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一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9044字
马一文说。他扯过一把椅子坐下,跷起腿,做出一副要陪父亲同生死的架势。撒谎的村庄县城内外枪声如织,而两父子从容镇定,像较量中的两名棋手似的。马一文不时看一眼父亲,指望他体谅儿子的孝心,让出一步。但父亲的脸色庄重严明,像棋圣一样,看不到一点错乱。枪声愈来愈近,子弹飓飕地飞过屋顶,把瓦片打穿。马一文坐不住了,跑到门外看了看,只见门外的马和一个卫兵已被打死。他赶忙回到父亲前,转身蹲下,两手向后,“来,我背你!”
他说。父亲没有响应。
“爸,我背你还不成吗?”
马一文又说。他感觉身后还是毫无动静,转身定睛一看,愕住了。父亲口鼻出血,已气绝身亡。他是咬舌抑或是吞毒自尽的。马一文双膝跪地,大喊:“爸一一”“爸“马小文大喊他的父亲,两手卷成喇叭的形状,开口向着洞内。他巴望在洞内深居简出的父亲听到他的叫声后,能快速地到洞口来,看他浑身湿淋淋的样子。马小文的身后站着叔叔马一武,他同样湿淋淋的,绿色的画夹在他腋窝掖着,画盒在他手里拎着,这两样东西像是宝贝,比他身边的侄子更得到呵护。他们是在野外写生的时候遇到风雨的。娘娘坳像一把躺椅,横亘在大明山腹地。四岁的画童马小文站在巨石之上,正在描摹坳口上一棵比他大二百岁的榕树。他的身边还有他的叔叔,在担当他的指导。他们的教学十分地认真,精神很专注,以至于风雨最后一颗子弹来临的时候,猝不及防。马一武在雨点中跳下巨石,先从石头上拿下画夹,又拿下画盒,再轻轻地托下侄儿。他把画夹盖在侄儿的头上,当雨伞遮挡飘落的雨滴。但侄儿推掉了画夹,因为画夹里夹着他的作品。他不能让他的作品受损,而宁可自己遭受雨淋。在遇到风雨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寻找避雨的地方,这是毎个人最基本的反应,而且在有大人和小孩的时候,大人责无旁贷。马一武看着周围,没有发现可以躲雨的地方。如果真是这样,马一武只能和侄儿冒雨返回一山之隔的居住的洞穴了。他们是回到了洞穴。一身闹水的马小文在喊叫父亲之后,出来的却是母亲宋逸琴。
她看到儿子浑身竟是湿淋淋的,不禁瞪着他身后的叔叔马一武。你怎么让他湿成这个样子?宋逸琴的眼光透露着这样的怨艾。
“我……我们没有地方躲雨。”
马一武吞吐地说,听起来不够诚实。但宋逸琴没有深究,转而去打理儿子。儿子笑吟吟地对着母亲,第一次被雨淋湿的体验似乎使他感到很刺激和快乐。宋逸琴二话不说,把儿子连拖带抱到洞内,剥掉他身上的衣服,扯过一床被子将儿子包上。马一武没有立即更换衣服,而是取了毛巾先擦拭浦湿的眼镜。他的眼镜已经换了一副新的,是在县城的时候哥哥马一文找了眼镜店的人来给配上的。哥哥送撒谎的村庄了弟弟一副眼镜,而弟弟则制作一个画夹送给了侄儿。
我送你眼镜,你教我儿子画画。兄弟之间投桃报李,似乎各不相欠。马一武擦干净眼镜后将之戴上,这才看清楚了坐在一边一声不吭的哥哥马一文。马一文仰着睑,呆滞的眼睛之上是洞顶脑体倒挂的上千只蝙蝠。它们自人类侵占它们的巢穴以来有些散乱,但总体还能与人相安无事,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入侵者还没有饥饿到以它们为食的缘故。现在正在直勾勾盯着它们的这个人,眼睛里充满着悔恨和悲伤,因为他还没有从失去父亲以及城池的苦痛与落魄中摆脱出来。六天之前,为了满足儿子住上房子的愿望,他偷袭了县城,让家人过上了几天温暖舒服的日子,但却因此令自己失去了父亲,孙子再也见不到了爷爷一当他失魂落魄般逃回了洞穴,儿子第一句话就问:“爷爷呢?”
“爷爷还在山下。”
“为什么爷爷可以在山下?我住在山上?”
“爷爷要在山下当县长。”
“我要跟爷爷当县长,我要下山,我不要住在山上!”
儿子闹道。他是在睡梦中被背回山上的,醒来的时候发现房子不见了,能让踢球的操场也没有了,只有阴森的石洞和嗟峨的群山重现在眼前。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啦。马一文说:“你要画画,明白不?首先要画山,还要画树,对不对?山下没有山,也没有那么多树,怎么画呀?所以,你要把山画好啰,把树凼好啰,才能下山,对最后一颗子弹不对?”
马小文看着叔叔,似乎只有叔叔的解答才是正确的。马一武哽咽着点头,他的眼睛溢着泪水。
“叔叔,你为什么哭呀?”
马小文说。他看叔叔,见叔叔不答应,便去看别人。他发现妈妈在哭,笆爸也哭了。马小文见很多人都在哭,也哭了。
“我不下山了,我要好好画画。”
马小文边揩眼睛边说。他以为大人们哭是因为他的缘故,他以为大人们为了他画画才又回到山上来。大人们果真不哭了,还真是为了乖巧的孩子。幼小的马小文在启蒙的时候感觉到了世故,还感觉到有些光荣,甚至还有了人生的责任感和紧迫感。他拉扯叔叔的手,要叔叔带他出去学画画。叔叔牵着他的手,路不平的时候就抱着他,或者背着。他们来到雄峰巨树前,然后作画。每天都是这样。叔侄俩的绘画教学不过只有三天。他们遇到了风雨。马一武看着一声不吭的哥哥,在想他是因为还在悲伤而不吭呢?还是因为恼怒而不吭?毕竟他们还都在为父亲戴孝,毕竟让侄儿淋成那个样子总是不该的。
“我们没有地方躲雨。”
马一武对哥哥说。
这句话再说一遍的时候已经很沉着了。马一武站着不动,似乎在等着哥哥对这件事情有个态度。几件干衣服扔给了马一武,是哥哥扔过来的。衣服是哥哥的衣服,但不是军装,是便服。撒谎的村庄马一武看着衣服,看看哥哥,有些感动。他去暗处换衣服。马一武换好衣服出来,看见哥哥和宋逸琴已经在欣赏他们儿子的作品了。今天的画面是一棵树,准确地说只有半棵,因为这棵树只看见树干,而没有树枝和树叶。做父母的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为了救护这幅未完成的画,画画的人被淋成了落汤鸡。或许因为没有树枝和树叶,这棵树看上去反而更有张力,这对会刺绣的宋逸琴来说不难懂得它的妙处。
她越看越喜欢,亲了亲怀抱中的儿子。
“来,让爸也亲一口。”
马一文说。他伸过头去,一嘴亲在儿子睑上。胡子把儿子扎得直叫。马一文就乐了。
这几天来,人们是第一次看见他笑。马一文的好心情很短暂,不过几个小时,另一件揪心的事情将他再次推入难过甚至绝望的境地。他的儿子病了。马小文是在半夜的时候被发现发烧的。宋逸琴像往常一样,半夜要叫马小文起来撒尿一次,不然他准尿床。
她拍了拍儿子,但这一次儿子怎么弄也弄不醒。
她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感觉烫得厉害。
她赶忙把丈夫叫醒。马一文也摸了儿子的额头,认为没什么大不了,伤风感冒罢了,煮碗姜汤给他喝就是了,出出汗会好。姜汤喝下去了,等到天亮也不见出汗。烧不仅不退,而且更加升高。最后一颗子弹马一文这才急厂,得用别的什么药才行。可是,这次捜罗上山的物品什么都有,却偏偏没有药!虽然山上遍地都是草药,可是谁认得哪种草是治哪种病呢?他的军队里没有郎中。
“我们……被关的人里,有一个卫生员。”
马一武提醒哥哥。看上去他也和哥哥一样焦急,却又比哥哥多一门心思。马一文一听,立即叫人去把卫生员带来。卫生员来了。他的手还被绑着。马一文一看这还了得,打了押送的匪兵一人一耳光,亲自为卫生员松绑。
“我儿子病了,给治一治,呵。”
马一文很客气地对他说。卫生员不吭声,站着不动。
“治好了,我放你走。”
马一文又说。卫生员还是不吭声,也不动。
“治不好,我也放你走。你只管治,呵?”
马一文说,他拍了拍卫生员的肩,“当然你会治好我儿子的。他只是被雨淋了,受寒发烧。”
卫生员嘴唇动了一下,却不出声。马一文以为他说了什么,是自己没听见。
“你说什么?”
马一文把头一倾,让耳朵离卫生员更近,“再说一遍。”
卫生员摇摇头,表示没说什么。
“你肯定想说什么,”马一文说,“你说,想说什么,只管说,大胆说。”
卫生员正眼看了看马一文,像有广服气似的。他果然开口说话了:“我不给土匪治病。”
撒谎的村庄“土匪?”
马一文一愣,“你搞错了,不是我病,是我儿子病了。”
“我也不给上匪儿子治病。”
卫生员说。
“我儿子是土匪吗?”
马一文这次不是一愣,而是一愕,“说我是土匪,那没关系,国民党共产党都是这么叫对方的嘛,彼此彼此。可我儿子不是土匪,他才四岁半。
“卫生员闭着嘴,不再与马一文说话。马一文没了办法,自由的诱惑都不能打动一个被俘的卫生员,难道能用刀逼他吗?他是宁死不依呀!马一文把目光转向弟弟马一武,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管怎么说,弟弟都有必要说服这名卫生员治病救人,因为儿子马小文病成这样,跟马一武有关系,他要负很大的责任。马一武站到卫生员的面前,看着这位不知名的战友,说:“同志……”
卫生员“呸”啐了马一武一口。马一武:“同志”卫生员:“谁和你是同志?你这个叛徒!”
“我不是叛徒。”
“内奸!”
“我不是。”
“对,你不是,”卫生员说,嘴角挂着嘲笑,他看着马一文,再看马一武,“你和匪首是亲兄弟。一模一样。”
“我们是兄弟,可我们不一样,”马一武说,“我是解放军,和你一样。”
卫生员一听,扬拳朝马一武就打。马一武既不躲最后一颗子弹避,也不还手。马一文在一旁看着,没有干涉。也许弟弟该受些惩罚,也许卫生员打够了,会改变看法。一个女人扑面出来,跪在卫生员跟前。宋逸琴不停地磕头,一碴一句“求求你,救救我儿卫生员在反复的求助声中逐渐看清了女人的脸庞。他被她的美艳惊诧住了。同时这名女人舍身忘我的母性,一下子使他心慈手软。卫生员朝女人扑过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张床。床上覆盖着被子,被子上还有大衣。他能想像得到被子下有一个小孩,正在被病縻侵袭,危在旦夕,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的话。马小文患的是肺炎,这是卫生员在检査后做出的诊断。
这诊断让马一文、宋逸琴夫妇大惊失色,因为这是可致命的病。但这诊断无疑又是准确的,因为卫生员有根有据的分析让人不得不信。
“他的两肺湿性咯音很重,呼吸时鼻翼扇动,点头呼吸,持续发热,咳嗽、咳痰,这都是肺炎的明显症状,”卫生员说,似乎为了证明什么或引起重视,“我有个弟弟,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
“后来呢?”
马一文说。
“很小的时候就……”
卫生员省略地说,但理智的人都知道被省略的是什么词。宋逸琴闻听“哇”就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