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3
|本章字节:7472字
将军甚至骗过了他自己的身体,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仍然精神焕发,甚至又一次坐到了副官们玩牌的桌旁,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日子,他们没完没了地打牌。安德烈斯·伊瓦拉是副官中最年轻快活的小伙子,他依然保持着战争中的浪漫气派。那些天他写信给他基多的女友说:“我宁肯在你的怀抱里死去,也不愿过这种没有你的平静生活。”他们日以继夜地玩牌,有时握牌沉思,有时高声争吵,还要忍受着长脚蚊的侵扰。当时正直雨季,即使在大白天,也逃脱不了蚊子的叮咬,尽管勤务兵一直燃着马厩里的畜粪熏赶它们。自从在瓜杜阿斯度过那个不愉快的晚上之后,将军没有再玩牌。为了玩牌同威尔逊闹僵的尬尴场面给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味,他企图从心灵中抹掉它。但是他经常听到威尔逊在吊床上的叫喊声,听到他吐露内心的秘密和在这种懒散的、逃避现实的和平中无限眷念战争的梦语。一天晚上,将军在屋中转来转去,情不自禁地在走廊里停下来。他朝着对面的人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说话,然后便绕到安德列斯·伊瓦拉身后,象猛禽捕食那样伸出两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问道:“请告诉我一件事,表弟。你也认为我的脸象死人一样吗?”
伊瓦拉习惯于将军这种举动,他连转身看他一眼也役有,便说道:“我不这样着,我的将军。”
“那您是瞎子,或者说是撒谎。”他说。
“或者因为我是背朝着您的。”伊瓦拉说。
将军对玩牌发生了兴趣,他坐下来,一直玩到最后。对所有人来说,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不仅那天晚上,以后的晚上也是如此。“在我们还没有拿到护照之前,我们只能这样将就着过下去。”将军说。然而,何塞·帕拉西奥斯一再提醒他说,尽管有玩牌来排遣时间,尽管有他亲自关心,尽管他自己也生活在这种气氛里,可随从人员中的军官们对一无所获的往返已经厌倦到了极点。
没有谁比将军更关心军官们的命运、他们的日常琐事和他未来的命运了。但是当问题棘手到极点的时候,他便以自欺欺人的办法来解决。自从发生了同威尔逊之间不愉快的事儿以及沿河旅行中的种种事之后,他已经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痛苦,而去关心自己的军官,解决遇到的难题。威尔逊的行为是不可思议的,只有极度的失望才会引出他如此粗鲁的反应。“他跟他爸爸一样是个优秀军人,”将军在胡宁战争中看到他作战的情形时曾这样说道,“而且比他的爸爸更谦逊。”后来,在塔基战争之后,当苏克雷元帅要提升他为上校而却被他拒绝时,将军又补充了这句话。最后,将军强迫威尔逊接受了那个军衔。
不管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争时期,将军为大家制订的制度不仅是一种铁的纪律,而且要求大家依靠自己的洞察力显示出对他的忠诚。他们都是军人,当然和兵营里的军人有所不同。他们一直过着戎马倥偬的生活,几乎从未有过休整的时间。他们中间有着各式各样的人,但是在独立战争中最接近将军的核心人物,他们都是在上层人物的子弟学校受过教育的美洲贵族精华。他们南征北战,远离家乡,远离妻子,远离儿女,远离一切,现实的需要使他们成了政治家,成了政府官员。除了伊图尔维德和欧洲副官们之外,他们都是委内瑞拉人,而且几乎都与将军有血缘关系或者有姻亲关系。费尔南多、何塞·劳伦西奥、伊瓦拉兄弟们、布里塞尼奥·门德斯都是如此。阶级关系和血缘关系使他们利言一致,将他们紧紧联在一起。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便是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他是利亚诺省蒂纳克镇上一个接生婆和渔夫的儿子。由于这样的出身,他皮肤黝黑,属于黑白混血儿的下等阶层。但是将军让他的一个侄女费利西亚跟他结了婚。他18岁那年自愿参加了解放者的队伍,此后一直追随将军,直至58岁那年升为司令。他几乎参加了独立战争的所有战役,在52次军事行动中受了15次以上的重伤和无数次轻伤,而且是被各种不同的武器击伤的。他的下等人的身份给他带来的唯一不偷快是在一次豪华舞会上遭到了一位当地贵族夫人的拒绝。当将军看到那一场面,便要求乐队重奏华尔兹舞曲,以便他跟这位席尔瓦跳舞。
奥利里将军跟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正好相反。他一头金发,身材魁梧,在那身佛罗伦萨制服的衬托下,显得英俊而潇洒。18岁那年,他作为红色轻骑兵的掌旗官到达委内瑞拉,而后便几乎参加了独立战争的所有战役,受到了多种训练。他跟所有人一样,也有过不幸的时刻。有一次,桑坦德跟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发生争论,将军派他去找出一个调解的办法,而他却站在了桑坦德一边。将军气得不再理他,将他弃之一边达14个月之久,直到将军怒气消失了为止。
他们每个人的个人功绩都是无可争议的。糟糕的是,将军自己从来意识不到他在他们面前所拥有的权力堡垒。这个堡垒越是坚不可摧,他越认为自己是一个易于接近和宽厚仁慈的人。但是,在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军官们真实的精神状态告诉他的那天晚上,将军便完全以平等的态度跟他们玩牌,输了也高高兴兴,军官们都感到心情舒畅。
显然,军官们感受到的沮丧并不是往昔的失望。他们不在乎失败的情绪对他们的影晌,哪怕这种情绪出现在刚刚打过胜仗之后。他们不在乎强加于他们的缓慢晋升的规定,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有人觉得晋级是种特权,他们已不在乎背乡离井的流浪生活,他们也不在乎有没有逢场作戏的一时艳遇。由于国家财政的拮据,军人的薪水已经降低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即使这样,还要拖迟三个月支付,而且付的是不能保证兑换的国家公债券,他们经常都是以低价卖给投机商人。然而他们对这一切毫不在乎,就象他们不把将军出门时那响彻整个世界的摔门声放在心上一样,他们甚至不在乎将军把他们丢下任敌人宰割。总之,他们什么都不在乎,反正光荣是属于别人的。他们所不能忍受的是,自从将军决定放弃政权之后,他给他们播下的那种茫然失措的情绪,而且,随着这种情况的继续和没有任何目标、任何方向的旅行被搁置,他们更加无法忍受了。
那天晚上将军神采飞扬,以至在洗澡的时候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跟他的军官之间没有丝毫的阴影。话虽这么说,可军官们的印象是,他们的行为没有使将军产生好感或内疚,而是在他的心中播下了不信任的种子。
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也是这么认为的。自从那天晚上在舢舨上交谈之后,将军一直沉着脸,不与人接触,无形之中引起了这样的传闻,说是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正在跟委内瑞垃的分离主义分子接触,或者象当时另一个传闻说的那样,他在将军面前已经失宠。早在四年前,将军就从自己心中把他驱除掉了,正象驱除奥利里·蒙蒂利亚、布里塞尼奥·门德斯、桑塔纳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其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将军怀疑他企图以牺牲军队的利益为代价争取民心。象以前做的一样,将军派人对他进行盯梢,不放过他的任何行踪,搜集所有对他不利的传言,以图使将军在黑暗的疑团中看到一点光亮。
一天晚上,永远也弄不清楚当时将军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听到卡雷尼奥在隔壁房间里说,为了祖国哪怕去叛变也是合法的。那时,将军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院子里,对他象在极特殊的场合那样以“你”相称,终于用他那难以抵制的魔力和诱惑力征服了他。卡雷尼奥对将军道出了真情。的确,将军任随解放事业听天由命,不顾及大家陷人孤儿般无依无靠的境地,这使他非常伤心。他的叛变计划是诚实的。他对在那盲人般的旅行中寻求希望的计划已多厌倦了,他无法过失去灵魂的生括,所以他决定逃往委内瑞拉去领导一场维护美洲统一的武装暴动。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业了。”卡雷尼奥最后说。
“你认为委内瑞拉会比在这儿对你好吗?”将军问他。
卡雷尼奥不敢肯定。“怎么说呢,不过,那儿至少是祖国。”他说。
“你不要犯傻了,”将军说,“对我们大家来说,祖国就是美洲,而美洲到处都是一样:不可救药。”
将军没让他再说下去。他跟他谈了很久,每句话都仿佛是肺腑之言,尽管不管是卡雷尼奥还是任何人都永远不会知道事实是否如此。最后。将军在卡雷尼奥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把他留在了夜的黑暗里,自己转身走了。
“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卡雷尼奥。”将军一边离去一边说道,“这一切都已被***叼走了。”
我有钱了……我自由了……我太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