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3
|本章字节:13076字
《》x在由圣母受孕教堂去使徒圣佩德罗学校的这段路上,教堂神甫坚持以圣周用的华盖为他遮热避署。学校是座两层楼的宅第,寺院式的回廊里挂满了蕨类植物,房子的后面,是座阳光灿烂的果园。带有拱门的回廊,在那几个月里,即使在夜间,也不能住人,因为河面上吹来的阵阵微风有害于人体的健康。紧挨着大厅的那几个房间,由于厚厚的墙壁系用灰石砌成,整天都被保持在一种秋日的凉荫之中。
为了把一切预先准备好,何塞·帕拉西奥斯提前来到了这里。给将军预备的卧室,墙壁是刚刚用扫把蘸石灰水粉刷的,显得粗糙不平,房间的光线很暗,因为只有一个朝着果园的绿色百叶窗。何塞·帕拉西奥斯让把床调了个位置,让对果园的窗子靠近床的尾部而不是床头,这样将军可以看见金黄色的番石榴树并享受着扑鼻的芳香。
将军由费尔南多扶着,在圣母受孕教堂神甫的陪同下来到了圣徒佩德罗学校,神甫同时也是该校的校长。他一走进卧室门,就把背靠在墙上,窗沿上放着一个加拉巴木瓢,里面的番石榴散发出的香味使他感到意外,这种诱人上当的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就这样倚在那里,两眼紧闭,呼吸着使他忆起心碎往昔经历的异香,直到精疲力竭。接着,认真细致地察看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好似每件东西对他来说都是个新发现卧室里除了一张带天棚的床外,一个桃花心木的衣柜,一个同样木质、台面为大理石的床头柜,还有一张红天鹅绒护面的安乐椅。靠窗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有着罗马数字的八角形壁钟,指针停在一点零七分上。
“终于还有点东西仍和过去一样!”将军说道。
神甫甚为惊讶。“请原谅,阁下,”他说,“就鄙人所知,以前您没有在这儿呆过。”
何塞帕拉西奥斯也颇感意外,因为他从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将军在执著地谈他对往昔的回忆时列举了如此丰富而确凿的细节,使在场的人都感到困惑不解。然而,最后,将军试图以他惯常的嘲讽给大家以安慰。“也许是我过去的化身来过,”他说,这儿我们刚刚看到一个被逐出教会的人在圣周的华盖下漫步。总之,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突然雷声大作,下了一场暴雨使城里积水成灾。将军利用这一机会摆脱了纷至杳来的问候,他把脸朝上躺在床上,一面装作睡觉,一面享受着番石榴的芳香,脱下的衣服被放在荫凉处。一会儿,在暴雨过后宜于恢复体力的寂静中,他真的睡着了。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他已经入睡,因为听见他在以年轻时的清楚发音和纯洁音色在说话,而这种能力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恢复。他说到加拉加斯,一座已成废墟而业已不属于他的城市,墙璧上贴满了反对他的侮辱性的标语,街道上到处流淌着人类的滚滚浊流。何塞·帕拉西奥斯坐在房间一角的安乐椅上值班,儿乎不易被人发现,他守在这里是为了不让任何非随从人员听到将军梦吃中讲的秘密。他从虚掩的房门缝里向威尔逊上校打了个手势,上校立即让在花园里走动的卫队士兵离开了那儿。
“这里谁也不喜欢我们,而在加拉加斯,谁也不服从我们”,将军在梦中说,“哪儿都一样。”
接着他背诵了一首痛苦而悲凄的圣诗,这是一种正被死亡之风一块块地刮走的残剩而破碎荣誉的写照。在将近-个小时的梦呓之后,走廊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一个傲慢的金属般的嗓音把他惊醒了。随着一声刺耳的鼾声,他眼睛也没有睁开,就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原来是洛伦索卡卡莫将军,一位脾气暴躁,勇猛得近乎发狂的解放战争的老成士,他试图在规定接待客人的时间之前强行进人将军的卧室。他先用马刀抽打了一位掷弹兵中尉,然后越过威尔逊上校,只是在神甫为永恒权力面前他才弯腰俯首了。神甫把他引到卧室隔壁的办公室里。将军听了威尔逊的报告后,怒不可遏地叫道:“告诉片卡莫,我死了!没有别的话,我死了!”
威尔逊上校到办公室去见这位吵吵嚷嚷的军人。为了来这里,他穿上了检阅时的军服并佩带了一枚军功勋章。但他那傲慢自负的神气此时顿然烟消云散!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威尔逊,别给我重复那样的话了,”他说,“我已经听见了”。
当将军睁开眼时,看到钟仍然停在一点零七分上。何塞·帕拉西奥斯给钟上了弦,并凭记忆拨了拨指针,接着看了一下他的两块怀表,证实时间准确无误。过了一会儿,费尔南达·巴里加进来了,想让他吃点辣椒炒茄子,他不愿意,尽管从昨夭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但是他让把做好的菜拿到办公室去,以便一面接待客人一面吃。与此同时,经不住诱惑,他从装满了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里拿了一个。刹时间,果香使他如痴如醉,他贪婪地咬了一口,象孩子似地津津有味咀嚼着果肉,在把番石榴嘬了个遍后,怀着对往昔的回忆,长叹一声,一口一口地吞食而尽。接着,他坐到吊床上,两腿中间搁着放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把所有的番石榴全部吃了下去,几乎连喘气都没有来得及。当他吃到最后两个时,被何塞·帕拉西奥斯撞进来看见了。
“我们会死的。”他对将军说。
将军诙谐地截住他的话“那不会比我们现在的处境更坏”。
正如预先安排的那样,三点整时,将军让来访的人们两个两个地到办公室里来,这样当其中的一个人看到还有另一人等着接待时,可以花最少的时间把他打发走。尼卡西奥·德尔巴列大夫是头几批进去的人之一,他看到将军背朝着窗户坐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所有的田间农舍以及更远一些冒着热气的沼泽地。他手里端着费尔南达·巴里加给拿进来的辣椒炒茄子,可是他一口也没有尝,因为他已经感到番石榴在胃里积食了。德尔巴列大夫后来在讲述那次拜访他的印象时,心直口快地用地方话说道:“皮瓜鸟(14)已在对他叫了。”虽然各人说的方式不一,但所有受到接见的人印象都是一致的。然而,甚至那些最为他的虚弱体质所感动的人,也不冷悯他,而是固执地要求他到附近的村镇上主持接收孩子为教子的仪式,或者为一些公益建筑设施剪彩,或者让他去亲眼看看由于政府的漠不关心人们艰难的处境。
一个小时后,番石榴引起的恶心和肠绞痛使大家惊慌不安,尽管他希望使所有从早晨起就一直在等候的人都能满意,但还是不得不中断正在进行中的接见。人们给他送来牛犊,山羊、母鸡及各种各样的山兽,摆得院子里无处可放了。为避免可能出现混乱,卫队的掷弹兵们不得不进行干预,直到傍晚,院子里才平静了下来,因为老天爷又下了第二场暴雨,空气清新了,喧闹声也随之消失了。
尽管将军明确地表示了谢绝之意,当地人士还是决定于下午四点在附近的一座住所里举行晚宴以表示对他的敬意。晚宴举行了,但主宾没有出席,因为食了番石榴后不断排气,情况甚令人担忧,直到夜间十一点后,险情才逐渐缓解。他躺在吊床上,窜动的剧痛和连续不断的放屁把他折腾得筋疲力竭,他觉得灵魂象溶解在腐蚀剂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神甫给他送来了家里药剂师配制的一种药,将军谢绝了。“我已因一副呕吐剂丢了政权,再来一副,魔鬼就要我去西天了。”他说。他决定听天由命,骨头里在出冷汗,浑身直打寒战,只有从他缺席的宴会上断断续续传来的优美弦乐曲才给他带来一丝安慰。慢慢地,肚子里的涌泉平静了,疼痛消失了,乐曲也结束了,他似乎在虚无中飘浮着。
他上一次路过蒙波克斯差一点成为最后一次。那是在他以个人的魅力取得了与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的和解后,从加拉加斯回来时经过这里的,然而派斯将军远没有放弃他搞分离的梦想。他与桑坦德的对立是众所周知的事,甚至发展到拒不接收对方信件,因为他既不相信他的良心也不相信他的道德。“您少跟我称我的朋友了”,他给桑坦德这样写道。桑坦德对他产生憎恨的直接借口将军仓促发表的一份致加拉加斯人的公告。在这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文件里,他说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为了加拉加斯的自由和光荣这一信念指导下产生的。他逃回到新格拉纳达后,曾试图用致卡塔赫纳和蒙波克斯的这样一句公正的话解决发生的事情:“如果加拉加斯给了我生命的话,你们给了我光荣”。但是这有点从纯修词学角度弥补问题的话,并未能平息桑坦德分子的蛊惑宣传。
为了防止灾难性结果的发生,将军返回圣菲时带了一支部队,并期望能在途中集结更多的兵力,以便再一次开始他推进统一的努力。当时他曾表示,那是他一生中关键的时刻,就象他奔赴委内瑞拉制止那里的分离活动时说的那样。如果他能稍微反思一下,他就会明白,20多年来,他生命中没有哪一刻不是决定性的时刻。“全体教会、全体军队和民族的绝大多数都是支持我们,”后来当他回忆起当时的那些日子时,他这样写道。尽管存在所有这一切优势,他说,“已经反复地证明,当他离开南方去北部或离开北方去南部时,他留下的地方就在他背后丢失,新的内战就使它变成废墟,这就是他的命运。
对子他在军事上的失败,桑坦德派的报纸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把它们归因于他夜间的荒唐行为。在其它许多旨在贬低他荣誉的谣言中,有那些日子发表在圣菲报纸上的报导,说是桑坦德将军而不是他指挥了1819年8月7日上午七点完成独立的傅亚卡战役,而他当时是在通哈与当地上流社会一位声名狼藉的贵妇寻欢作乐。
不管怎么说,桑坦德派的报纸不是唯一刊载他那些放荡的夜生活以搞臭他名声的报纸。战争胜利之前就传说,独立战争期间,至少有三次战役,因为他不是在他应该在的地方而是睡在某个女人的床铺上,招致了失败。在他另一次访问蒙波克斯期问,一天,从街中心走过一支马队,马上骑着不同年龄、肤色各异的女人,马过之处,空气里充满了诱人欲醉的香水味。她们象男人一样跨骑在马上,打着印花绸的阳伞,身穿精致的绸衣。在这个城市里,从没有见过这样穿戴的女人。有人以为这些都是将军的姘妇,她们是提前来到这里等候将军的,对于这样的猜测,谁也没有辟过谣。正如其它许多次的假想一样,那一次的猜测也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有关他在军中淫乐之说是流传在沙笼里的众多流言蜚语之一,这些无稽之谈直到他死后还仍在追踪着他。
那些歪曲报导的方法并不新鲜。将军本人在反抗西班牙人的战争中就曾使用过,他曾命令桑坦德印刷假消息来捉弄西班牙人的指挥官们。共和国成立后,当将军对桑坦德利用报纸歪曲报导的做法提出要求时,后者以文绉绉的嘲讽答道:“阁下,我们有过一位良师。”
“一位蹩脚的老师”,将军反驳说,“您应当记得我们制造的那些消息后来损害了我们自己。”
对于外界一切有关他的言传,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都很敏感,任何关于他的不实之说都会使他卧不安寝,一直到他临终时,他都在为揭穿谎言而抗争。但是,在避免谣言产生这一点上,他注意得很少。就象另外场合多次发生过的一样,上次路过蒙波克斯时,他也为一个女人而把他的荣誉当儿戏了。
这个女人名叫何塞法·萨格拉里奥,出身于当地名门,她用何塞·帕拉西奥斯事先告诉的口令“上帝之地”,穿一件方济会修士的道袍,并半掩着面孔,接连闯过了卫队的七道岗哨。她的皮肤洁白如玉,就是在黑夜里她那肉体的光泽也清晰可见。那天晚上,她以一件奇异的饰物给她美貌无比的娇容增添了更多的艳丽,原来她在外衣的前胸后背挂上了当地金银工匠制做的一副玲珑剔透的金护甲。护甲的分量如此之重,当他想把她抱到吊床上去时,几乎都抱不动了。
早晨,经过一个咨意放荡的夜晚后,她感到时光短暂得可怕,便求他再把她留一夜。
那风险非同小可因为根据将军的军事情报机构提供的消息,桑坦德已经密谋就绪要剥夺他的权力并肢解哥伦比亚。但是她还是留下了,不是一夜,而是十夜。两个人如此快活,双方甚至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谁也没有象他们这样相爱过。
她给他留下了金制的饰物。“留给你打仗用,”她对他说。由于顾虑这是在床上赢得的一笔不光彩的财产,他就交给了一位朋友看管。后来把它忘了。在这次访问蒙波克斯期间,当番石榴的积食消化了以后,他才在记忆里想起了这笔财产和收藏它的地方。他让人找来首饰箱以核点一下所存财物。
眼前所看到的真是一件奇迹:何塞法·萨格拉里奥的金护甲由金银首饰匠们以无比精湛的技艺制成,总重量达30磅。此外,有一个装着餐具的木箱,里面有23把叉子、24把刀,24把汤匙,33把咖啡匙,9把夹糖块用的夹子,全都是金的,别的还有数件贵重的家用器皿也是,他在不同的时间留下托人照管的,结果也被忘记了。在将军杂乱无序的巨额财富里,这几件在最不为人所料的地方找到的财物,没有使任何人感到惊讶。他指示将餐具并入他的行李,把金器首饰箱还给它的女主人。但是当使徒圣佩德罗学校的神甫校长告诉他说何塞法·萨格拉甩奥由于密谋破坏国家的安全己被流放到意失利时,他不胜惊诧。
“当然是桑坦德干的事情。”将军说。
“不,将军”,神甫说,“是您自己由于1828年那场争吵无意中把她和其他一些人一道流放出去了”。
首饰箱被放到了原来的地方,他开始说明当时的情况,便再也不提流放的事了。因为,据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有把握,一旦他乘船离开卡塔赫纳,何塞·法萨格拉里奥就会在那帮被他流放的政敌的骚乱中返回国内。
“卡桑德罗早应在收拾行装了,”他说。
确实,很多被流放的人,一得悉他己去欧洲的消息便纷纷开始回国。但是老谋深算、难以捉摸的桑坦德将军直到最后一批才返回国内。将军辞去总统职务的消息引起了他的警觉,但没有露出一点准备回国的迹象,也没有立即停止他对欧洲各国的考察学习,虽然从上一年10月份抵达汉堡起他就开始了这种旅行。1831年3月2日路过佛罗伦萨时,他在《商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将军已经死了。然而直到六个月之后,当新政府恢复了他的军衔和军功,议会在他缺席的况情选举他为共和国总统时,他才慢慢腾腾起程回国。
在船队起锚离开蒙波克斯前,他对他的老战友洛伦索卡卡莫作了一次拜访,意在赔礼道歉。只是这时候才知道卡卡莫病情很严重,上一天下午他所以从床上起来是专门为了去拜候将军的。尽管疾病己严重地危害了他的健康,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挺着身子,大着嗓门说话,而同时,他却不断用枕头擦着眼眶里涌出的、与他精神状态无一丝共通之处的泪泉。
两个人一起感叹自己的不幸,为人们的朝三暮四和胜利后的忘恩负义感到痛心,少干一起发泄对桑坦德的激愤,这是每当他们两个人碰到一起时必谈的话题。将军很少这样直言不讳。在1813年的战役里,洛伦索·卡卡莫亲眼看到了将军与桑坦德的一场激烈争吵,当时桑坦德拒绝服从越过边界第二次解放委内瑞拉的命令。卡卡莫将军仍然认为那次事件是将军内心痛苦的根源,而历史的进程只不过使之加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