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缨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1
|本章字节:10374字
——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仍是康熙十五年。这一年的京城发生了一件大受瞩目的事情,一位叫做施道源的南方道士进京设醮,大显灵异,一时之间成了街谈巷议的焦点。
这位施道源早就是一位道教名人了。施道源,字亮生,号铁竹,横塘人,从小就出家做了道士,十九岁时从演真大师受法,初出茅庐就在一户富人家里斩杀了一只巨蟒。顺治年间,施道源三度设醮,每一次都有鸾鹤翔空,蔚为壮观。后来接受御赐法名,这才有了“道源”之称,更有一个御赐法号,叫做养元抱一宣教演化法师。
施道源长住在吴县太湖之滨的穹窿山,据说这里曾是张良的老师赤松子取赤石脂之处,半山流泉名为法雨,四时不绝,东岭下有一块丈许高的磐石,相传是汉代传奇人物朱买臣读书的地方。
施道源这次离开穹窿仙境,北上进京,是受康熙帝的召见,设醮以祈雨禳灾。不知道是事有凑巧还是法力深厚,祈雨于是雨至,禳灾于是灾消,尤其是一番法事之后,“三藩”那边的战事便成定局,所有人都安下了心来。
大功告成,施道源并不久留,马上就要打道还山。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京城名流争相结交,其中便有容若的身影。二十二岁的容若并不是要和这位足以影响政坛的道长结下什么人脉,只是满怀好奇和向往。何况卢氏这些天也总是和他谈起仙家神迹的真伪,亦真亦幻的,而这位道长不恰恰就是眼前的验证么?
一番相识,让容若对仙家多了许多见闻、许多向往;一番道别,为我们留下了两首颇有太白古风的诗篇:
突兀穹窿山,丸丸多松柏。
造化钟灵秀,真人爰此宅。
真人号铁竹,鹤发长生客。
天风吹羽纶,长安驻云舄。
偶然怀故山,独鹤去无迹。
地偏宜古服,世远忘朝夕。
空坛松子落,小洞野花积。
苍崖采紫芝,丹灶煮白石。
檐前一片云,卷舒何自适。
他日再相见,我鬓应垂白。
愿此受丹经,冥心炼金液。
——《送施尊师归穹窿》
紫府追随结愿深,日归行色乍骎骎。
秋风落叶吹飞舄,夜月横江照鼓琴。
历劫飞沉宁有意,孤云去住亦何心。
贞元朝士谁相待,桃观重来试一寻。
——《再送施尊师归穹窿》
这两首诗,很多人或许都不熟悉,但其中的两句,一是“檐前一片云,卷舒何自适”,一是“历劫飞沉宁有意,孤云去住亦何心”,正是《菜根谭》里一副名联的出处。这副名联,就是大家熟知的了: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容若从此之后便开始留意仙家了。“愿此受丹经,冥心炼金液”,这样的话在旁人恐怕只是随口说说,对容若而言,说出的话从来都是认真的。
所以我们才会在《渌水亭杂识》里读到这样的内容:
史籍极斥五斗米道,而今世真人实其裔孙,以符箓治妖有实效,自云其祖道陵与葛玄、许旌阳、萨守坚为上帝四相。其言无稽而符箓之效不可没也。故庄子曰: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这段是说:史书对五斗米道严加斥责,而如今的龙虎山张真人正是当初五斗米道的创始人——张道陵的嫡系子孙,以符箓治妖确有实效。他说他的祖先张道陵与葛玄、许旌阳、萨守坚四人是所谓上帝四相。这话虽然是无稽之谈,但符箓的效用确实是有的。所以庄子说“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仙家之事,正是圣人存而不论的。只是不论罢了,圣人也没有否定。
由好道术,转而进入佛法。就驱动力而言,很难说是天性的贴合更多一些,还是好奇心更多一些。这时候的容若,家世显赫、科举及第、婚姻美满、朋友知心、前途无量,世间所有想象得到的幸福他都应有尽有了,为什么会走近仙佛呢?
再看《渌水亭杂识》,这本日记一样的小书,某一天里记载下了这样的内容:
释典多言六道,唯《楞严》合神仙而言七趣。神仙在天下之人之上,虽是长年实有死时,故又言寿终。仙再活为色阴魔也。道士每言历劫不死,夫众生以四大为身,神仙又以四大之精华为身,故得长年,至劫坏则四大亦坏,身于何有而可言历劫。旅次一食可以疗饥,一宿可以适体,谓之到家可乎。以一药遍治众病之谓道,以众药合治一病之谓医。医术始于轩辕、岐伯,二公皆神仙也,故医术为道之余绪。
这段是说,佛教典籍都说有六道轮回,只有《楞严经》加上神仙一道合为七道。神仙在凡人之上,虽然有长生之术,但毕竟还是要死的。道士常说修炼成功之后就可以历劫不死,但是按佛家的说法,众生的身体都是由“四大”构成的,神仙的身体则是“四大”精华的聚合,所以可以长生,但到劫坏之际“四大”亦坏,所以身体是不可能历劫不死的。
以一种药物医治一切病症,这就叫道;以许多药物合起来治疗一种疾病,这就叫医。医术是由轩辕和岐伯发明的,这两位都是神仙,所以说医术是道的余绪。
再一段说:
《楞严》所言十种仙,唯坚固变化是西域外道,余九种东土皆有之,而魏张人元,旌阳地元,丘长春天元为最盛。取药于人之精血者为人元,取药于地之金石者为地元,取药于天之日精月华者谓之天元。而餐松食柏如木客毛女辈者名为草仙,非所贵也。地元、人元有治病接命之术,天元无之。明惠安伯张庆臻患癕疾,伏床七年,涿州冯相国请道师梁西台治之。吸真气二三口,再阅日,庆臻设宴请道师,能自行宾主之礼。京师人所共知者。崂山、青城、太白、武当,诸深山人迹不至之地,有宋元以来不死之人,皮著于骨,见者返走,皆草仙也。既入此途,则与三元永绝。故平叔云:未炼还丹莫入山,山中内外尽非铅也。唯绝于人元而地元、天元则可作。
这段的大意是,根据《楞严经》的记载,仙分十种,其中只有一种是西域外道,另外九种都是中土早已有之的,最盛者就是天、地、人三元。从人的精血里取药的是人元,从大地的金石里取药的是地元,从日精月华里取药的是天元。山林里那些餐松食柏的灵异生物叫做草仙,级别就很低了。
地元和人元都有治病和续命之术,天元却没有。明代的惠安伯张庆臻患有癕疾,卧床七年,涿州冯相国请来一位叫做梁西台的道长来医治他。梁道长只吸了两三口真气,张庆臻在另一日设宴感谢道长,竟然就可以起身行宾主之礼了。这件事在京城里人所共知。
崂山、青城、太白、武当,名山之中人迹罕至的地方,住着一些宋元时候的不死之人,皮包骨的模样,这些人都是草仙,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永远不能修炼到三元之境了。三元之中,只有绝于人元,地元和天元才可以炼成。
《渌水亭杂识》里,这样的记载越来越多,让我们看到这个天真的孩子又找到了一片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长生的神仙,有道术的灵丹,还有御风而行的剑仙。
容若写道:唐人里常有对剑仙的描写,似乎只是寓言,但世上真有其人其事。明朝末年,有人来拜访钱谦益,钱见他方巾青袍,身份不高,便未以上宾相待。几天之后,这个人前去拜访钱的朋友冯班,对他说:“古代有高明的剑术,我就是通晓剑术之人,久仰钱先生之名,特来拜访,没想到他也只是凡俗人的见识罢了。”
冯班询问剑术的修炼,此人答道:“既要服药,也要祭炼,剑术练成之后可以御风而行。”
一番交谈之后,冯班将他送至门外,互相作揖道别。冯班一揖方起,却已经看不到这个人了。
容若所记的这个剑仙故事,原本或许只是一则讽刺。钱谦益喜欢谈兵说剑,纵论时事,为人又好交际,乱世之际,常有“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的场面,诗笔也作“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但说剑谈兵,终于做了降臣,满人修《明史》也把他编在《贰臣传》里。剑仙这则轶事,岂不是对他的绝佳讽刺么?
但这是政治的解读,自然不会是容若的眼光。在容若的世界里,仙家剑术是当真存在的。
容若又写道:谚语虽然说“剑法不传”,但有一位王老人说,剑法其实是传了下来的,只不过不是人们通常想象的那个样子罢了。高明的剑术是以人的身体作为剑柄的,徽州有獶人,身法轻如猿鸟,这就是自古相传的剑术。
仙、剑、药,互相瓜葛。容若记道:张紫阳的炼丹之法是阴、阳、清、净兼用,如果有所偏废,丹药的效果就不会好。不过,如果只用来治病,具有这样效果的丹药也够用了,起死回生却办不到。
涿州冯相国的长子名叫冯源淮,他懂得追取银魂之法,这是天主教传来的法术。教士远行中国,携带大量的银钱会很不方便,所以只摄取银子的魂魄带在身上,所以行囊很轻便,这叫老子藏金法。
还有更神奇的事情:把黄金用特殊的药汁来蒸,蒸出黄金之汗,搜集起来可以治疗火病,药到病除。明朝末年有一名老将军给客人看过这一奇物,样子就像香油,说是在南方打仗的时候,有大将被火铳打伤,命悬一线,结果只涂了两匙的黄金之汗就立时痊愈了。
铅也可以这样蒸汗,给噎嗝的人服下,马上就可以打通肠胃。濒危之人一定要用这种金石重药才能治疗,如果只是草木之药,才一服下就会呕出。所以地元修炼者说草木经火则灰,经水则烂,不可以用来炼丹,金属则水火不能伤,故而可以养命。
《抱朴子》里记载有服食金银之法,唐代的王涯还曾把金沙倒在井里而饮用井水,后来“甘露之变”受刑身死,皮肤呈现金色。
炼药成仙的事情容若也有记载:凡人服用了丹药,要把丹房器皿都丢掉才能成仙,如果不丢掉就只能续命长生而已。人类以外的生物也有服了丹药的,只是有的出去作孽,结果被雷神击死;有的突然发现自己变为人形,很稀奇,也很着迷,总以人的模样去招摇,终于不小心送了性命。这些悲剧,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不关丹药的事。《楞严经》说,日月精气流注,一旦附在什么上面就会使它成妖成灵,这正是天元的道理。古人有未经修炼就成仙的,应该就是偶然撞上了这种精气吧。
鸠摩罗什大师为《维摩经》所作的注释里说,天人把山中的灵药置于大海之中,在波涛的日夜冲激之下便炼成了仙药。这是在《楞严经》十种仙之外的,不是人力所能达至的呀。
野兽当中狐狸最灵,其次是猿。狐狸有很多成了仙的,成仙之后服侍上帝,就像是皇宫里的宦官。至于猿,可以修炼成地仙。
在浙江金华,当地人最忌讳畜养纯白色的猫,因为这样的猫在夜里蹲伏在房顶上盗取月光,时间久了就会成精为患。看来野兽也知道天元之法呀。
看过这个大男孩的片段日记,我们发现,才过弱冠之年、人生正在顺风顺水的容若却开始投向仙佛,思考生死的问题了。这是天性之中的敏感么,还是对宿命的莫名的忧虑?
他还不知道,不消几年之后,他就必须以另一种眼光重新审视这些问题,六道轮回还是七道轮回,十种仙与海外仙药,白猫盗取月光修炼天元之术……《楞严经》读遍了,道书也读遍了,知道了魏伯阳以六十四卦比喻炼丹的不同火候,所以后人援引《易经》为成仙之书;辨别出仙书只有《周易参同契》《入药镜》《悟真篇》寥寥几部才是真书,其他如《钟吕问答》《仙佛同源》等等都是伪造。但是,这又如何呢?
可以挽回得了什么?
若干年后,容若的好奇心消退了,以消沉的笔调嘲讽着唐明皇与杨玉环的那场倾城之恋:
凤髻抛残秋草生。高梧湿月冷无声。当时七夕记深盟。
信得羽衣传钿合,悔教罗袜葬倾城。人间空唱雨霖铃。
——《浣溪沙》
爱侣死去了,在秋草丛生的时候,梧桐树上挂着一轮湿冷的月亮。当初,“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山盟海誓仍在,人却阴阳悬隔。
相信,那身穿羽衣的仙人可以借着遗物传递阴阳消息,但罗袜也好、钗钿也罢,都已经随着那美丽的身体掩埋在层层黄土之下了。想唐明皇入蜀之日,初入斜谷,霖雨霏霏,栈道中铃声暗哑,山中回音不绝如缕。这声音天然就是惹人心痛、催人相思的。雨霖铃,于是把这声音采入教坊,谱作弦歌,但纵使人间唱遍,又能挽回什么?
是嘲讽,更是自嘲。在词的世界里,容若也服药、也祭炼,习成了御风飞行的剑术,以黄金之汗疗伤,以地元之丹续命。
御剑纵然一日千里,忧伤始终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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