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缨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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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朱彝尊点头道,“那是《罗敷媚·朱右军司马招集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当年也极有名的:今年又向花间醉,薄病深深。火齐才匀。恰是盈盈十五身。青苔过雨风帘定,天判芳辰。莺燕休嗔。白首看花更几人。”
“没有了?”
“没有了。”
四目相视,同时莞尔。
龚鼎孳这几首词,咏的都是这冯氏花园里的海棠,虽然传唱一时,其实也不过是太平官僚的口吻。说什么“卧倚璧人肩,人花并可怜”,故意作出一派贵族的风度。“璧人”本是对美男子卫玠的形容,魏晋名士有一种作派,走路一定得有几个帮闲搀扶着,能如此地使奴唤婢才是最高境界的雅趣。
这位龚鼎孳,寓所有香岩斋,词集题为《香岩词》,所以人们以香岩称之。明清之际,文坛有所谓“江左三大家”,即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都是一代文宗。龚鼎孳有一段著名的爱情故事,就是“秦淮八艳”之中的顾眉嫁给他做了妾室,后来龚鼎孳在崇祯朝陷入诏狱,两人便从才子佳人转为患难夫妻,感情弥笃。后来王纲解纽,明朝灭亡,“江左三大家”全都投降了清政府,龚鼎孳为自己开解,说当时本拟自杀殉国,奈何小妾不让。一代文宗,就这样把节操问题的责任推给了妓女出身的顾眉。
龚鼎孳先降过李自成,后降过清,及至晚年,他和顾眉的爱情生活早已成为一段传奇。当年恋爱中的龚鼎孳写过不少旖旎温柔的诗词,随着汉人对亡国之痛渐渐淡忘,这些诗词也就渐渐流传开了,也早就感动过尚在少年的成德了。
这次和朱彝尊同游西郊冯氏花园,忆及香岩的海棠词,海棠依旧清晰,旧事却越发迷离。看那海棠花飘落了,人人都喜欢盛开之美,可这飘落的样子不也是可爱的么?“谁道飘零不可怜”,成德的脑海里突然现出了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他知道,上天又成就了一首词,要经自己的口倾吐出来: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
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岩词有感》
归途中,朱彝尊反复念叨着这些清丽的句子,“‘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是呀,长在富贵根芽上是一种幸福,纵然飘零不也可以飞舞起漫天红雨么,难道不也是一种美丽?这首词,分明是写给我的呀!”想着想着,突然又失声笑道:“这么好的词,真恨不得这是我写的呀!”
成德放松了马缰,悠悠然地应道:“锡鬯兄就没有诗兴么?”
朱彝尊苦笑一声,“花园都游过了,当时没写,现在就没什么可写的了。”
成德将马鞭一指道:“这一路上,荷塘、远山,甚或是锡鬯兄故乡的山水,只要有了诗情,天下何物不能成诗呢?”
“说得好!”朱彝尊低声赞道,竟也起了一些豪情,打马扬鞭,把成德甩在了身后。成德只听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爽朗了,吟着一首《鹧鸪天》,恍然间真是那个落拓江湖载酒行的狂生呀:
莫问天涯路几重。轻衫侧帽且从容。几回宿酒添新酒,长是晨钟待晚钟。
情转薄,意还浓。倩谁指点看芙蓉。行人尽说江南好,君在巫山第几峰。
“好词!”成德由衷地赞了一句,突然间又若有所思:“‘莫问天涯路几重。轻衫侧帽且从容’,这个‘侧帽’的典故,哪里是在说他自己!莫非……是在说我么?”
“侧帽”,是北朝青年贵族独孤信的一则典故:独孤信姿容绝代,是所有人仰慕的焦点。一天他出城打猎,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风吹歪了帽子,但他要急忙赶在宵禁之前回城,并没有留心到这个小小的细节。等到第二天,城里却突然出现了一件怪事:满城的男子们尽是歪戴帽子的造型。
“莫问天涯路几重。轻衫侧帽且从容”,成德反复品味着这两句词,脸上渐渐浮现出会心的笑意。他喜欢这两句词,喜欢“侧帽”这个典故。四年之后,他刊刻了自己的第一部词集,取名就叫做《侧帽词》。到了那个时候,不仅成德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神仪表会像侧帽而归的独孤信一样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他的词作也会随着侧帽风流不胫而走,传唱京城,传唱全国。
[3]冠礼:从此,我们可以称他“容若”了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是故古者圣王重冠。
——《礼记·冠义》
北京,北海幼儿园。
三百年前,这里曾是叶赫那拉氏的家庙。在康熙十三年的一个良辰吉日里,这里格外肃穆。明珠夫妻像木偶一般被儿子和儿子的汉人朋友们搀扶到指定的位子上(为什么这样指定,两口子完全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人们忙上忙下地张罗。
面前正被搬动的这个东西叫做洗,明珠皱了皱鼻子,这不就是个洗脸盆么!可儿子告诉过自己,这不是洗脸用的,恰恰相反,它的作用是承接盥洗时流下来的弃水。下人们按照吩咐,把洗摆在了屋檐东端的地上。明珠问过儿子为什么要把这个洗脸盆摆在屋檐那边,他只记得儿子纠正自己:首先,那不是洗脸盆,是洗;再有,那也不叫屋檐,看,屋檐两端向上翘起,这个部位叫做荣。
让明珠困惑的远远不止这些,就说自己这天穿的衣服吧,是儿子特地定制出来的,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黑帽子,儿子说那叫玄冠,上身穿的记得叫做缁衣,最可笑的是下身,居然穿着一条裙子,儿子说那叫裳。好吧,裳就裳吧,可为什么前边是黑色,后边是黄色,配上自己保养得很好的白色皮肤,岂不像一只三色花猫?
儿子大笑,说这个裳叫做杂裳,正是因为这件杂裳,整套打扮才和朝服不同,这叫玄端服。
可为什么还有这条赤色而有些发黑的皮带,宽宽的,垂到膝盖上?
嗯,这叫爵韠。
可为什么只有我穿这个,你就不穿?
因为“不爵韠者,降于主人也”,您是主人才能这么穿,这是地位的标志。
必须要穿的?是的,必须要穿的。
为什么必须要穿?
因为这是礼。
成德自己穿得更怪,一点都不像大人。那衣服是丝织的,染成黑色,绣着朱锦边,这叫采衣。还用朱锦束着发髻,恭恭敬敬地在东房里面朝南站着。此刻,他的脑子里全是《礼记》当中早已读得烂熟的那些段落:“故冠于阼,以著代也……”每一个举动、每一个位置,都是有极深刻的意义的,一点不能轻忽。
这是儒家的冠礼,严格地按照《仪礼·士冠礼》举行的仪式。按照汉人的传统,贵族男子到了二十岁就要进行冠礼,加冠之后就标志着成年。明珠大人这一天被折腾得焦头烂额,这才领教了什么是“礼仪之邦”。
明珠事后问过儿子,不过是一次成人礼,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成德答道:《礼记》里边有一篇《冠义》,专门阐述冠礼的意义。说人之所以成为人,之所以和禽兽不同,就是因为人有礼义。而礼义之始,其实不过是言谈举止得当而已,一切复杂的仪式,都是约束人的言谈举止,这点做到了,才能进入礼义更深的内容,君臣父子、尊卑长幼的秩序才能融洽和睦。古人说“冠者,礼之始也”,古代帝王都是很看重冠礼的。正因为重视,所以要在家庙举行。
二十岁的成德,对汉文化已经熟稔得像母语一样了,自己仿佛完全不是出身自北方的旗人家庭,而是成长在江南的书香门第。
“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加冠之后,还要为冠者取字,从此人们便以字相称,不再称呼他的名了。我们所谓“名字”,原本是“名”和“字”两种。取字是一件慎重的事,要在冠礼上三次加冠之后由嘉宾来取。当下这位嘉宾,就是满腹经纶的金风亭长朱彝尊。
《荀子·不苟》有一段话定义君子的品行:“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寡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能够做到这些,就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了。成德一直很喜欢这段话,也曾抄录来做为自己的座右铭。这些,锡鬯兄应当知道的。成德惴惴地想。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朱彝尊按部就班地念诵着取字时的祝辞,这些古奥的文字大意是说:三次加冠的礼仪已经完备了,正值良辰吉日,现在就把你的字告诉你知道。这个字非常美好,正与俊雅的士人相宜。字取得适宜就是一种福分,你要永远地受用保持……
朱彝尊顿了一顿,终于说道:“你的字就叫‘容若’。‘容’取自《荀子·不苟》‘恭敬谨慎而容’,你的‘成德’之名取自《易经》,所以就用《易经》里惯用文法加上一个‘若’字。”
朱彝尊随即笑道:“从今以后,我可以叫你容若兄弟了。”
在汉文化里,取字不但要取得漂亮,还一定要和名相配。比如赵云字子龙,云从龙,风从虎,“云”与“龙”正好相配,“子”则是男子的美称;张飞字翼德,“飞”与“翼”也是一样的道理。“成德”与“容若”,一个出自《易经》的“君子以成德为行”,一个出自《荀子》的“君子……恭敬谨慎而容”,都是君子的最高品质。名如其人,字如其人,容若这一生也确乎担得起“君子”二字。
只有容若的母亲,直到冠礼彻底结束也没弄清大家都做了些什么,直到丈夫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一遍:“这就是汉人的成人礼,说明咱们的儿子长大成人了!”
“他不是早就长大成人了么,”容若的母亲有些愕然,“不过也好,这是不是说,咱们得赶紧给儿子张罗婚事了?”
[4]新婚:金风玉露一相逢
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
——纳兰容若《四时无题诗》之八
冠礼之后不久,真正意义上“成年”的容若就开始举行婚礼了。就像《礼记》这部书,《冠义》之后就是《昏义》了,“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以射、乡,此礼之大体也”,冠礼和婚礼,一个是礼之始,一个是礼之本,意义重大自不必说,也都不是容易做下来的。
结婚从来就不是个人的事,而是家族的事。明珠的这位亲家叫做卢兴祖,汉军镶白旗人,任两广总督。这是官员之间结亲的一种最理想的模式:京官与地方官结亲,一个是中央要员,一个是封疆大吏,朝中有人好做官,地方有人好办事,互惠互利互补。
现代人常有一种误解,认为清代的政策是满汉不通婚,其实卢家就是汉人,和明珠家通婚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不能通婚的并非满人与汉人,而是旗人与非旗人,也就是说,这个政策与其说是对民族身份的限制,不如说是对政治身份的限制。
这样的一桩婚事,婚礼一定办得很热闹才对,但事实恰恰相反。我们习惯于以今度古,今天办婚礼,吹拉弹唱、大操大办、热闹喜庆,但这种婚礼习俗其实并不是汉文化的本来面目,婚礼本来并不鸣钟奏乐,是以安静为特色的,是在黄昏时分静悄悄地举行的——“婚”字原本作“昏”,“成婚”原作“成昏”,就是由此而来的。
汉文化在形式上的核心,就是节制、内敛。当然,贵族的婚礼也很能大操大办,比如现在流行的迎亲车队的风俗早在周代就已经有了——《诗经》里有一篇《韩奕》,描绘韩侯娶妻的场面。韩侯亲自到岳父家里去接妻子,这就是周礼中的“亲迎礼”,行亲迎礼的韩侯以上百辆的彩车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豪华车队,直奔岳家而去,而这样的车队规模,在当时足够打一场中型战争了。
但是,无论车队多么豪华、多么浩大,按规矩,这个亲迎礼总是要在黄昏时分举行的,新郎还要把亲迎的用车漆成黑色——因为按照周礼,士的用车标准是栈车,大夫才能乘坐墨车,这在平时是不能僭越的,但婚礼的情况特殊,允许士把自己的车漆成黑色,当做大夫一级才能享受的墨车去迎接新娘,让自己更有面子一些。
新郎坐上了伪装版的高级轿车,一行人还要带上火把,因为这已经是黄昏了,天很快就要黑了。天黑,车也黑,人更黑——新郎的衣裳要绣黑边,随从穿的都是黑衣,等到了岳家,看到的也是一众身穿黑衣的女眷,如果我们现代人穿越过去,或许会以为这是西洋人在举行葬礼。
亲迎之后,天自然已经黑了,于是,一群黑衣人乘着黑车、举着火把,月黑风高地回家去了。到了自家,天已大黑,新郎和新娘要吃上一顿饭来补充能量,用一种专门的合卺杯喝酒,这就是饮合卺酒,也就是现代婚礼的交杯酒。只不过这种特殊形制的杯子在清代以后就失传了,现代人只是用普通酒杯搞简化的合卺礼了。合卺酒喝完之后,新婚夫妇就该入洞房了。等到了第二天清晨,新娘沐浴梳妆之后,这才第一次拜见公婆。
整个婚礼的过程是以静为主的。新郎家里一连几天都不能奏乐,为的是照顾新娘的情绪——人家毕竟刚刚离开了父母,年纪又那么小(古人成婚早)。所以说,婚礼虽然是件喜事,但是喜中有悲,低调一些才更符合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