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缨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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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何如不相识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
……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
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纳兰容若《送荪友》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公元1685年,容若31岁。
他已经是一等侍卫了,三四月间,康熙帝亲自抄录了唐代诗人贾至的《早朝》诗赠与容若,又令他赋《乾清门应制》诗,译《松赋》为满文,这些不寻常的举动无不昭显着一个人事信号:容若即将获得重用。
才过而立之年的容若对此却浑然不觉,他正在想如何以又一次的词坛波澜振作一下自己这百无聊赖的心绪。早就想过要编纂一部最称心的词选,就在现在好了。正是春天,容若在渌水亭写信给一位远在广东惠州的宿儒,他叫梁佩兰,号药亭,邀请他北上京城,助自己完成这部词选。
这封信,就是中国文学史上极要紧的《与梁药亭书》,主修这一专业的人都不会把它略过:
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唐诗非不整齐工丽,然置之红牙银拨间,未免病其版摺矣。
从来苦无善选,惟《花间》与《中兴绝妙词》差能蕴藉。自《草堂词统》诸选出,为世脍炙,便陈陈相因,不意铜仙金掌中竟有尘羹涂饭,而俗人动以当行本色诩之,能不齿冷哉。
近得朱锡鬯《词综》一选,可称善本。闻锡鬯所收词集凡百六十余种,网罗之博、鉴别之精,真不易及。然愚意以为,吾人选书不必务博,专取精诣杰出之彦,尽其所长,使其精神风致涌现于櫧墨之间。每选一家,虽多取至十至百无厌,其余诸家不妨竟以黄茅白苇概从芟薙。青琐绿疏间粉黛三千,然得飞燕、玉环,其余颜色如土矣。
天下惟物之尤者,断不可放过耳。江瑶柱入口,而复咀嚼鲍鱼、马肝,有何味哉。仆意欲有选如北宋之周清真、苏子瞻、晏叔原、张子野、柳耆卿、秦少游、贺方回,南宋之姜尧章、辛幼安、史邦卿、高宾王、程钜夫、陆务观、吴君持、王圣与、张叔夏诸人多取其词,汇为一集,余则取其词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见也。
不知足下乐与我同事否?有暇及此否?处雀喧鸠闹之场而肯为此冷淡生活,亦韵事也。望之。望之。
这封信的大意是说:我自从懂得写作起就喜欢五代《花间集》那些情深致语的词作了,迷恋于它们言情入微的笔法和铿锵自然的音律。唐诗虽然也好,但与词比起来就嫌有些硬板了。
我一直苦恼的是,从来都没有一部好的词选,只有《花间集》和《中兴绝妙词》还算好些。自从《草堂词选》一众选本刻印之后,虽然也算脍炙人口,但选择不精,良莠混杂,以致于许多没有眼光的俗人往往把一些庸俗之作当成词的本色,这实在令人齿冷。
最近朱彝尊编成了一部《词综》,确实称得上是善本,网罗能力与鉴赏能力都很过人。但我以为,编选词集不必求博,一意求佳也就是了,所以只要作品好,对一位词人也不妨选录十篇、百篇,如果作品不好,对这样的词人根本可以提都不提。
天下最美之物是断然不可放过的,我立意要多选北宋的周清真、苏子瞻、晏叔原、张子野、柳耆卿、秦少游、贺方回的作品,还有南宋的姜尧章、辛幼安、史邦卿、高宾王、程钜夫、陆务观、吴君持、王圣与、张叔夏的作品,对其余词人就只选他们绝佳的个别的作品,汇编为一部词选,不必面面俱到、每个作者都要收录。
不知道梁先生是否可以与我共事呢?处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默默编选古人填词之佳作,这样的冷淡生活也算是一种韵事吧。
在容若这位天才词人的眼里,世间迄今尚无一部真正合格的词集,尤其越是流俗之作,便越有太多人的捧场。俗人俗眼,缺乏最起码的鉴别能力与审美能力,却偏偏最爱自以为是,想想便令人不愤。“世界上多少晶莹皎洁的珠宝,埋在幽暗而深不可测的海底;世界上多少花儿吐艳而无人知晓,把芳香白白地散发给荒凉的空气”,如果这真的是墓畔哀歌的唱词,那就作一首谐谑曲证明它错了吧。
就算是一个普通人,若在词的世界里徜徉得太久了,也难免会生出同样的念头,更何况是一位饱学的天才呢?这样的一部词选,岂不就是容若的一部史诗么?或许一位五十年后方才出生的英国史学家最能读懂这样的心思,因为他也曾这样回忆过:“我踏上罗马广场的废墟,走过每一块值得怀念的——罗慕洛站立过的、图利演讲过的、恺撒倒下去的——地方,这些景象顷刻间都来到眼前。……1764年10月15日,在罗马,我坐在皮卡托山岗废墟之中沉思冥想时,赤足的托钵僧人正在朱庇特神庙中歌唱晚祷词,撰写一部这座城市衰亡历史的念头第一次涌上我的心头。”(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
历史是地理的第四维,诗歌又何尝不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维呢?容若何尝不是行过六朝金粉的故都,踏过寒笳呜咽的塞外,走过每一处值得怀念的——辛弃疾登临过的、姜夔泛舟过的、陆游细雨骑驴悠然经过的——地方,共鸣着这每一幅如真的景象,于是要编撰的这一部词集不就是这一个古老文明的悠扬的史诗么。
梁佩兰果然千里入京了,因为这样的诚挚、这样的梦,任何一个理想主义者都不可能拒绝。五月二十二日,又是渌水亭,容若为梁佩兰设宴,席间还有顾贞观、姜宸英一众好友。
这一天的渌水亭畔多了两株小花树,这是京城常见的夜合花,也叫马缨、合欢,盛夏时节会开出粉红色的花来,因为羽状复叶一到夜间便成对相合,所谓“卷舒因晦明”,所以才叫夜合花。此刻正值花期,适时应景,大家就同以《夜合花》为题,各自赋诗。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夜合花》
容若的这首《夜合花》是他所有诗作里最令人难忘的一首,因为这一天赋诗刚刚吟罢花的成双,第二天容若就病倒了,接下来一连七日,终于不汗而死,苦心要编的那部词集也终于没有编成。
夜合花谢,时为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三十日。
如今在北京宋庆龄纪念馆内,明珠府的旧地,可以看到有四五株丈许高的花树,临水妖娆。花树旁边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解说:“明开夜合花,本名卫茅。初夏开小白花,昼开夜闭,故名明开夜合花。康熙年间,此园是明珠府第,已有此树。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曾作诗赞曰: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这样的解说,全是错的。夜合花并非卫茅,浮云苍狗之间也早已寻不到了。《夜合花》有“对此能消忿”的句子,常有人委曲作解,诠释容若心意如何之“忿”,其时这也只是一个平常的用典,嵇康《养生论》有“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崔豹《古今注》有“树之阶庭,使人不忿也”,庭园里种上一株夜合花(合欢),可以舒缓人的心情,仅此而已。元人刘因《夜合》诗有“消忿缘无毒,合昏如识时。韦絃千古意,百绕惜芳枝”,“消忿”只是咏夜合花的套语而已,别无深意。
梁佩兰从广东至北京,才来了便要去了。朱彝尊以诗相送,“合欢花开暑雨徽,故人留君解骖腓”。又多年后,查慎行寻访渌水亭,与友人话旧,慨叹“江湖词客今星散,冷落池庭近十年”。容若一逝,一个时代就此终结。
岁月的消蚀并不着力,早在咸丰年间,边裕礼凭吊容若故居时,便已经找不到渌水亭的遗迹了,只能感慨说:“鸡头池涸谁能记,渌水亭荒不可寻。小立平桥一惆怅,西风凉透白鸥心。”
渌水亭荒,夜合花可无恙么?
是忧是惧,是惆怅是迷离,公子当时讲过:
一出桃源梦便休,浮生忍对旧风流。
月从今夜圆还缺,心在他乡放即收。
丁令威来无故识,杜兰香去有新愁。
于今怕对清秋节,莫趁轻寒上小楼。
——纳兰容若《无题》
那天在明珠府旧地又见到有纳兰迷特地寻访那几株“夜合花”来,他们说这花树是三百年前公子亲手所种,见证过公子最后的离别。他们焚香稽首,顶礼膜拜,一脸虔敬。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了,但我从来不曾对他们讲过,如果肯下些考据工夫的话,就会知道三百年前的那一对夜合花树早就没了踪迹。
真相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愿意相信的真相。
博尔赫斯在《愧对一切死亡》中写道:“死者一无所在,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我们夺走它的一切,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一个音节。”
但对于容若,我们不必惭愧。我们不但没有夺走他的一切,相反,我们被夺走,他夺走我们的某些部分,调换成他自己的颜色与音节。
附录
蔷薇水蘸檀心紫·纳兰词榜
“奈侧帽,风情断。觉弹指,韶光换,便飘香秀笔,总随云散”,这首《满江红·过渌水亭》的作者叫做杜诏,少容若十一岁,少年时曾随顾贞观、严绳孙游历天下,算起来正是渌水亭词人的晚辈。
杜诏的这番感慨终于没有切实。虽然弹指之间韶光暗换,但“飘香秀笔”并不曾“总随云散”。总有些东西,能超过我们有限的想象,在时光尽头,与永恒并肩。
流传下来的纳兰词共有三百四十多首,若论最美的、最被传诵的op10,每个人的心中纵然一定不同,但你心中的排行榜与以下这十首的重合度一定不会太低——只要你爱过。
[1]木兰花令
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1]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2]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3]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4]
[简述]
这一首《木兰花令》无疑是纳兰词中最著名的。仅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便道尽前人所未道,倾倒众生。人与人的聚散离合,最消受不得的怕就是这一句了。
[简注]
[1]汉成帝时,受到冷落的班婕妤写下一首《怨歌行》,以团扇自喻:“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后人常以秋扇见捐比喻女子被弃。
[2]语出谢朓《同王主薄怨情》:“平生一顾重,夙惜千金贱。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汪元治本《纳兰词》误刻后句“故心人”为“故人心”,这一错误常被现代选本沿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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