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清晨，小凤从梦中被惊醒。她梦见自己坐在一列回家的火车上，同行的翠儿，芳芳都睡着了。车厢里灯光昏暗，小凤四下里看看，心想，我这是到哪里了？

小凤站起来，对面的警察突然醒了，坐起身问道，你干什么？

小凤说，上厕所。

小凤趿着凉拖往厕所走去，她似乎是尿急了，睡眼惺忪地越走越快；几个男人在厕所旁边的车厢衔接处吸烟，他们很有兴味地打量着小凤，其中一个男人走过来，不知说了句什么，手搭在小凤的胸脯上，小凤拨开他的手，咕哝了一句，死人。

小凤越过了厕所，她看见自己跑起来了，警察也跑。警察在后面大声说着什么，人群突然鸦雀无声了，无数双眼睛朝小凤看过来。小凤慌了，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又疑惑这一切不是真的；人群中有人在嘀咕：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小黄毛丫头。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小凤仓促中掉过头去，却是过去的一个熟客；小凤只知道他姓李——或者他姓别的，小凤也不介意。他曾找过小凤几次，后来熟了，就有了规律，每周总来找两次。关系还不错，有时会带她出去吃饭，跟她说些别的，眼睛吧嗒吧嗒地看着她，跟真的似的，小凤便笑，他也笑。

他人其实不坏，花钱也不吝，后来小凤到底烦了他，原因就在于他有个怪癖，他喜欢小凤叫他爸爸。小凤不能叫，她有爸爸，在老家，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和他年纪一般大。他急了，就会闺女儿子的乱叫一通，末了总逼小凤承认。小凤被逼不过，有时也会叫两声，心里异常的痛苦，一连好几天都不舒服。

小凤把这事跟表姐说了，表姐安慰她道，你太认真了，这类事不能多想的，再做一阵子就好了。

小凤刚入行不久，却也碰见过各式各样客人的需求，都能敷衍过去，单这件事上不行。小凤就跟表姐说，我还是跟他挑明了吧，赚钱也得有底线，不能太勉强自己。小凤没敢跟表姐说别的，表姐是亲表姐，从小就在小凤家长大——表姐的父母死得早。

小凤是表姐带出来的。说起来，表姐从村子里带出过很多姑娘，都是沾亲带故的。高中毕业那年，小凤也提出跟表姐走，表姐犹豫了一下说，很苦的。

小凤说，我不怕苦。

小凤娘也说，再苦能苦过种田的？

临走的那天早晨，小凤爹坐在墙角抽旱烟。表姐说，舅舅，我带小凤走了。

小凤爹扬扬手说，去吧。

小凤不能忘记父亲的眼神，那样的苍老，安心。他什么话都用不着说，只扬扬手，就把小凤托付了出去。有一阵子，小凤总是很好奇。她想表姐要是回家了，该怎样面对父亲？——若是他问起了小凤，她该怎样回答？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啊，她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后来，小凤就跟姓李的摊牌了，那人倒也通情达理，只是打趣小凤“缺乏职业训练”，又笑道，你不行，得再练练。小凤谦虚地说是是。临走的时候，小凤抢先买了单，他也没客气，从此换了一家。

小凤再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碰见熟客，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在救她。慌乱之中两人都不能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小凤便知道什么都在里头了。小凤继续往前跑，警察跟在后面又嚷了句什么，这一次小凤恍惚听得是抓小偷。小凤的腿一软，打了个趔趄。小凤感到自己哭了，原来她不是别的，她只是小偷！

后来，小凤把这梦跟表姐说了。午后的客堂没什么人，初夏的阳光落在镜子上，白粉墙反射出一团耀眼的光芒。姊妹们陆陆续续地来上班了，闲来无聊，坐在墙角的一张长沙发上看电视。红妹在给一个年轻的男客洗头，两人都对着镜子说话，有一搭无一搭的，像蚊虫的嗡嗡声。

表姐倚在门边的一张椅背上，耐心地听小凤把话讲完；隔了一会儿，她挑挑眉毛说，就这些？

小凤说，我吓了一身冷汗呢。

表姐半晌没说话，她不喜欢小凤讲这些，这个小凤也知道。小凤小表姐五岁，两人曾经是无所不谈的朋友。表姐十六岁就结了婚，一年以后又离婚，她回到小凤家住了半年，就提着革箱出门了。

小凤有点怵表姐，虽然表姐还是原来的表姐；其实表姐也不是原来的表姐，更多的时候，小凤觉得她陌生了，猛一眼看上去，表姐是个机巧利落的女子，伏着椅背冷眼朝街上看，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小凤出来有三个月了，其实做这行才两个月不到。

表姐斜睨了小凤一眼，笑道，你这梦做得奇怪，莫非当小偷是一件荣耀的事？

小凤觉得汗颜，她听出表姐的弦外之音了，表姐在责备她。表姐曾经说过，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做这行的，不管别人怎样嚼蛆，你首先得尊重自己。有一天夜里，小凤梦见表姐来看她，表姐说，小凤你怎么了？这是你的工作，你首先得自信。

小凤其实挺自信的。来丹阳街三个月了，一天天地在这里晃着，晌午的太阳打下来，不知是不是比别处更明亮些？迎来送往的也都是人，有鼻子和眼睛，有呼吸；一字一句的，说的都是小凤听得懂的话。街两旁的小姐妹们，小凤也大多相熟了，看着她们，小凤就像看见了自己，有时她会觉得，自己也许是生活在一场梦里面。

这一阵子，小凤总在做梦，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梦见了回家的火车，还有警察。小凤在客堂里坐着，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烘烘地照在脊背上，使她觉得自己像是要睡了，有一瞬间，她似乎又听见了刚才在梦里才听到的火车的轰鸣声，轰鸣声越来越大了，小凤不得不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