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缨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1
|本章字节:10070字
唯一对这件事兴味索然的就是成德自己。他的眼睛里总有一些落落寡合,似乎寂寞真的可以开花结果,在热带的心情里无边滋长。他已经是所有的官宦家庭茶余饭后的必备话题,他自己却什么也听不到。
他的心被另一件事情攫住了,那是当年的京城里唯一的一个可以与他自己的婚事相抗衡的话题事件。——正如所有的官宦人家都在关注着成德的婚事,所有的文士也都关注着肇始于一处京官别墅的声势越来越大的事件:秋水轩唱和。
对于十七岁的成德来说,这个话题多少有些禁忌。
天色渐晚,广源寺里仍然挤满了香客。成德向来不愿待在人多的地方,回转身,偷偷踱到了大雄宝殿的背后。
暮色愈厚,从宝殿冰裂纹的窗格子斜斜射出一星半点跳跃的烛光,借着明明灭灭的光影,可看见后庭的蔷薇娇滴滴地开了一天一地,密密匝匝,璀璨妍丽的胭脂色连厚实的暮色都快压不住,香味更是浓得化不开。
成德贴近身,想将这一架子深色花的香甜都偷进肺里,却蓦然停住,一阵玲玲的笑声从这胭脂色、蔷薇香的深处慢慢沁出来。
成德寻着那笑声看过去,一群盛装打扮的旗人少女正切切地谈论着什么,六七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头紧挨着头,谈到兴奋处,除了扬起清脆甜美的笑声,还杂着钗环摇晃和碰撞发出的玎玲声,煞是好听。
成德本想静悄悄地走开,但一下子又停住了,因为她们说的正是自己最想听的话题:秋水轩唱和。
秋水轩唱和不仅是当时的一大话题事件,更是中国词史上的一件盛事。就是在这一年里,雅擅填词的周在浚来到京城,住在世交孙承泽的秋水轩别墅里,引来了许多名流造访。曹尔堪就是其中的一位访客,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他想在别墅里找个地方纳凉,见到一处墙壁上题写了许多酬唱的诗词,云霞蒸蔚,于是技痒,填了一首《贺新凉》,题在墙壁的空处,从词牌上找来了一些纳凉的感觉。
这本来是一个很偶然的举动,而恰好秋水轩这时正是名士云集,大家的词性全被调动起来了,于是周在浚、龚鼎孳等文坛巨擘纷纷唱和,全用《贺新凉》这个词牌,每处韵脚的用字也和曹尔堪一样。这叫“步韵”,是和诗里最难的一种,但对于高手来说,难度越大才越有趣,彼此之间暗暗也起了较量的意思,于是词作越和越多,影响力越来越大,乃至于大江南北的文人骚客们纷纷投书寄简,各展才学。
本来这些京城名流填词多学辛弃疾,称为“稼轩风”,结果这一次偶然而来的秋水轩唱和却把“稼轩风”推向了全国,整个康熙初年的文坛风气为之一变。
填词和写诗不同。“鹅,鹅,鹅,曲颈向天歌”,骆宾王在幼年就写出了这首著名的小诗,因此被誉为神童,但小孩子没有填词的。不要说小孩子,成德今年十七岁,也没到填词的年纪。诗言志,词言情,未成年人填词等于给家门蒙羞。但成德早已经偷偷地读过不少词了,也大大喜爱那些言情的内容,对秋水轩唱和也暗暗地关注了很久,所以,当他忽然在一个满是陌生人的场合里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个话题,自然就不舍得离开了。
少女们本来只是低声议论(这对她们更是一个不宜过分关注的话题),但越说声音就越发高亢了起来,看来是太兴奋了吧。禁忌的话题总会给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们带来一种夹杂着羞涩与恐惧的特殊的快感。成德听得真切,他听着她们对秋水轩的那些名士们一个个地品头论足,间或背诵几句他们的作品(他其实也都背得出)。
渐渐地,成德注意到,在背诵的声音中,有一个温软纤细的声音出现得最频繁。细听来,那声音低低的,调子极平缓,不急不赶,柔和得像在月光下酣睡的湖。某个时刻,成德短暂地恍神,耳里只听得见那声音的声调是如何高低变化、声线是如何宛转起伏,却听不到那声音念的到底是些什么句子。
他终究没忍住,探头寻觅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素净的女子,在一众盛装华服、姹紫嫣红的少女中,她那袭月白色绣百蝶长裙淡得几近透明。想来刚才那钗环碰撞的叮叮声也与她无关,因她头上并无半点珠翠,只斜簪着一朵半舒半卷、淡粉色的荷。她的面孔无甚特别,甚至在明艳娇俏的同伴们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过于平凡,但她嘴角清清浅浅的笑意、眉眼间淡然自若的态度却在这燥热的夏日傍晚有着让人安静的力量。
晚风一吹,蔷薇花架轻轻摇晃,少女们笑着争相跳开,独她娇憨地愣在原地,任花瓣将玫瑰紫泼了她一裙一身。裙边上绣的银蝴蝶随风轻轻飞扬,似要逐花瓣而去,成德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挽留住那几只小巧的银蝶。
花架背后突然探出的手将少女们吓得不轻,稳重如她,也惊愕地抚着心口,瞪大了眼睛。成德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但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定了定神便朗声道:“在讲秋水轩唱和么,词牌是《贺新凉》,又名《金缕曲》,韵脚是卷、遣、泫、茧、浅、展、显、扁、犬、免、典、剪。对不对?”
竟一点都没错!少女们都期待地看着这个俊雅的少年,他还这么年轻,竟也要加入秋水轩唱和了,词牌和韵脚都说得不错,但他会写什么内容呢?其中容貌最出众的那个着明黄色绣白玉兰纱衣的女子又笑吟吟地提醒了一句:“要写眼前的内容哦!”
眼前的内容,是什么呢?是这个广源寺毫无诗意的后院,还是……还是我们自己?黯淡的月光和遥远的烛光遮掩着每一个少女忐忑的心事。
眼前的内容,是什么呢?成德也在想着这个问题。眼前,近在眼前的,不就是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么?此时,少女们都已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向他这边倾,齐齐殷切地看向他,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镶嵌在夜幕中的寒星。唯有她,竟不知何时已改了那超然淡定的态度,缩在同伴背后,将头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直贴到胸前素色的流苏装饰,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脸募地红得不成样子,就像这细微的声响不知好歹地泄露了她企图隐藏的秘密。
十七岁的成德要到后来才懂得了少女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在同玩的姐妹之中无过人之处,在成德这样一个看杀卫玠一般的少年看过来的时候,更恨不得背过身去。但她不知道,她低眉颔首的含蓄态度如一支柔软雪白的羽毛,越过其他女子的明媚开朗,轻轻抚过某个隐秘的角落,引起一阵悸动。
每个人都不太自然,成德也是,但他迅速地定了定神,找到了一个“眼前的内容”,又迅速地在心里组织语言。这时的他还并不熟练于填词,只是有时候偷偷地试过而已,但箭在弦上,这位未来的词坛盟主终于依着秋水轩唱和的体例吟出了一首《贺新凉》: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都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愈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一片安静。成德紧张地不敢去看少女们的脸色,半晌才解释说:“这首词,咏的是……”他伸手一指,“咏的是那株白梅花。”
听了这个解释,少女们都怔了一下,她亦略略抬头,终于有人问道:“你,你不会就是明珠大人府上的成德公子吧?”
成德也是一怔,正待说些什么,看到家人从前院跑来招呼自己,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僵硬地施了施礼,低着头落荒而逃。尽管低着头,他的目光却隐约瞥见那个白衣胜雪的影子朝自己的方向侧了侧身,匆忙中他不确定她是否真有这样一个小动作,他唯一可确定的是,他心里期望这个小小的动作不是自己的错觉。
成德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这首《贺新凉》在那一群少女中间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她们猜出了成德的身份就已经暗暗地低呼了一阵,随后又争论着那首《贺新凉》。花坛里确实有一株白梅花,常来广源寺的人都知道,但现在根本就不是梅花开放的时节,白梅花还只是一株毫不引人注目的枯树而已。
四周绿意盎然、花团锦簇,哪一样不比枯梅树更能引发诗情?但这公子的诗情偏偏只为一株枯梅而发,没有道理。是没道理,情这东西,汤显祖早几百年就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成德身为当事人,却也并不比旁观者更清楚当时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彼时,他只是任凭心底的话如泉般汩汩涌出。
用了那么美丽的文字,写了一株根本就没有开放的白梅花,写的还是它盛开的样子,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只是从这天开始,真的有人“帘幕西风人不寐”了。
当一件事情进入了爱的领域,就开始谢绝逻辑,谢绝理性。语言是兜兜转转的迷宫,爱是直指人心的禅。
在那天那样氤氲的月色下,笑、惊愕、盼望等诸般动作神情都显得夸张,唯有她低头的姿态刚刚好,真的,刚刚好。
[5]交臂之失:一分钟的代价是几年
如果成德离开得从容一些,也许就会留意到广源寺前院的西廊墙壁上的一首恐怕墨迹仍然未干的《风流子》:
十年才一觉,东华梦,依旧五云高。忆雉尾春移,催吟芍药;螭头晚直,待赐樱桃。天颜近、帐前分玉弝,鞍侧委珠袍。罢猎归来,远山当镜,承恩捧出,叠雪挥毫。
宋家墙东畔,窥闲丽、枉自暮暮朝朝。身逐宫沟片叶,已怯波涛。况爱闲多病,乡心易遂;阻风中酒,浪迹难招。判共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这首词,一看就是某个失意人的愤懑之作。这样的好文采却不见容于京城,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个人在词的最后发牢骚说,既然京城待不下去,那就回乡好了,不如去学屈原,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如果成德可以看到的话,也许会惊叹一个巧合吧。方才自己那首《贺新凉》不是也写有“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么?当年陶渊明在九九重阳没有了酒喝,便守在篱边怅怅不已,直到盼来送酒的白衣人,这才“即使就酌,醉而后归”。俗世红尘总是惹人烦恼,只要时有白衣人送酒以慰藉,那就不妨远遁江湖,找一处清净所在吧。
成德要到五年之后才有机会结识了这位词人。他叫顾贞观,无锡人,早年就是江南“慎交社”的栋梁,著名的才子,当年他在京城是受了龚鼎孳案的牵连,那首《风流子》便是愤懑之下写就的,后来还寄给过大学者阎若璩。
无锡顾贞观,他将是成德一生中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在清初的词坛上唯一可以和成德齐名的人。
樱桃宴与红叶诗
顾贞观的这首《风流子》恰好可以为纳兰词里一首难解的《临江仙·谢饷樱桃》作注。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临江仙·谢饷樱桃》
这首词常被注作爱情主题,从字面上看确实也像。“绿叶成阴春尽也”是杜牧在湖州的一段绯闻,“守宫偏护星星”是守宫砂的来历,“强拈红豆酬卿”是在相思……但是,这首词并非写给情侣的,而是写给老师徐乾学的。诗题“谢饷樱桃”就已经交代得清楚,只是今天的人对这个风俗很不熟悉。
从唐朝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而且是由皇帝赏赐下来的。顾贞观说的“忆雉尾春移,催吟芍药;螭头晚直,待赐樱桃”就是在回忆自己科举与仕宦生涯中的那些光辉的点点滴滴。
纳兰词里还有一首用秋水轩旧韵的《贺新凉》,是写给顾贞观的,其中有一句“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用的是唐代《云溪友议》的一则典故:舍人卢渥进京赶考,偶然从皇宫向外排水的御沟里拾到一片红叶,叶子上是宫女题的一首绝句。后来唐宣宗放一些宫女出宫嫁人,卢渥娶到的恰好就是当年红叶题诗之人。——因为这则典故,有人便把容若的这句词和那位宫中表妹或其他宫中女子联系上了,说他感叹宫禁森严,就连天河都比御沟更容易通过。
这是一个误解,容若这首词是写给顾贞观的,这句话所针对的正是顾贞观这首《风流子》里的“身逐宫沟片叶,已怯波涛”,是隐喻自己被放逐出宫,和情爱毫无关系。只是容若的《贺新凉》和顾贞观的《风流子》不是彼此唱和的,所以很容易就被注家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