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3
|本章字节:12834字
五
算起来,姐弟俩的感情是什么时候恶化的呢,姐姐也不记得了。所能记得的就是她对他的爱,从见他第一面起,她就知道她会爱他。只不过是那样的一个男孩子,在很多年前她回家的那个傍晚,他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内。他的身底下骑了一根树枝,额头上有汗,夕阳在他的身后留下了影子。
可是她爱他,一定跟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是个懦弱的男孩子,他是她的弟弟。他的瘦小的身体穿过时间之光,一寸一寸地长大。有一天清晨,他突然从厨房里跑出来,她在院子里看见了,她看见他的衣衫在清晨的风里飘舞;院子里没有人,天地在他跑过庭院的一瞬间,突然显得异常地空洞,遥远;她觉得他被淹没了,他融入了天地里,被凭空抹去了。
她在庭院里站了会儿,拿手去摸耳腮边的一颗痣,久久地摸着。四周非常安静,在那静静的一瞬间,只有炊烟飘过庭院。──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吃紧。
有一次,她告诉母亲,她害怕长大。是在阳光底下,她母亲伏在桌边改作业,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玩“折纸衣服”的游戏。
母亲便问:“为什么呢?”
她低着头一直在做纸衣服,做好了,方才抬起头来说道:“长大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能做什么呢?”非常安静地说着话,声音很平安,可是她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有哭音。
母亲也默然,摇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母亲才说:“那你呢,你对他这样不放心,可是你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她把拳头轻轻地握在嘴边,用牙齿咬食指的骨节。她说:“我是不怕的,过得不好,受再大的苦,哪怕死我都不怕的,可是他──”她觉得快要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眼泪淌出来了,“他是不行的。他不能那样子的。”
母亲把笔放下,把本子合上,她看着她。她并不知道她这女儿,她才六岁,回到这个家庭也不过才两年,她所有的眼泪都是为她的五岁的弟弟淌的。
“我还害怕……”隔一会儿,她又说话了,但没有说下去。
母亲说:“你害怕什么?”
“假如有一天我不喜欢他了,那该怎么办呢?”
“你会不喜欢他吗?”
“不知道……”她轻轻地摇着头,“因为时间长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看见庭院的上空,有几片梧桐的叶子,在阳光底下;她没再说下去,也许她说了,可是声音很轻,她自己也听不清楚了。……
虽然姐姐也怀疑着,她和弟弟的感情,那样单纯伤怀的爱,迟早会出错,可是到底会错在哪里呢,她倒又说不清楚了。
就有一次,她领他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她走在前,他跟在后,不一会儿,她就把他摔在身后了。她站在一棵老树底下等他,回头看他,她看见了一个矮小的、懵懵懂懂的孩子,正在埋头走路,他的身后是空茫的天……她竟觉得深深的悲哀了。也不知为什么,初始她是爱着他的,到最后,爱的成份消淡了,只剩下了悲哀。
她看着他,便以为自己是站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的,彼此都够不着的──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看着他走过来,低着头,脚踢着石子,蹦蹦跳跳的;偶尔他会抬头看她一眼,他的眼神是小心翼翼地,揣测的,惊恐的。
这不是第一次,他用这种眼神看她。她跟他讲过无数次了,她是他的姐姐,她爱他,她只会善待他,她从不会伤害他。他虽也答应着,点着头,可下次再看她时,他的目光仍是闪烁的、惊恐的,萎萎缩缩的像只小虫子。
姐姐便想哭。
她从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是这样……从前她爱过他──最简单朴素的那种。她的爱让她凭空受了许多委屈,虽然她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在太阳底下静静地坐着,想起他的时候便会淌下眼泪。大部分时间她是不爱他的,她有着自己的微小而整洁的世界,她的世界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人物,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友爱的,暴力的,自私的,冷漠的……可是在那业已过去的荒老的岁月里,哪怕她爱他只是一瞬间,她也得承认,她为他受了委屈。
他从不知道,当然,他怎么能知道呢?他是那样一个缺少感应的人。──他从不知道,在他一生的某一段时间里,他曾经被一个人关爱过,那个人是他的姐姐。她是那样一个明朗而坚强的人,可是因为爱他,她变得伤怀而感恩,她满腹幽怨,她不快乐,她的躯体变得格外地柔弱,一阵微风都可以把她吹得淌下眼泪。
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破例地讲很多话,坐在板凳上,并拢着双腿,偶尔会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很少看到她有这样的时候,略略有些吃惊,可是隔了一会儿,他便也笑了。他是多么愉快啊!
她跟他讲起她从前的事情,很慢很慢地;坐在太阳底下,眯缝着眼睛,偶尔也会有风吹过,风把她的头发吹下来,她便会把发梢抿在嘴里。她叫他搬来板凳,像她一样坐着,坐在她的对面。有时候他也会学她的样子,并拢着双腿,把双手撑在膝盖上,瞪着一双清明的眼睛看她,认真地听她讲话。──她看着便会笑起来。
两个人离得是如此之近,以致于他能看得见她眼睛里的瞳人,她的瞳人发着光,里头也有他的影子。他的膝盖挤着了她的膝盖。她便会坐起来,把身体稍稍往后仰去。有时候她也会停下来,告诉他他的眼睛里有眼屎,他便会拿手背去擦眼屎。擦完了,她方才接着讲话。
讲故事的间歇,她偶尔会抬头看天,整个人显得异常地静默、空远。──他便也抬头看天,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有高高的院墙,梧桐的叶子,还有蓝天底下正在飞翔的小鸟……他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是看蓝天,还是看梧桐树叶,还是看小鸟。他便回过头来看她的眼睛,她虽然仰着头,可是他很容易就看见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她有着水晶般明亮的眸子,闪闪发光的……弟弟看了很长时间,才突然明白了,那闪闪发光的原来是她的眼泪。
弟弟觉得很奇怪了。他想,她这是哭了么?──这不是她的第一次,从遇见她不久,他就知道她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常常由安平转向暴怒,由暴怒转而欢喜──对于她,他只知道她是他的姐姐,他身体之外的另一个人,与他有着亲密的血源关系,可毕竟不是他自己。她欢喜的时候他也欢喜,她沉默着他便有些担心,她生气了他感到害怕。
他想,她到底是谁呢?她是他的姐姐,她也是个陌生人。
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坐在她的面前,低着头,他的眼睛落在了她的格子布的裤角上;也不敢问,也不敢拨腿就走,过了很长时间,他方才壮胆怯怯地问道:“那后来呢?──你还会讲下去吗?”
她站起身来,弯腰捡起板凳,说道:“不讲了,天也不早了,下次再讲吧。”轻轻地说着这些,非常温和地看着他,还笑了起来,露出她那不整齐的牙齿──她笑起来的时候是很好看的。
弟弟这才放下心来,他那亲切的小姐姐又回来了。他喜欢她看他时的眼睛,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和遥远了,它重新充满着温情,变得非常地安静,朴素。偶尔也会有些嘲讽──对于她过往的情感──也有些不耐烦。然而这些弟弟都是看不出来的。
……姐姐走过小街的拐角,在一棵老树底下站住了,回头看身后那苍茫的天,她看见了她的弟弟,站在那小街的尽头,那天底下……姐姐觉得苍茫。仿佛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消失了,也爱过,也恨过,有过委屈和疼痛,有今生也不可以达成的那种默契和谅解,可是在某种时候也会有片刻的欢喜……然而毕竟都会慢慢地消散了。
从前她也这样看过他,站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以一种冷漠的、不相干的态度来回忆起从前,他和她之间的那一点一滴已经流逝掉的日常生活。
这次呢,她扶着一棵老树──是阴沉的下午天气,她领着他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一开始两人是并排走着的,偶尔还会作一些简单的交谈;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她就生起气来了,又不好发作的,只好大踏步地往前走着,用了很多力气。
现在呢,她站在一棵老树底下等他,气还没有消,但正努力地克制着。她看着他,偶尔也会抬头看树冠,看见满树的叶子,一线一线的天色和云朵从叶子的深处漏进来。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凭空往后跌了很远,跌到一个离她自己都很荒远的地方,来看着她自己,她的弟弟,她和他共同走过的日子。──便觉得一切都是很平常的,很多年以后,可不是一切都平常了么?只不过是一对普通的姐弟,天生就注定有很多不同,她爱他,可是他有点怕她,他看她的眼神总是瑟缩的,惶恐的。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他和她之间已经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爱过他,只不过是那样的一个男孩子,小,微弱,有一双迷糊的眼睛,因为他的存在,任何物体都显得庞大……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子,他在她身上还投入了情感,凭什么呢,她摇了摇头,竟叹息了。
她又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天更加阴沉了,是要下雨了么?远处有风吹过来,刮起漫天的尘土。小街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两三个人,急匆匆地,身子向前探着,一晃而过。她弟弟也跑起来了,捂着头,一步一摇的──他的鞋有些不跟脚。姐姐才知道果真是下雨了。
她把衣服裹了一下,往树干上更紧地靠了靠。她想,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人也还是从前的那个人啊,有肉身和情感,也需要呼吸,也需要吃饭──也还在爱着──可是她觉得她对他很不一样了。
他在她面前站定了,拿袖子去擦头上的水。两个人很长时间没说话。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铁青,他愣了一下,很惶恐地,又举起袖子去擦头上的水了。
仅仅在一瞬间,她突然暴怒了起来。她看着他,非常冷漠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她身边的这个男孩充满了怨恨和鄙夷。从前她爱过他,是的,她知道,她的爱让她受了很多委屈;从前她不快乐,是的,她一直不快乐。──可是她知道,今天她这样恨他、瞧不起他,一定跟这些都没有关系。她的恨在她的体内。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从来就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不可靠的,脆弱的,应该值得怀疑的;她知道它会坏掉,烂掉,碎掉。有一天她会打碎它──她非打碎它不可。
她是这样的一个有力的小姑娘,她坚硬而明朗,她有着骨子里的真正的冷漠。是因为爱,才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爱把她全毁了。它伤了她的心,也毁了她的身体。
她看着自己的躯体一天天地长高了,变瘦了,却更加地结实和茁壮了。嗨,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更加地结实和茁壮了。
她把他叫到跟前来,起先也并没想打他,不过训斥两句,撒撒气就算了;可是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平坦的眼睛,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她还是着实地气恼了一番,她想那一定是他的神情,瑟瑟缩缩的,有点萎,像只动物。
她把他唤过来,一只手撑在树干上,为了镇静她自己,她的小手指在树皮上磨擦;另一只手展指向他伸开。她哆嗦着嘴唇──她发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的身体是绵软的,更是有力的。今天,她有许多话要说,──关于他,她有很多话:他的懦弱和无情,他的可耻,他甚至还偷钱。他偷钱做什么,啊?他偷钱是为了买东西吃……她要说很多,她瞧不起他,她恨他,她要伤害他。他是这样的软弱,不伤害他伤害谁?
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可是她要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今天我不打你,啊?你知道,今天我不想打你──”她拿手指点着弟弟的脑门,敲得铿锵作响,“但我告诉你,你别惹我生气。……”话还没有说完,她眼泪已经淌下来了;脸色仍是铁青的,脸上的表情很坚硬,有点扭曲。
弟弟站在一旁,弓着身子,哆嗦成一团。他的眼泪淌下来了,抽抽泣泣的,又想哭,又不敢哭。姐姐见他哭了,自己越发觉得委屈,便撕开嗓子痛哭几声──势必压过他的。雨下得更大了,滂沱似的,两人虽站在树底下,周身竟淋得瓢浇似的,没一个干处。
她在树底下蹲了下来,低着头,拿双手搂住肩膀,很紧地,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头上,脖子上──她那小而茁壮的身体上,一点点都感到疼痛。雨水从她的衣服里淌下来了,很重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有好几次,她想抬头看他,可是她不敢。也不能。她将会看见一个弱小的、值得怜惜的孩子,看见外物怎样作用于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伤痕。看见他正在忍受着屈辱,这屈辱来自于他曾经很依赖的人。
现在,他离她已经很近了,仿佛又很远,隔着一道又一道的雨帘,他和她始终不能走近。他站在雨里,捂着眼睛,嘴里“咿咿呀呀”哭个不停。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打着伞,看着雨地里的这对奇怪的姐弟。走了很远,仍禁不住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终于一点一点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