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斗鼠

对于十五岁的少年姜玉泉来说，年前年后家里失去的三位亲人的新坟所在的位置是不难辩认的。它们与在一九五六年去世的父亲姜开明的老坟紧挨着。在这四座坟墓后面是他爷爷——大侠姜正雄和奶奶张氏之墓。再后面是他太爷姜长禄和太奶以及他们的兄弟、兄弟的妻妾、子女之墓。

老太爷姜长禄秉承家族传统，主要靠打渔为生，另外种着几亩薄田。因此，他生前无甚荣耀，死时也不见哀荣。可以想象他的葬礼的规模以及棺木的类型。

俗话说“十代出一个神，三代出一个人”。姜家到了正字辈，竟然出了大侠姜正雄，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就是这一位大侠一举铲除了打着驴头太子要吃“含藤草”的幌子骗取当地老百姓的恶霸“龙王”禹子龙。这些故事在本书中另有章节安排讲述。身为大侠，生前光荣，身后威风。他的葬礼以及棺木自然高过普通人，这是可以理解的。

社会变迁，沧海桑田。轮到姜开明这一辈时，家道中落，接近赤贫。加上移风易俗，丧事从简。所以他去世之后勿勿下葬。棺木乃当地常见的廉价的通心柳而为之。

死于大年初一的母亲诨名“大河鸭”的周氏陈尸屋内十三天之后才得以下葬。这是作为家中长子的他拿的主意。之所以要向外人隐瞒母亲的死讯，为的是能以她的名义从庄上公共大食堂领取属于她的每日七钱米的口粮。由于正处特殊的时代特殊的时期，所以“大河鸭”下葬前没有举行当时农村流行的葬礼——请吹鼓手吹丧曲，邀亲朋好友吃斋饭。送葬的人只有她的一双儿女、一个生产队干部、好心的几个邻居以及周素琴一家。随她同行的一口薄棺是用家中唯一的一只枣木木箱和一个枣木双开门的橱子打的。这两样东西是她的嫁妆。因为木料紧缺——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屋前屋后的自家树被人倒个精光，更不说属于集体的财产那些树木了——所以棺材板的缝隙大得惊人，且窄小局促。

死于年前的小妹和年后的大妹各自和一床破芦席一道被掩埋在坟里的。能够不横尸家中或暴尸野外，这个也要多亏勤劳、善良的周素琴一家人。丧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送葬的人廖廖无几。

精疲力竭的姜玉泉找到父母及二个妹妹的坟墓之后便在它们中的一处空地上躺下。闭上眼睛之后，一心一意地等待死亡临近，盼望早一点儿和家里的亲人在阴曹地府团圆。

“唧唧！唧唧！”不知何时从他的耳边传来了自已特别熟悉的声音。这种声音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唧唧切切！唧唧切切！”

“唧唧！”

“切切！”

“切切！”

“唧唧！”

莫非可恶的老鼠又来作祟，伤害他的家人？想到这儿，浑身力气如游丝的姜玉泉如同吃了一顿饱饭，顿时来了一股劲儿。

当他正要支起身子之时，忽然一个毛绒绒、粘乎乎、湿漉漉的小动物从他的小脸上急速地穿过，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可恶的东西！呸！”他朝身旁啐了一口之后在坟地上坐了起来。之后，瞪大眼睛，在黑暗中用怒目寻找这些和自已有着血海深仇的不共戴天的宵小之徒、无良之辈。

姜玉泉睁开大眼之后，黑暗便由近到远。经过一番仔细地辩认，他终于明白这一群发出怪音的东西果然是一堆老鼠。目前它们正在为争吃某一种东西而打得不亦乐乎，甚至七死八活。那些“唧唧唧唧”、“唧唧切切”、“唧唧”、“切切”之类的声音便是这些鼠辈示威的声音、打斗时壮胆、鼓劲的声音或者落荒而逃的声音。

一想到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之日正是这一帮鼠辈命运亨通、撞大好运之时，姜玉泉心里五味杂存、百感交集。

世上为何要生此鼠辈呢？它们在世上除了偷食仓粟、淘饭阴沟、咬生物、吃尸首之外似乎百无一用。它们从古到今没有受到过人类表扬，只有无情的诅咒。《诗经。硕鼠》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这一首古代诗歌经典他的小学语文老师孙国宾早就教过他，且记忆颇深。就是这一类百无一用的东西却能永远享受着能维持着它们的生命、有利于它们健康的各种各样食物，而自已却不大可能当成别人的食物。尤其是人，宁愿吃可怕可恶的蛇类也不愿吃这类臭哄哄、脏兮兮、毛拉拉的又丑又怪又恶、钻墙打洞、上窜下跳的东西。

一想到这些跳梁小丑是那样丧心病狂、肆无忌惮地侵犯无辜的死者，姜玉泉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顺手抄起那根打狗竹棍拿出仅有的力气照准正在激烈地争食的一堆腐鼠劈头盖脸地打去。哪知这一群可恶的东西异常机警，他刚举起竹棍，它们便先知先觉似的闻风而逃。于是他便知道位列三十六颗天罡星的打虎英雄、行者武松斗不过一条黄狗可不是什么胡编乱造的鬼话。所谓的弱小者其实生命力极强。

姜玉泉一竹棍打去虽然未伤众鼠毫毛，但是也不是毫无事功。毕竟吓得它们嗷嗷大叫、落荒而逃。在黑暗中，他可以想象它们的惊慌失措和窘迫难堪之状。虽然可以解丝毫之气，但是因未将它们击毙一二，他心里始终不太舒服。

想到这些老奸巨滑、异常机警、自命不凡、老气横秋、铤而走险的家伙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对于它们来说的美味一定会去而复返时，姜玉泉便决定屏声静气、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伺其到来之时，突然给它们一个致命的痛击。打死这些可恶的东西，还受其侵犯的众多死者一个公道。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唧唧切切！唧唧切切！”

“唧唧！”

“切切！”

“切切！”

“唧唧！”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半分钟之后，这些胆大妄为、嗜肉如命的家伙迅速地折回原地进行了新的一轮的疯狂的争夺。

“唧！唧唧！切！切切！”说时迟、那时快，姜玉泉照准黑影就是一石，打得一堆老鼠嗷嗷乱叫。其中一个老鼠先后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通过其悲哀、惨痛之音，姜玉泉预感到此击一定会有斩获。走近一看，

果然如此。他看到一个毛球球、肥嘟嘟、黑乎乎的大老鼠正在抖动身子、频伸腿脚。嘴角似乎在流血。

“活该！活该！报应！报应！”姜玉泉见状喜从天降、心花怒放。心中欲死的念头也因这个斩获而暂忘脑后。

可以为死去的亲人报仇，此时，他便下定决心，欲再接再厉和这些不人道的十恶不赦的腐鼠们再搏斗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