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3
|本章字节:820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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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将军对自己看到了女人这一点坚信不移,于是便在那幢房子内到处寻找,一直找了许久。后来,他又坚持要他的副官们去打听,以致第二天推迟了一个小时启程,直到他得到的回答同样是“没有一个女人”方才罢休。此后没有人再提这件事。可在后来的路途中,每当将军回忆起这件事时,他还是一再坚持看到了那个女人。在许多年中间,何塞·帕拉西奥斯都无法摆脱这件事,他不得不拿出许多时间同将军一起重温他的生活,甚至连最无足轻重的细节都不能疏漏。唯一没有弄得水落石出的是不知那天晚上在皇家港的幻觉是作梦还是神志错乱,或者是看到了幽灵。
没有人再记起那条在路上拾到的狗,它还在船上,伤口已渐渐愈合,负责给它喂食的勤务兵终于想起了它还没有名字。他们用酚酸为它洗了澡,为他喷洒了新型香粉,可尽管如此也难以改变它那副赖相,疥疮的恶臭依然令人恶心。当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它拖回来的时候,将军正在船头纳凉。
“我们给他起个什么名字?”他问将军。
将军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玻利瓦尔。”
只要下级为了讨好我而继续撒谎,事情将永远如此。
当得知一队舢舨正慢慢驶近的消息时,一条系在港口里的炮艇立即开了出去。何塞·帕拉西奥斯从帐篷的窗孔里老远就看到了这一动静,他俯身向闭眼躺在吊床上的将军报告说:“老爷,我们到蒙波克斯了”。
“上帝之地。”将军说道,但没有睁开眼睛。
随着往下游行去,河,越变越宽,气势越来越磅礴,就象一片没有边际的沼泽,天气如此炎热,甚至能用手触摸到它的淫威。将军毫不痛惜地放弃了欣赏短暂的晨曦和令人心碎的夕照的机会。开始几天,他还在船头上呆一会儿,后来就被沮丧的心情压倒了。他再也没有口授信函,也不看书,也没有向随行人员提出可以透露他对生活怀有某种兴趣的任何问题。就是在最炎热的午休时间,他也要盖上毯子,然后闭上眼躺在吊床上。何塞·帕拉西奥斯怕他没有听见,又叫了他一声,他答了一句,仍没有睁开眼睛。
“蒙波克斯不存在,”他说。“有时我们梦想她,可她已不复存在了。”
“至少我可以证明圣巴尔瓦那塔还在那儿,”何塞·帕拉西奥斯说。“我从这儿正看着它呐。”
将军睁开备受煎熬的双眼,从吊床上欠起身,正午的阳光有如铝片一样地明亮,他看到了这座古老而忧伤的城市的一片屋顶,战争把蒙波克斯变成了废墟,共和国的混乱导致了它的堕落,它的居民十之八九都丧命于天花。就在那时期,马格达莱纳河开始改道而流,然而谁也没有把这当回事。这种不可饶恕的疏忽在那个世纪结束之前又变成完全的弃置不顾。殖民地时代,人们在每次河水上涨成灾后以伊比利亚半岛人的坚韧及时彻成的石头堤坝,如今只剩下河滩上零落的瓦砾。
炮艇往舢舨靠了过来,一位仍穿着总督时期警服的黑人军官,用火炮瞄准着他们。卡西尔多桑托所上尉赶紧叫道:“不要无礼,黑东西!”
划着的桨一下都停住了,舢舨任凭水流漂移。卫队的士兵一面等候着命令,一面把枪对准了炮艇。炮艇上的军官凛然不动。“以法律的名义,拿出护照”。他叫着。
只是在这时候,黑人军官打看见帐篷下面出现了一个受苦的幽灵,看见了他的一只精疲力竭然而充瞒无上权威的手,他命令把枪都放下。然后,他轻轻地对军官说道:“尽管我的话您不信,船长,我可没有护照。”
军官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当费尔南多告诉了他后,他连人带枪一下跳进了水里,沿着河岸抢在前面飞跑起来,以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小艇兴高采烈地把舢舨一直护送到港口。舢舨船队驶过河道的最后一个拐弯处但是还汉有看到全城的轮廓,这时,城里七座教堂的钟已一齐敲起了报急的钟声。
殖民地时期,圣克鲁斯德蒙波克斯曾是哥伦比亚加勒比海沿岸与内地商业往来的桥梁,这也是它生活一度富足的原因。当自由的狂飙开始刮起时,这个拉丁美洲出身的贵族阶级的堡垒,第一个宣告自由。当再次被西班牙人征服后,将军又亲自把它解放了出来。城里只有三条与河道平行的大街,街道宽阔、平直、满是尘土,两旁的建筑部是平房,配以宽大的窗户。曾有两位伯爵和三位侯爵在这里发了大财。它的巧夺天工的金银手工艺的名气,历经共和国的沧桑事变而钦誉不衰。
这一次,将军怀着视荣耀如敝履和与世无争的心请来到这里令他惊讶的是港口上竟有大群的人在迎候他。他赶紧穿好平绒裤,登上高筒靴,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另外,头上戴的睡帽换成了他离别洪达时戴的那顶宽沿礼帽。
圣母受孕教堂的上面竖着举行葬礼用的高大十字架。民政当局和宗教界的首脑人物全聚集在里面,教会团体和学校的主要人物都戴着隆重的黑纱来参加为待安葬者举行的弥撒,这时乱响一气的钟声使他们一个个失去了谨慎的常态,都以为是火警告急跑得气喘吁吁的警官走进了教堂,他刚在市长耳边低语完了要说的话,就高声向大家喊道:“总统到港口了!”
很多人还不知道他已经不是总统了。星期一,一位路经这里的信差。给沿河的村镇播散了不少有关洪达的传闻,但没有任何一点说得很明确。这样,模棱两可的消息使这次意外的迎接早得更加热情洋溢连服丧的那一家人也弄清楚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原来,大部分吊唁者离开教堂赶到喧闹的人群那边去。丧仪只举行了一半,剩下少数至亲好友在钟声和鞭炮的轰鸣声中把灵柩护送到了墓地。
由于五月雨水不多河水变得很浅,因此得翻过一道瓦砾组成的高坡才能到达港口。有人做了个手势想背他,被将军拒绝了,在伊瓦拉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晃地往上移动,勉强直着身子,但终于不失尊严地走到了岸上。
在码头上,他与地方当局的有关人士一个个有力地握手,表示问候;就他那样状况的身体和瘦小的双手,很难使人相信他握手时有那样大的劲儿。那些最后一次曾在这儿见到过他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他是这样苍老,象是他们的父亲,但就是他仅有的这点精力,也足以使他不允许任何人显他作出安排。他拒绝了为他备好的耶稣受难日抬神像的架子,而是同意步行去圣母受孕教堂。最后,不得不骑上市长的母骡,那是登岸时,市长看到他身体异常虚弱,才让人赶忙备好的。
码头上,何塞·帕拉西奥斯看到很多因使用龙胆汁涂点天花而满是斑点的面孔。在马格达莱纳河下游一带,天花是一种顽固的地方病,自从马格达莱纳河战役期间天花给解放者部队士兵造成了死亡后,同胞们惧怕天花甚于惧怕西班牙人。从那时起,考虑到天花仍在继续流行,将军争取到让一位路经这里的德国博物学家稍作停留,请他用在人体上接种牛的天花痘里流出的浆液的方法,使这里的居民获得免疫能力。但是,由于天花引起的死亡人数如此之多,最后谁也不想知道人们呼之为牛药的这种药是什么东西了,很多母亲宁愿承受自己孩子传染上这种病的危险而不愿冒采取预防措施可能产生的危险。但将军接到的那些官方报告使也以为天花之灾已正在被降服。所以当何塞·帕拉西奥斯提醒他人群里那么多人脸上都涂着紫药水时,他的反应是厌恶多于惊讶。
“只要下级为了讨好我而继续撒谎,事情将永远是如此。”他说。
他没有在码头上迎接他的人面前流露出他内心的痛苦,而是向他们扼要地介绍了有关他辞职的风波和圣菲的混乱状况,他再三强调要一致支持新政府。“没有别的出路”,他说,“要么团结一致,要么无政府主义”。他表示走了就不再回来了,这倒不是为他那人所周知的虚弱多病的身体寻求好转的可能,而是因为别人的不幸给他造成了这么多痛苦,他需要休息。但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动身也没有说去什么地方,而是文不对题地重复说他还没有接到政府发给的出国护照。对于蒙波克斯20年来给予他的荣誉,他向他们表示感谢,并请求他们除了“市民”以外,不要再授予他别的称号。
当人群蜂拥般涌进教堂时,圣母受孕教堂仍然披着治丧的黑纱,空气里还散发着葬礼上所用鲜花和烛芯的气息。坐在随从席上的何塞·帕拉西奥斯发觉将军在座位里不太好受,相反,长着漂亮的狮子般卷发的混血儿市长,紧挨着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怡然自在。费尔南达这位以其美洲土生土长的女性风姿给西班牙宫廷造成巨大麻烦的本胡梅亚的遗孀,借给了将军一把檀香扇,以帮他抵御仪式过程中困倦的侵袭。他无望地摇动着扇子,勉强感受到一丝令人宽慰的气息,直至后来热得使他连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他才附在市长耳边低声说道:“请相信我,我不配受此折磨。”
“人民的爱是有代价的,阁下。”市长答道。
“不幸得很,这不是爱,而是猎奇”,他说。
感恩诗似的仪式结束后,他深深一鞠躬向本胡梅亚的遗孀道别,并把扇子还给了她。后者试图把扇子再给他。“请给我点面子,作为一个如此爱您的人的心意留作纪念吧,”她对他这样说。
“可悲的是,夫人,留给我回忆的时间己不多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