都顾问进行非法会晤后,他就一直在期待这事的到来。而且,自从那次给他造成莫大创伤的痛苦会面后,他几乎没有睡过安稳觉。矶崎健三知道,阿尔贝都没有理由不告发他们,把商团企图联系技术内核的事透露给教会,但他希望教会会认为这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不牵涉到其他任何人。矶崎健三默默向任何想要聆听的神只感恩祷告,幸好他的朋友和同僚——安娜·佩里·考格纳尼——不在佩森星系,她为了一场大型商品交易会,去了复兴之矢。


矶崎健三的座椅位于瑞士卫兵上校和一名士兵之间,他夹在两人中间,望见驾驶员面前的战术全息画面。上面有一个个移动的光点和色点,还带着三维条形码,属于高度技术层面,但在这些黄毛小子还没出世前,他也曾当过飞行员。他明白,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佩森,而是那个拖尾的特洛伊点附近,正是那群圣神舰队的小行星基地和星系防御堡垒的中央。


是宗教法庭的轨道监狱,矶崎健三想道。圣天使堡已经够让人胆寒了,而它比圣天使堡还要可怕。据说那儿的虚拟苦刑机没有一刻是关着的。而在轨道的地牢中,没有人会听见你的尖叫。他确信,这条叫他会见教皇的命令完全就是陷阱,只不过是为了设法让他毫不反抗地离开圣神商团罢了。矶崎健三冒出一个想法,他觉得不出几天——也许不出几小时内——他的这身正装和斗篷就会变得鲜血淋漓、浸满汗液、破烂不堪,对此,他可以下任何赌注。


但他在所有方面都猜错了。疾行侦察机飞至黄道面上方,便开始减速,他终于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儿了:冈道尔夫堡,教皇的“避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