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林害怕了，就当着千人的面揭发我，他揭发我和他前妻王春妹之间的事，这可是他心中一直挥不去的阴影。他终于找到机会，只不过他现在跟我一样，都是头戴高帽的坏分子。现场沸腾了。万恶淫为首，开始我只是被当成走资派来批斗，在魏大林揭发我之后，红卫兵马上把我胸前“走资派”的牌换成“反革命”的牌，并在上面打上红义。在他们看来，生活作风败坏跟反革命的性质是一样严重的。魏大林揭发完我之后，李二香跳上台来，控诉我。

她控诉我十年来没有和她同过床，对她的冷暖病痛不闻不问，她说，十年啊，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在陈旺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看上魏大林以前的老婆王春妹，并和魏大林以前的老婆王春妹勾搭成奸引起的。“会场上，打倒我的口号响彻云霄。李二香最后说，为了和陈旺，这个反革命坏分子划清界限，我宣布，从今天起，我李二香和反革命坏分子陈旺脱离夫妻关系！场上掌声雷动。撒谎的村庄突然，人群里一阵骚动，无数只手朝一个地方指，同时，一条路被迅速让了出来：王春妹被两个女红卫兵反剪双手，押了上来。

她被人认出来了，王春妹啊王春妹，你来凑什么热闹呢，你应该躲得远远的才是。王春妹被押：来，按在我身边。自从七年前在溶洞里见那一面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她那么近。

我的头被按在地上，我顽强地扭头，看着王春妹，红卫兵拿着剪刀，剪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落在我睑上。

“奸夫”“淫妇”的高帽分别截在了我和她的头上。红卫兵当场审问王春妹：你和他到底是谁先勾引淮。王春妹说，是我。是我先勾引他。红卫兵一巴掌就扇在她脸上，你这个骚货！你这个不要睑的。一阵拳脚就落在王春妹身上。

我知道王春妹为了减轻我的“罪责”才这样说的，看到她挨打，我非常难受，我喊了起来，不，她撒谎，不是这样。打王春妹的红卫兵停了下来。不是这样，又是怎样？红卫兵问。

她根本就不喜欢我，是我喜欢她，她不同意，十二年前，我强奸了她，并威胁她嫁给我，还威胁她如果不服从我，我就让她一辈子得不到安宁！她之所以说是她先勾引我，是怕我不放过她啊。在这个颠倒黑白的年代，我只有说谎来保护王春妹了。红卫兵的拳脚就落在我身上，一根木棍敲在我头上，我昏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是在囚车上，一个红卫共对我说，从今天起，你是一个犯人。

我说我犯什么罪？红卫兵说，强奸罪。

我说，那，那受害人怎么样？红卫兵说，你还想着她，你还想再强奸她一次？王春妹没事！我心里一阵轻松，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终于为王春妹做了一件事。另外，李二香宣布和我脱离夫妻关系，十年了，我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我现在自由了。

我脑子里响起欢快的小号声，自从我逃婚离开家，就再也没吹过小号，现在，它在我脑子里响起：这是一支迎亲的乐曲。

今天，迎亲的乐曲在我脑中响起！虽然我现在坐在囚车上。

我回来了。从离开到回来，整整间隔八年。

我以前的战友蒋明现在是都阳县的革委会主任，他把我安置在革委会大院的一间杂房里。李二香当年揭发我后，就不知去向，一些好心人将我的一些家具保管好，我回来后，他们交还给我，当我清理这些东西时，就看见了我和王春妹十八年前的合影。

我百感交集，她现在怎么样？我想见她。

我去找王春妹，但是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瞎逛，我希望我能在街上看到王春妹。

我经过当年批斗大会的会场时，眼前出现当年我和她跪在台上被批斗的情景，我心里掠过一丝苦涩，当年，我们多么像一对饱经磨难的新郎新娘，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跪拜天地，参加我们婚礼的是一群歇斯底里的撒谎的村庄人，拳脚和棍棒是对我们的祝福。其他新郎新娘跪拜天地之后进入洞房，而我们在跪拜天地之后，一个进了牢房，一个杳无音讯。

我停了下来。

我不能去找她。因为我们每见一面都要经历一次磨难，我怕和她见面之后会有什么厄运等着我们。

我坐在一棵树下，梳理矛盾的心情。

这时，一群放学的学生从我面前经过，在他们中间，我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王春妹！我在心里喊道。但是她不是王春妹，她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她长得像王春妹。

我站了起来，久久地看她，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后面。

她的同学都散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路上走，很快她就发现我跟在她的后面，她回过头看了我―眼，害怕地跑了起来，很快就钻进了一条小巷。

我快步跟上去。

她跑进一间破旧的房子里，然后把门关上。

我来到门前，想敲门，但是不敢，我在门外待了几分钟，回头走了。陈旺。一个女人喊我，我回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是王春妹，她睑上除了多一些皱纹之外，一切都是当年的样子。进家来坐坐。王春妹平静得有些冷漠。

我进了她家。叫叔叔。王春妹对她女儿说。叔叔，我还以为你是坏人呢，吓得我赶紧跑。

她女儿笑着说。你看我像坏人？我跟她开玩笑。像，胡子那么长。别乱说，王春妹说，快做功课去。

她女儿到房间做功课去了，屋子里静下来。

她为我倒茶，我握住她的手。

她看了女儿房间一眼，将手抽开。胡子该刮了。

她说。

她很平静，做着家务，这让人失望。

我的情绪低落下来，我现在是一个劳改释放人员，我的心虽然未变，也许她心中的那份爱已被岁月稀释，或者已被现实呑噬了。知道你还在就好。

我起身告辞。

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后来我们相遇几次，每次她都是默默地走开。后来我知道，她之所以对我冷漠是因为她的女儿，因为如果我和她结婚，她的女儿就多了一个劳改释放的父亲，上大学招工当兵就很困难。

我理解她的苦衷，一个劳改释放人员，还奢望什么婚姻。虽然这样，我对她的爱依然不变。

我把我心底的苦闷跟我的战友蒋明说了，蒋明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变好的，你要有信心。在他的关照下，被开除多年的王春妹被安排到县府食堂当炊事员。

我也振作起来，到县供销社当了一名搬运工，我每天一大早起床，然后去跑步、游泳，风雨不改。支撑我的，是我对前途的坚信和对王春妹的爱。果然，“四人帮”被粉碎了，接着是真理标准的讨论、拨乱反正等一系列影响国家和个人前途命运的政治举措，我黑暗的天空突然出现曙光。组织上对我的冤案进行平反，当我拿着平反通知书去找王春妹时，她的眼里闪动着泪光。看得出她心中的喜悦。但是当我向她求婚时，她却拒绝了。

我当头被泼一盆冷水，愣住了。撒谎的村庄为什么？我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抹眼泪。

我现在已经平反了，难道我当王小春的父亲不够格？我说。陈旺，这么多年过来，我已经习惯了。你需要一个丈夫，我也需要一个妻子，而且我们是相爱的。

我大声说。陈旺，你去找一个条件好一点的吧，我跟你不合适。

她说，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其实她在压抑自己的情感。春妹，你为什么这样，你不应该这样啊。

我管不了那么多，紧紧地抱住她，她在我怀里挣扎。放开我，她说。

我没有松手。放开我。

我还是没有松手。再不放我叫人了。

我放开她，非常地失望。沉默了一会，我转身离开她家。

我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夜里，微风使我冷静下来。

她为什么不同意和我结婚？这个问题困扰着我。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去找老战友蒋明，把心中的苦闷跟他说了。蒋明说陈旺，据我了解，王春妹这么多年来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几乎没跟任何人交往，在她心里，婚姻这两个字可能早就消失，要不然她对婚姻的理解可能早就发生改变，这么多的磨难，不改变也难啊，哎，陈旺，你告诉我，你怎么还能保持当年的那股蛮劲，怎么一点都不改变？我回答不出来，是啊，我怎么一点都没改变呢，包括对王春妹的爱。

蒋明说，你不要灰心，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我想，她就是一块冰，也会被你融化的。

我被安排到地区矿管局工作，任副局长。一有机会，我就带着秘书往都阳县跑，暗中给王春妹很多帮助，使她熬过了最困难的日子，我为我能帮助她感到欣慰。年夏天，王小春考上北京大学，听到这个消息，我带上司机，开车到都阳来祝贺，买了很多礼物。一见到我，王春妹就叫王小春给我跪下。

我帮助她的事被她知道了，只有王小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春妹说，小春，没有陈叔叔就没有你的今天，还不快跪下。王小春不愿意。王春妹说，好，那我代替你给陈叔叔跪。说完来到我面前，正要跪下，就被我拉住了。你这样就见外了，春妹，你不要太客气，这点算得了什么，只要小春有出息，再苦再累都值。

我说。王小春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她真像当年的王春妹啊。在王春妹家吃完晚饭，王小春被同学叫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王春妹，我再一次跟她提出我心中的愿望。王春妹沉默良久，说，陈旺，我还是那句话，你去找一个条件好一点的女人吧，我现在又老又丑，你现在是地区的官了，我和你根本不合适。

我看得出，她是在自卑，如果说以前她拒绝我是因撒谎的村庄为她心底的热情已经消失的话，那么她这次拒绝我是因为深深的自卑，正像我的老战友蒋明说的那样，她变了，变得多思、敏感，像一场大地震后的小动物，一有风吹草动，就觉得是末日来临。

这是被时代和命运伤害之后的结果。自卑，也许就是她保护自己的武器啊。

这个曾经受到过深深伤害的女人，她的身心，亩也经不起一场恋爱，哪怕像湖水一般平静的恋爱。

这些年你这样关心我，是不是因为看我可怜。

她又说。不是的，我是见不得你受苦，看见你受苦我心里就难受。

我说。谢谢，她说，我现在的情况好多了，以后你就不要操心了，该想一想自己的事了，找一个你真正爱的人吧。可我一直爱你呀，二十多年了，你难道不清楚？我着急地说。陈旺，你好好想想，你是在可怜我，还是爱我，我不需要同情的婚姻。

我在她的注视之下低下头，想着她的话。是啊，这些年我为她忙前忙后，到底是同情她还是爱她，或者两者都有？我说，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我离开王春妹家，郁郁寡欢，一个人在都阳县城的街道上走，边走边想王春妹刚才跟我说的话，在这个夜晚，我又一次受伤。一个女孩的尖叫打乱我的思绪，我放眼望去，昏暗的路灯下，几个男人在欺负一个女孩。

我快步走上前去，叫他们住手，没等我靠近他们，他们就朝我扑过来，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我根本就不是这群年轻人的对手，很快就被他们打翻在地，叫你多管闲事，叫你多管闲事。他们将我打得满地打滚。后来公安闻讯赶来，他们才住手。

我被送到医院。

那个被欺负的女孩来看我，没想到是王小春。王小春坐在我的床头，给我削苹果。

我从和她的交谈中得知，王春妹告诉她我是她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就是我为什么经常帮助她们的缘故。王春妹不让王小春知道我和她的关系。王小春说，你在地区当什么官？我说了。王小春说，我妈妈不喜欢当官的人，因为她当初就是被当官的人给伤害的。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苦笑。

我的伤势不重，在医院作了些处理就回地区了。几年后，经商浪潮席卷全国，我在仕途上并不顺利，就辞职借了三万块钱办公司。

我起早贪黑，努力打拼，生意越做越大，我五十四岁那一年，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

我经常去看王春妹，就是再忙我也去，她还是老样子，有了两次失败的求婚经历，再加上我现在是千万身家的富商，在她眼中，那更是横在我和她之间的鸿沟，所以我不敢和她谈婚嫁的事。虽然她在我心中的分量依然如故。

这么多年，我没有和其他女***往，生意场上的来来往往，也不能使我怎样。々撒谎的村庄我没想到，我会陷入和王小春的感情纠葛中。王小春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电视台工作，我和她经常在省城见面。在经历广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以前那个任性倔强的小女孩变得成熟起来了。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更多谈论她的妈妈。

她对我说，她一直不了解她的妈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就这样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自己的命运深处，也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