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3
|本章字节:8626字
四
姐弟两个渐渐地长大了,一样的单薄和苍白,姐姐高一些,弟弟矮一些。两个人的容颜也略微有一些改变,姐姐瘦了,清秀了,明朗了,弟弟呢,仍旧很含糊。
姐姐已经七岁了。她不再常常淌眼泪了。她仍爱着她的父母和弟弟,她的爱让她变得有力而坚硬。她和他们已经很熟了,他们越来越深地融入一体,她的生活嵌入他们生活的深处,天衣无缝。
她懂得了劳作和分工,做她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她感到劳累。每天傍晚,她清扫院子,把鸡鸭赶进圈里,抱柴伙到厨房;她弟弟呢,则在她的吩咐下,查看铁锹等器具是否物归原处,或者吃力地把粪箕里的土倒到门外的猪圈里……
然后姐弟两个站在院门口的槐树底下,等收工回家的母亲。
在黄昏的天色里,物体隐藏到黑暗后面去了,世界也消失了。只剩下了人。这时候,姐姐才看见了人。看见了她的家庭,她和父亲和母亲和弟弟……有一点点震惊。这是第一次,她以另一种眼光来打量着自己,以及她和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
她想,他们是谁呢?他们是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可是除了这些以外,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在某一瞬间,他们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们很孤单。
就像现在,她和弟弟在院门口的槐树底下,一个倚树而立,一个坐在地上玩石子,他们离得如此之近,甚至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这是深秋的黄昏,天色已经很暗了,然而她还能看见他长睫毛下的眼睛……她认真地看着他,有一瞬间,她差点认不出来他了。她想,他是谁呢?她知道他是她弟弟,可是她还是要问,他是谁呢?他离她那么遥远,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可是她觉得他们很遥远。他终于成了一个与她不相干的人,他的生老病死──在这一刻,她再也不关心了。……
现在,她只关心她自己。
她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小孩子的手,因为劳作的缘故,手上裂了口子,在寒风中皴得疼。姐姐轻轻地挤压手上的口子,有脓血从里面慢慢地淌出来。姐姐的眼泪也淌出来了,因为疼。这是第一次,她对自己充满了怜惜。她想,她才只有七岁,她在时间的风里走动,走过的也不过是一些田野和城市,看见了很多新奇的事物,家家户户的生活;窗户上贴着红鸳鸯,邻居的三喜娶新娘子了。……姐姐一年年地长大了,她从时间的风里走过,一步一个脚印地,小心翼翼地,然而仍保不住在那开怀的一瞬间,时间和外物对于她的伤害。利刃割破了她的手,沸水烫伤了她的身体,风沙刺痛了她的眼睛……
时间一寸寸地作用于姐姐,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伤痕;她看见了一个正在腐坏的自己,她的身体已经很粗糙了。
她的心呢,也是粗糙的。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细敏的小女孩了。一个人,经历了很多事情,经历了伤害,哪怕只是肉体的伤害,也足以使一个人的内心变得坚硬而刚强,变得粗糙。所以姐姐觉得,她的心是很粗糙了。
再说,姐姐又遇见了她的弟弟,他是那样一个安宁的男孩子,体质柔弱;间或也有调皮开朗的一瞬间,眼睛坏坏的,露出一点笑泡儿。他大部分时候是懦弱的,贪吃,撒谎,不很有感情。五岁了,还穿着开裆裤,露出很肥的、像女人一样的可爱的屁股,走动起来时,轻轻地绞动着,有些吃力。静下来时,他便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下,拢着袖子,眯缝着眼睛,像要盹着了一样。他的影子在太阳底下显得很薄弱,很孤单……他长着一张清秀纯净的脸庞,漫不经心地,有些无辜;是悲伤以外的某种情感,弟弟永远只有一种情感,同一种表情。……
姐姐想,她的柔软的美弟弟在想些什么呢?他想要什么呢?……她不知道。姐姐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姐姐的眼泪快要淌出来了。她看着他,是一个和暖的有阳光的下午,她坐在门槛上做她的针线活,她的脚边搁着她外婆的针线匾子,里面有红的绿的黄的丝线。姐姐在学绣一朵花。是外婆给描的样子,一朵牡丹花。偶尔姐姐也会抬起头来,看见太阳底下自己矮小的影子落进了针线匾子里。她的头有些晕。也会看见弟弟,看见他一个人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坐着,安静而沉默的。远处可以听见风声。蓝天和白云依旧很高远。太阳下的弟弟的影子也变长了,变弱了,一开始影子是在弟弟的左边,隔了一会儿影子就走到了弟弟的右边。姐姐知道,这是时间在走动了。
姐姐低着头在绣一朵花,很认真地;偶尔也会想起弟弟,想起来时就会觉得很心疼,也心疼自己,也心疼弟弟。就觉得平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想哭。──就觉得他伤害了她。多么奇怪呵,弟弟并没有打她,也没有呵斥她,也没有冷淡她,弟弟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可是姐姐觉得他伤害了她。
姐姐在绣花的时候,在针***花辫深处的那一瞬间,也在想一个问题:她和弟弟之间的感情,他们的渊源在哪里?是什么使她和她的亲人们生活在了一起,互相依存?──是爱吗?姐姐不知道。
她抬起头来,拿针在头发上轻轻划了两下。阳光像水一样地荡漾在她的身旁,轻轻地跳动着。阳光还洒在她的脸上、手臂上,像极了一种小虫子,毛绒绒的,痒唆唆的。做活的时间太长了,脖子有些酸了,姐姐放下针线活,活动了一下脖子。
在那空旷的院子的当中,有一口井,还有一个水缸,水缸里蓄满了水,有阳光落在水面上。风吹皱了水面的那一瞬间,芦花鸡从缸边走过。……屋子里有辆笨重的自行车,还有“蝴蝶牌”缝纫机,床底的搭板上搁着母亲的一双布鞋,呈八字形微微地张开着,像注入了新的活泼的生命,正准备开始走路。
姐姐看着这些物体──她并没有分明在看,可是看见了,看得很清楚。物体与物体之间隔着很长的距离,彼此并不能联系,可是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把它们联系在了一起。活塞井和水缸,自行车和布鞋,沾满了灰尘的相片镜框,她和弟弟……世界像一间打开了门和窗的屋子,透体明亮。
姐姐在想着她和弟弟之间的关系……她坐在安静而开阔的天底下,偶尔会听到虫子的鸣叫。人是小的,肃穆的,可是情感很大,很端庄。那样铁铮铮的事实,在那儿,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怀疑的,可是姐姐还是怀疑了。
她想,她和弟弟的感情,他们之间的爱,真的就那么可靠吗?是天生的情感吗?很强烈吗?很单纯吗?
除了爱以外,是不是还有另一些东西渗入他们的情感中,比如恨(没有理由的那种),利益,力量的此起彼伏和交叉,男女之情,犯罪感和恐惧感……
是不是这些东西在左右着他们的情感,一点点侵蚀着原生的爱,使他们分不清彼此,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姐姐坐在凳子上,膝盖上放着针线匾子,手撑在针线匾子里,身体整个伏在针线匾子上。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认真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很匀称地,气吐幽兰地。阳光渐渐衰落了,她地上的影子变得很轻,很淡,仿佛轻轻一抹就可以去掉一样。
姐姐知道,今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有规则,也有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和彼此的微弱的联系。也有人,也有情感和爱恋……可是在爱恋的背后,还有另一些东西,她不知道它是什么,可是她知道它是存在着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在那隐约之中,还能看见院门口的梧桐树枝上系着的一根红布条,在风中轻轻地飘扬着。世界在瞬间就恢复了它原来的面目,有原因和结果,有严密的内在的逻辑,不感伤,不热烈,不神秘。每个人都如履薄冰,在飞驰而过的一瞬间,也会遇见一两个他熟悉的人或陌生的人,也会有情感和爱憎,然而这都是不奇怪的。
姐姐大声地呼唤着弟弟,向他拍拍手掌,示意他起来干活了。弟弟应声站起来,跟在姐姐的身后(他向来都是很听话的)。她吩咐他把粪箕里的土倒掉,她自己呢,则在草垛旁垒着柴伙,然后抱到厨房里。
有时候姐姐会从劳作中抬起头来,看见黑暗迎面砸下来,到处都是黑暗,可是不知为什么,姐姐却觉得她的世界慢慢变得清澈澄明了,浑浊的那部分下沉了,清扬的那部分升腾而起。姐姐从她的感情里走出来了,她现在能站在她的体外──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爱她的弟弟了。她的热情沉淀了,她变得明晰和冷静。
姐姐成“人”了。人的一切最基本要素在她身上已经具备了:热情,温良,理智,自私,道德律,对自身适当的控制和约束……不多的一点动物性已经从她的身上慢慢消失了。
姐姐想,是什么使她成为了这样?这是人的必然之路吗?在由“荒蛮”走向“文明”的过程中,人丢弃了哪些东西,对自身造成了哪些束缚,跨越了哪些障碍,血源的深情也是这种障碍吗?真地能跨越过去吗?觉得哀伤吗?
多年来,姐姐就是想着这些问题长大的。后来就不想了,因为有的问题想通了;想不通的呢,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也慢慢地消失了。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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