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两只臭鸭蛋

那是在一九五六年六月，如火如荼的肃反运动在神州大地进行了近一年。

受赤山大庙尼姑静怡、“敌特嫌疑分子”“大河鹅”张若兰的牵连，姜开明被人打成重伤。

那一日正是六月十六日。自这一日起，他开始吐血。

开始吐得很多，每次吐的血能将脸盆底部盖住。后来吐得少了，每次吐的血在半碗左右。

开始吐血时频率较高，后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那时姜玉泉已满十周岁。

那时的他和别的穷孩子一样，正处于无忧无虑的年龄。

他不知道社会的复杂和人生的艰难。不知道父母的烦恼和痛苦。也不知道埋怨穷苦的日子，痛恨缺衣少食的生活。

他整日介只知道有趣和快乐。很少觉得失落和烦闷。

他白天黑夜都沉浸在自已的幸福的童年世界中，在这里有着童话一般的色彩和趣味。

爹爹日日吐血，他日日放学之后就四处撒野。如同无缰的野马一样，驰骋在他的王国的大草原上。

有一天傍晚，他从庄子后面生产队鸭围子前的芦荡里游泳回来。走进屋子，他就习惯性地吸一阵鼻子。以之捕捉他早已闻惯了的血腥味儿。

连嗅了几下之后，出乎他的意料的是，那种特殊的味道竟然消失了，代之以一股很难闻的臭鸭蛋的味道。

为了证实爹爹是否还在吐血，他就跑到他的床前。

爹爹的床前像往常一样摆放了一个平时洗脸用的小木盆，盆里还是有血，只不过比以前多得多，颜色也没有往日鲜艳，属于暗淡、发黑那种。

他凑近这个小木盆之后，伸过头来嗅了嗅，结果闻到了一股臭鸭蛋的味道。

闻到这股很难闻的味道之后，联想到以前的那种不一样的血腥味儿，心直口快的他便脱口而出，说道：“妈妈，妈妈，怎么会有一股臭鸭蛋的味道？”

也许是久处于这个气味所在的环境之中造成了妈妈“大河鸭”嗅觉迟钝，闻言，正在伏侍爹爹的她一边四处寻找臭味之源一边用鼻子不停地嗅着。

“莫非家里藏了一个臭鸭蛋？我们家可没有鸭子呀！”妈妈边琢磨边说道。

“啊？臭鸭蛋？在哪里？我好久没吃了，今天特别想吃，真想吃！”正躺在堂间墙角边上门板床上闭目养神的爹爹突然睁开眼晴笑着说道，瘦得皮包骨头、腊黄苍老的脸上显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闻言，妈妈急得抓挠腮。

因为让孩子他爹吃一只新鲜的鸭蛋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要是满足处于重病之中的他这个特殊的嗜好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孩子他爹，我去买一只鸭蛋”“大河鸭”边说边侧过身来，准备往外冲。

“你能买到臭鸭蛋？唉！”爹爹长叹一声。脸上的神情黯淡下来。

“大河鸭”哪敢忤逆奄奄一息之人，可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束手无策的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爹爹，变蛋你肯吃啵？”一直注意父母对话内容的姜玉泉此时插嘴问道。

“变蛋哪有臭鸭蛋好吃啊！”爹爹有气无力地说道。

“到哪儿去找臭鸭蛋呢？”妈妈忍不住说道，一脸的痛苦、为难。

“我知道！”姜玉泉说罢，拔腿便跑。

“伢子，你去哪里？！”天色已黑，妈妈担心儿子的安全，就问道。

“真是我的好伢子！”爹爹显出一脸的满意神情。

“我去找臭鸭蛋！”姜玉泉直往前冲，头也不回。

姜玉泉一口气跑到庄子后面鸭围子前的芦荡旁，然后三下五除二扒光身上的衣裳。脱得精光之后，无暇喘息片刻的他一头扎进了水中。

几天前，他的同庄同学兼好友孙重藻曾在这儿摸到过一只臭鸭蛋。当时觉得它不能吃，他便将它扔进了河中。现在想起这一件事情之后，他便来此寻找这些对爹爹来说十分珍贵的食物。

姜玉泉一个猛子扎得又深又远。他来到水底之后手脚并用。手摸脚蹬，寻找目标。

此时，他就像一个浪里白条张顺，在这一顷波涛之中翻江捣海、纵横穿梭。

功夫不负苦心人，在水中摸了个把小时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两只臭鸭蛋。

姜玉泉得到此珍贵的东西之后，“挪”起衣裳就跑。此时他哪有闲功夫穿衣服啊。

他连奔带跑一口气跑到家里。

听到动静，他的父母便知道他回来了。

“找到啦？！”妈妈笑嘻嘻地问道。

“爹爹，我找到了两只臭鸭蛋！”姜玉泉跑到爹爹的床前晃了晃手中的臭鸭蛋。

“真是我的好伢子！”爹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爹爹接过两只臭鸭蛋之后，便贪婪地嗅起来。同时显出一脸的愉快、满足、陶醉的神情。

见孩子他爹如愿以偿，站在一旁的妈妈便眉开眼笑起来。

割猪草回来的大妹玉梅、玉娇见父母开心也跟着乐了起来。

“孩子他爹，是热了吃还是现在吃？”妈妈见爹爹只顾闻蛋，怕他吃迟了于病体无益，便笑着小心地问道。

“嗯，就用开水烫一下吧！”爹爹想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当他吃力地举起这两只臭鸭蛋，要将它交到妈妈的手上时，他忽然缩回了手。脸上的愉快、满足、陶醉的神情被凝重、严肃、思索所取代。

“伢子呀，这两只臭鸭蛋是从哪里来的呀？”爹爹细声细语地问道。

“是我从河里摸的！”姜玉泉大声地答道。

“哪条河啊？”爹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的一般。

“是庄子后面鸭围子前的大河里！”姜玉泉理直气壮地说道。

“鸭围子前的大河里？这两只蛋我不吃！”爹爹沉下了脸，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

“这是公家的蛋吧？”知夫莫如妻，“大河鸭”了解丈夫的禀性。他向来不愿意占公家一丁点的便宜的。

“又不是从公家的鸭围子里捡的！”姜玉泉一脸的委曲，他竭力辩解道。“是我从鸭围子前的大河里摸到的，况且又不是什么好蛋！”

“大河里的蛋也是公家的蛋！它是从鸭围子里滚进去的或者是公家的鸭子在那儿下的”爹爹耐心地说道。“爹爹就是再想吃臭鸭蛋，也不能白吃人家的蛋啊！”

“别人又没看见、又不晓得！”姜玉泉噘着嘴说道。他怕爹爹吃不到心仪已久的臭鸭蛋，影响身体健康，便与他抬杠起来。“就算是公家的，公家要臭鸭蛋干什么啊？！”

“好伢子！你不知道爹爹的脾气么？凡是人家的东西——不管是公家的也好私人的也好，我都不沾，也不许家里人沾！这是我们姜家的规矩，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谁都不许破坏！”说罢，他头一歪，脸背向了他。一直举着那两只臭鸭蛋的手也垂了下来。因无力把握，他的胳膊落到门板床上之后，两只臭鸭蛋骨碌碌滚得老远。

见状，姜玉泉吓得敢紧去抢蛋。抓住蛋之后，他拔腿就跑。

“玉泉，你爹就是死也不会白吃人家的东西，他就这个脾气，你就依了他吧！”妈妈冲着他的背影含泪说道。

“嗯！我依！我依！我马上把这两只臭鸭蛋扔进大河里！”止住脚步的姜玉泉回过头对妈妈说道。

“哥哥！我也要去！”见状，大妹妹玉梅向他跑来。

“哥哥，我也要去扔臭鸭蛋！”奶声奶气的小妹妹玉娇跟在大妹夫的后头跑得屁颠颠的。

“那我们三个一齐去吧！”姜玉泉一向痛爱两个妹妹，便向她们招了招手。

在扔臭鸭蛋时，姜玉泉趁天黑做了手脚。他只扔了一只臭鸭蛋，另一只被他藏在大河边上的芦苇丛中。因为他知道此时的爹爹有一心想吃臭鸭蛋的愿望，怎么能不尽孝道尽量地满足他呢？他想等明天编一个理由让爹爹如愿以偿，了却心愿。

仿佛有先知先觉似的，从此爹爹再也没提过吃臭鸭蛋的事情。

他不提，姜玉泉便不去找那只臭鸭蛋。时间长了，那只臭鸭蛋也不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