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

宣统三年，慕容大院繁华落尽，就像一位佝偻的老人蜷缩在荒野之中。

残破凋零的大院里杂草丛生，酷热难耐，鸣虫聒噪，一阵凉风吹过，苍老的垂柳群枝招展，树影游离，似幽灵如鬼魅，不禁让人心胆俱寒。

子时，四个人影出现在大院门口，高高的门庭上悬挂着两盏破灯笼骨架，在凉风的吹动下，松散的灯笼架左右摇晃，发出吱吱的响声。

一个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推开峭楞楞的大门，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地上散落的冥纸随风起舞，他立刻眯起眼睛，身上尽是寒意。江南的盛夏怎会如此阴冷？

青年学生前脚刚迈进门槛，只听大院里传来一阵凄怆幽怨的悲鸣，那低沉的呜咽仿佛瞬间压住了学生喷张的血脉。青年学生一下子怔住了，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猛烈地撞击胸腔。

站在青年学生身后的三个人也同时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穿着打扮很洋派的青年男子拉了一下青年学生的胳膊，忐忑不安地说：“皓觉，大热天的，这地方怎么冷飕飕的，院子里不会有鬼吧？”学生吞咽下一口唾沫，故作镇定，奚落道：“这么胆小，亏你还是洪门中人！”青年男子做了个鬼脸，反驳道：“洪门中人一向勇武忠义，除暴安良，可也只管人间事，管不了妖魔鬼怪呀！”

“你小子好歹也是追随过中山先生的，平日里是怎么接受革命思想的？竟然相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事。”青年学生白了青年男子一眼，就不再理他。

剩下的两名男子看样子有三十多岁，其中一人穿着英式西装，面容清秀，器宇轩昂，浑身透着儒雅气。另一人穿着黑色武士服，头上戴一顶黑色圆帽，帽檐压得很低，正好遮住半张脸，虽看不清此人的面容，但仅从其犀利的目光中就可判断出，他是一个习武之人。

青年男子被学生奚落一顿，正没处泄愤，瞄了一眼戴圆帽的男子，调侃道：“佐藤兄弟，现在可是盛夏，你头上戴顶帽子不嫌热吗？”戴圆帽的男子冷冷地看着青年男子，说道：“你觉得热吗？我为黑龙会效力多年，经验使我感到了一股阴冷的杀气，而且就在附近。”青年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拍着戴圆帽男子的肩膀说：“你太多疑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杀手肯定是没有的，有没有恶鬼就很难说了。”

“行了，司徒炎，别忘了我们来这儿的目的。”青年学生白了青年男子一眼，又把目光移到有些儒雅气质的男子身上，“汪大哥，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进去吧。”儒雅男子点了点头，率先进了大院，其余三人也跟了进去。

大院里一片狼藉，杂草丛生，残垣断壁上还保留着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青年学生点上手提的灯笼，周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他们一路上怕有人发现，所以之前就没敢打着灯笼进荒宅。

突然，四人身后一间破屋里火光一闪，接着大柳树后面又传来一阵狗叫声，一条黑影猛然跃过坍塌的院墙，等他们打着灯笼走过去时，却根本没见半个狗的影子！

青年男子拉了一下儒雅男子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汪大哥，我白天问过附近的村民，最近慕容荒宅里闹鬼，我们还是先撤吧，等天亮了再来也不迟。”

“汪大哥，我也打听过了，村民们都说荒宅里有女鬼出没，但你也不必担心，这个女鬼一不劫财，二不劫色，而且她还有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癖好，就是夜伏昼出，所以白天没人敢靠近荒宅，倒是晚上常有胆子大的人来荒宅转悠。”青年学生横插一句。

儒雅男子淡然一笑，正色道：“我连摄政王载沣都敢行刺，还怕区区一个女鬼吗？再说了，自古以来，恶鬼都是昼伏夜出，还没听说过有特例，显然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不想让我们靠近荒宅。”说完，四人一起来到后院，这里比大院里其他地方更荒凉恐怖。只见一个个坟堆立在那里，地上到处是散落的冥纸。慕容家惨遭灭门后，绍兴知府秦瑞非但不详查血案，缉拿真凶，反而不准将遇难者的尸体葬进慕容家的祖坟。平日里，慕容慈积德行善，广施恩泽，附近的村民不忍心看到大善人被弃尸荒野，就把慕容一家的尸体收殓了，埋在了荒宅的后院里，逢年过节，村民们也会来这里祭奠。

坟堆的中央有一座坟明显大于其他的坟，坟前立着一块高大的墓碑，四人用带来的铁锹等工具很快就将坟头铲平，用了不久就挖出了一具漆黑的棺材。待棺材被打开后，一股霉气升腾而起，四人眼前仿佛飘荡着一层薄薄的烟雾，一具尸骨静静地躺在棺材里。

青年学生将灯笼靠近棺材，阴森森的头骨看上去不禁让人头皮发麻。姓汪的男子仔细检查了一遍尸骨，他发现尸骨的肋骨上挂着一枚钥匙，他顿时欣喜若狂，眉头也舒展开来。

拿到钥匙后，四人又重新将棺材埋进墓穴，将封土填上，然后就来到了一个破棚子前。棚子里竖立着马桩和食槽，看样子应该是慕容府以前的马厩。

这时，姓汪的男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取出信仔细看了一遍，又环视周围一圈，便对其他三人说道：“没错，是这里。三年前，慕容慈托管家黄冉送给我这封信，信上面清楚地写着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埋在马厩里的食槽下面。”皓月被一抹黑色的流云遮住，恰似纯情少女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黑面纱。

马厩里的食槽乃是用青石雕琢而成，异常沉重。四人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将食槽搬开，等挖掉食槽下面薄薄的一层黄土，一个檀香木盒随即露了出来。姓汪的男子迫不及待地打开木盒，一本蓝色封面的线装书静静地躺在里面。

姓汪的男子快速翻看了一遍，激动地说：“是同盟会的会员名册！这是慕容慈用全家六十多口人的性命换来的，我们一定要保存好它。”四人脸上都面带悲伤之色，他们为死去的革命先辈默默祈祷。

突然，青年学生感觉背后一阵冷风袭来，小腿顿时被绳子给套住，接着绳子猛然回拉，青年学生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身子擦着地皮倒飞出去。灯笼跌在地上，蜡烛引燃外面的灯罩，灯笼立刻燃烧起来，不消一刻便化为一堆灰烬。

青年学生惊恐地喊叫起来，当他的身子停下来时，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小腿，并没有摸到绳子一类的东西。奇怪，刚才他明明感觉到有绳子套住了自己的腿，怎么这会儿又不见了？莫非慕容荒宅里真有女鬼？想到这里，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杀手

就在四人准备离去时，大门外突然闯进来一群蒙面黑衣人，他们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提着寒光闪闪的大刀，炽烈的火光映红了他们凶神恶煞般的面庞。

为首的两个黑衣人眼睛里射出恶毒的光芒，浑身散发出浓浓的杀气。四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所措。为首的两个黑衣人揭去蒙在脸上的黑布，只见一个额头上文着一只蓝色的蝎子，另一个左腮和右眼部位均有一道很深的刀疤，在火光的映射下，更突显出他们的冷血和残忍。

他们正是慕容家灭门惨案的刽子手，一个叫秃鹰，一个叫蓝蝎，是摄政王载沣门下的头号杀手。

“又是你们！”姓汪的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汪青，你好大的胆子，敢谋刺摄政王，我们追了你两个月，今天看你往哪儿跑！”蓝蝎一挥手，黑衣人将四人团团围住。

姓汪的男子正是同盟会革命党人汪青，他在执笔同盟会革命刊物《民报》时曾用过“青石”的笔名，因此会里的同志也习惯称呼他“汪青”。两个月前，他企图用炸弹将摄政王载沣炸死，但谋事不密，走漏了风声，结果功亏一篑。后来虽没因此遭受杀身之祸，也只得撇下未婚妻陈璧君，只身一人逃到江南，暂时躲在光复会领导人蔡振家里。

慕容慈和蔡振交往密切，有很深的交情，慕容惨案发生后，慕容府的大管家黄冉带着大小姐慕容雪投奔了蔡振。那时，汪青奉孙中山之命，为筹措革命经费频繁与黑龙会接触，就没住在蔡振家里。

黄冉只好把信交给蔡振，让他转交给汪青，并嘱托他好好照顾大小姐慕容雪。之后，黄冉悄悄离开了蔡振家，从此杳无音信。

汪青注视着蓝蝎和秃鹰，冷冷地说道：“你们这两个清廷走狗，汉人中的败类，今天追到这荒宅，恐怕不光是为了要缉拿我汪某人吧？”秃鹰仰天长笑，指着汪青手上的同盟会会员名册说：“今天，它和你，我都要。”汪青脸色为之一变，慌忙将名册揣进怀中，其他三人将他护在身后。青年学生异常激愤，对两位兄弟使了个眼色，怒吼道：“跟他们拼了！”说完，青年学生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冲了过去，还没等他近身，秃鹰略施鹰爪功，一只手如灵蛇出洞，瞬间钳住他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青年学生的双脚离地，身子悬在半空，顿感气血翻腾，呼吸不畅，似乎马上要窒息。

秃鹰双目瞪着青年学生，恶狠狠地对他说：“我早就查清了你的底细，你叫陆皓觉，是原兴中会革命党人陆皓东的养弟。三年前，你在同盟会贼首孙文的亲自安排下去日本留学深造，你经常和一群学生聚在一起抨击国政，伺机谋反，你跟你哥哥一样，犯的都是诛九族的大罪！”说完，秃鹰将青年学生狠狠地摔在地上，学生口吐鲜血，再也动弹不得。

穿着很洋派的男子见陆皓觉受了伤，便挥舞手中的铁锹冲上来，秃鹰刚想出手，蓝蝎抢先一步接招，你来我往，翻滚腾挪，一盏茶的工夫两人已经酣斗了十几个回合。

蓝蝎见对手不好取胜，便使出了看家本领少林一指禅，就在交锋的一刹那，蓝蝎一个漂亮的回旋踢，用大力金刚腿踢断了男子手中的铁锹，紧接着铁指苍龙出击，正点中男子的胸膛，男子瞬间倒飞出去，跌坐在地，口喷鲜血，他顿感全身无力，骨架仿佛要散了一样。

汪青连忙将男子扶起，脸上尽是悲伤神色。蓝蝎指着男子说：“你的底细我也清楚，你是美国洪门大佬司徒美堂的义子司徒炎。自从广州起义失败后，孙文流窜欧美各国，并在司徒美堂的指引下加入了美国洪门组织致公堂。司徒美堂很看重与孙文的交情，不但帮他筹集革命所需经费，还让你这个义子做了孙文的贴身保镖。你原本是寸步不离孙文左右的，这次突然单独行动，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任务，看来我们来得很及时。”司徒炎听了蓝蝎的话，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愕然地看着汪青说：

“汪大哥，我一直是在暗地里保护中山先生的，这事就是同盟会的元老也没几个知道的，这个清廷走狗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

“我们内部可能出了奸细了。”汪青眉宇间的肉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三人中就剩下戴圆帽的男子没有动手了，他向司徒炎和汪青投去赞许的目光，而后脱掉外衣，从腰间拔出一把倭刀，做好了随时进攻的准备。

蓝蝎收起防御的架势，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他冲戴圆帽的男子淡淡一笑，恭敬地说道：“佐藤光，替我转告黑龙会的兄弟，谢谢他们在暗地里一直给我们通风报信，我知道你们黑龙会是受了贼首孙文的蛊惑才蹚了革命的浑水，我还知道，日本政府一直是支持我们大清朝的，我可是一直在摄政王和隆裕太后面前替你们黑龙会开脱罪责啊。”“你胡说！我们黑龙会一直支持孙先生的革命事业，黑龙会的兄弟有很多人为革命付出了生命，这一点同盟会的兄弟有目共睹，你休在这里妖言惑众，破坏黑龙会和同盟会的关系。”说完，佐藤光挥动宝刀，气势汹汹地奔蓝蝎而去。

蓝蝎见来者不善，不敢大意，手提钢刀迎上前去，短兵相接的一刹那，顿时刀光剑影，身形纵横，十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都气喘吁吁，竟不能分出胜负。蓝蝎觉得这不是单打独斗、死守江湖规矩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名册拿到手，回去也好向摄政王交差。

他大手一挥，周围的黑衣人一拥而上，大有将四人砍成肉泥的架势。就在这时，荒宅的上空传来一声尖厉的啸叫，那声音撕心裂肺，听之让人毛骨悚然。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自空中传来：“你们好大的胆子，敢私闯慕容大院，还将慕容老爷的尸骨挖了出来，你们将死无葬身之地，哈哈……”

白衣女子

天空黑云密布，天色顿时昏暗无比，闷雷滚滚，闪电撕裂长空，倾盆大雨转眼将至。

借助闪电耀眼的光芒，众人看到院里那棵苍老的柳树上站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她的眼睛是血红色的，仿佛要淌出血来，绛唇艳丽，两腮涂有胭脂，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眉毛细长，指甲染成黑色，一头白发随风起舞……

一名黑衣人刚要动手袭击包围圈里的汪青，白衣女子飘然而下，与此同时，手中抖出一根两丈长的鞭子，闪电再次劈开天幕，仿佛是鞭子鞭打后发出的光。

鞭子猛然套住黑衣人的脖子，白衣女子向上一甩，黑衣人犹如一只蝴蝶飞上树梢，接着雷声又炸响，一道闪电瞬间击中黑衣人的身体，黑衣人顿时化成一具焦尸。焦尸自枝头落下来，正好掉在包围圈内，众人无不惊骇。

蓝蝎盯着一路杀过来的白衣女子，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一边指挥黑衣人，一边怒吼道：“给我杀了她！”有几个胆小的黑衣人四处逃命，口里还不停地喊叫：“女鬼来了！女鬼来了！……”秃鹰一把抓住企图从他身边溜走的一个黑衣人，甩手朝白衣女子扔了过去，白衣女子手中的长鞭立刻迎上去，正好击中黑衣人的身体，将黑衣人打成了一摊肉泥。秃鹰见白衣女子势不可挡，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左轮手枪，趁女子不注意，一枪击中其左胸部位，白衣上面瞬间多了一个血窟窿，鲜血顺着血窟窿汩汩流出。

“她身上流血了，他奶奶的，这不是女鬼，兄弟们，杀了她！”秃鹰叫嚷着率先冲向白衣女子，其他黑衣人也重新向汪青他们展开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