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一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12676字
照相师傅出现在村里,他的到来肯定要比常来这的棉花匠、补锅匠更受欢迎。人们对他的喜欢甚至超过了不常来这放电影的那个调皮的小子一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没声了,杨白劳和喜儿变成了哑巴,那小子操起扩音的话筒,装腔作势一个人充两角对白起来:杨白劳:喜儿呀,你长这么俏,没有花戴,没有的确良穿,也还是比地主富农家的女儿好看啊!喜儿:阿笆,那赵大春他……杨白劳:你放心,大春不敢,他还要当干部呢。晒坪上的观众被逗得笑跌了凳子,他们知道电影里肯定不是这么说的,都是那小子捣蛋,当场瞎编的。但没有人认为他编得不好,谱子里没有,却还在情理中,这小子。照相师傅和放电影的那小子不一样,他说什么时候送照片过来就什么时候送来,不像那小子,答应年前再来放一场电影,但现在春节过去了,还不见来。小孩们每天不知多少趟跑到山坳口盼望,等来的只是照相师傅。
火卖村不通公路,惟一一条通外面的路是祖祖辈撒谎的村庄辈脚踏出来的,因为都想走捷径,所以路就特别直,也特别陡。从山上往下望,路就像一根垂直的绳子,而照相师傅就像绳子那端的一只瓶子,慢慢地被吊上来。照相师傅在村头至少被两层人围拢着,而且围扰的人还在不断增加。除了不能走动的,火卖村能出来的都出来了。人们紧密闭结,像只笼子把照相师傅围在中间,生怕他飞走似的。照相师傅把照片分发给各家,各家拿到照片后又互相换着看,自家没有照片的也争着看。张张照片在人们手上传来传去,像花炮似的抢手。因为照片已经散发,照相师傅得以解围。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点上一支烟,惬意地观赏着火卖村的风景一青山如黛,草木如同锦绣,包裹着如婴儿一般娇小的村子。村子的房前屋后,是碧绿的菜园。土生土长的鸡鸭,就在菜园外走动,觅食它们最喜欢的东西。更远处的梯田边,是一排排挺拔的树木。一团团火焰燃烧在梯田的上空,那是木棉树盛开的花朵。照相师傅赏心悦目,他从背包里掏出相机,那是一台型“海鸥”牌相机,像成人的头一般大。他把相机的皮套掰开,再把镜头盖取下,然后从石头上站起来,两手捧着相机,把眼睛埋在取景器里,将镜头瞄准他看中的景物,按动快门……一个穿着碎花衣裳的姑娘,走进了照相师傅相机的镜头一她从景深处出现,朝着村头的方向过来。
她在镜头里越走越近,变成了景色的中心。照相师傅已经很清楚看见了姑娘的长相,他为火卖村还有那么貌美的女子感到惊讶。撒谎的村庄照相师傅的眼睛离开相机,直接看着走到跟前的姑娘。他像挖煤的矿工碰见金子一样看着她。姑娘也没有避讳他的目光,就好像她天生就是要给人看似的。姑娘是来请照相师傅去她家照相的。照相师傅不等拿到照片的客户把钱给他,跟着姑娘就走。一群小孩像鸡雏似的叽叽喳喳跟在他俩的身后。照相师傅不时回头朝他们笑笑,像是要讨好他们。而姑娘却始终不见回头,她走路屁股一翘一翘的,一条长辫子像笤帚扫来扫去,仿佛要把照相师傅落在她身后的目光打扫干净。姑娘家要照相的人是她的爷爷。他看上去八十岁了,正在被四十几的小儿子从屋子里抱出来,放在小晒坤已经摆好的椅子上。老爷爷面瘫嘴歪,眼神呆滞,腰背也不能挺直,看来是将不久于人世了,这也是姑娘家要给他照相的原因。留张照片给后人观晚纪念,是每一个人的心愿。但在这遥远、偏僻的山区,如果没有照相师傅的到来,这种愿望就很难实现。一个人一辈子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是多么大的缺憾呀!而在过去不知有多少人就是带着缺憾离开人世,而他们的后人也因为缺少参照逐渐忘记了前辈的面容。那么现在有了照相师傅,先人就可以在后人的心目中永存。照相师傅来得好呀,他对山村的深入,使那些没有照片的老人,在行将就木的时候,终于有影子留在世上了。照相师傅需要东西,把老人的背垫起来。姑娘跑进家,抱出两个枕头,把老人的背垫直。照相师傅开始摆弄起来,他支开三脚架,把相机固定在上面。他调着光园和焦距,吩咐老人把睑端正。而老人的睑总是歪过一撒谎的村庄边,他走过去,纠正老人的睑,但刚一放手,老人的脸又歪过一边。
这样反复了几次,姑娘家的人怕照相师傅烦了,说就这么拍吧。照相师傅不甘心,他托着下巴想办法。照相师傅说:“能不能把睑转到另外一边?”
姑娘走过去,捧着老人的睑,慢慢转动到另外一边,就是说从西转到东或从左到右。
“好,现在放手。”
照相师傅说。姑娘放手,老人的睑慢慢转往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说从右往左边转,但是在中间的时候,有两到三秒的停顿。只要抓住这短暂的停顿按下快门,老人的正面是可以拍下来的。照相师傅把想法告诉姑娘。他叫姑娘再慢慢转动老人的睑到另外一边,放手后迅速离开,以免把她拍进去。姑娘照他的话做了。老人的脸转到正中的时候,照相师傅及时按下快门。照相顺当完成。老人被儿子抱起,往家里走。刚跨进门,老人的儿子突然回头,冲着女儿:“美秀,请师傅进家里坐呀!”
照相师傅知道了姑娘的名字叫美秀。美秀看着照相师傅,表示了请进的意思。照相师傅点头,却没有起步进屋去坐。他看看相机,看着美秀,“我给你照一张。”
美秀:“不照。”
照相师傅说:“我不收你钱。”
“不收钱也不照。”
撒谎的村庄照相师傅看着美秀,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照相,就是免费也不肯?他纳闷地将相机的镜头盖上,收起三脚架。美秀家的人对照相师傅都很热情,除了美秀。美秀其实也不是对照相师傅不热情,她只是不爱跟他说话。
她给照相师傅端了一杯茶,然后就坐在那里,摸捏自己的长辫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生病一样。照相师傅不知道美秀生了什么病。他要走了。火卖村的上空雷鸣电闪。照相师傅走到门外,看见前方的山麓,已经被裹上厚厚的雨幕,正像浪潮一样朝这边涌来。他看着手里的照相器材,把它交给了挽留他的美秀的父亲。
照相师傅在美秀家吃完饭,雨是停了,但天却已经漆黑。照相师傅表示还是要走。他拿出一只手电筒,试了试。手电的光芒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一样,连三四步远的台阶都射不到。落在脚下的光晕也像是碳火的回光似的,弱得见鞋不见腿。照相师傅把电筒朝向自己,看见电珠子亮得发黄,像是瘟了的猫狗或人的眼睛。照相师傅这晚在美秀家住了下来。照相师傅睡不着。他睡不着的原因很多,在生人家是一个原因,房屋四周的山林里飞禽走兽竞相鸣叫是一个原因,枕头硬是一个原因。屋里有只尿筒也是原因一美秀的父亲醉醺醺把照相师傅带进来,出去的时候指着墙角的一个竹筒,说那是尿……尿筒。照相师傅还不想撒尿,但是对尿简很好奇。他把门关上的时候,忍不住看了它一眼。尿筒像一门钢炮斜倚在那里,筒子的上半截还有一个手把。他又忍不撒谎的村庄住走过去,抓住尿筒的把柄,发现把柄就是竹节的枝根,用来给人控制或调整解手的角度的。竹筒到胸口这么高,一节一节之间是打通了的,看不见底。
照相师傅随手摇了摇,只听见有液体在里面“咕嗵”地响,紧接着一股尿臊味蹿了上来,钻进他的鼻孔。照相师傅赶紧把尿筒摁回原位,撒腿走到床边。他躺在了床上,手将彝子连嘴巴一起捂着。过了很久,他觉得尿臊味该散发的都散尽了,该沉底的也沉底了,于是才把手松开,和枕头上的另一只手一起,把头垫起。他觉得枕头又硬又矮。那也是竹子做的枕头,枕骨是烧弯的竹子,枕心是竹子的蔑片。一盏煤油灯在床边的箱子上努力地亮着。照相师博觉得不能浪费主人家的煤油,他翻身把灯芯调小,想想,干脆把灯给灭了。然后,照相师傅就发现了隔壁的屋子,还亮着灯。因为灯光从隔板的缝隙漏过来,像从水缸漏出的水一样,慢慢地泄出来,泡上来。隔壁屋子住的就是美秀,照相师傅是知道的。他看见她走进去过,但没看见她走出来。照相师傅蹑手蹑脚,摸到隔板的边上,选了一个最大的缝隙,朝那边窥视。美秀在解辫子。
她现在站着,向着隔板也就是照相师傅这边。长长的辫子被提到她的身前,被她松解。散开的毛发像窗帘一样,从两边朝中间合拢,被她用梳子一梳,垂直严密地把睑给遮蔽住了。随后,照相师傅看见她的头突然一甩,浓厚的毛发撒谎的村庄快速上扬,齐整地翻飞到身后去了。
她的睑又露了出来,像乌云走后的月亮。照相师傅的心一阵清爽。那屋里的光就像皎洁的月色一样,仿佛是从她明媚的脸照泻出来的。美秀开始宽衣了。
她脱下白天穿的那件碎花衣裳,“走过来,把它往隔板上一挂。照相师傅的眼前一黑。原来是衣裳把缝隙挡住了。照相师傅重新找到漏光的缝隙窥视的时候,美秀已经坐到了床上。
她穿着很薄的内衣,高挺的***又使内衣变得很短。
她的眼睛是呆的,睁着,但什么也不看,仿佛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照相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双膝已经着地,跪下了。他比美秀还要呆,这指的是眼睛。眼睛以下的部分,嘴巴、喉咙、心脏,尤其是小肚下面的家伙,都不由自已地勃动。他现在想撒尿了。他想撒尿可能会好一些。照相师傅被尿淋湿了裤子。他不会掌握那尿筒,又是在黑暗中,让尿筒倒了。泼出的尿水把他的裤子淋湿一大截。照相师傅打着手电,在尾后的石缸里找到了水,还有一只盆。他脱下长裤在那里洗。洗完裤子回屋的时候,照相师傅发现美秀拿着一盏煤油灯,站在门口那里。照相师傅一个激灵,手里的电筒和湿水的裤子因为激灵都举到了头上,像是投降缴械一样。没有长裤的双腿则像剥了皮的树桩,顽强地挺立在如水波一样的撒谎的村庄光影中。美秀看着他,眼睛像旋涡一样,能勾人的魂。
她的身子仿佛全是磁,把照相师傅吸引。照相师傅内裤里面的家伙,像口袋里的蛇闻到了美味,刷地勃动起来。美秀这时退后了。
她倒着走进她的房间里,没有关门。照相师傅亦步亦趋,也走进她的房间里,一点办法没有。他把蛇放了出来。后来,蛇又回到了口袋里。它已经被喂饱了。照相师傅找到了电筒,又用电筒找到了那条还湿着的裤子,准备离开美秀的房间。美秀在床上说:“裤子留下,我来烘。”
照相师傅犹豫了一下,把裤子留下。他战战兢统地钻回隔壁的屋子,上了床,扯着被子,把自己全部给烘千的裤子被美秀挂在了门的背后,照相师傅起来的时候看到了它。他过去把它穿上。此时天已经明亮。照相师傅发觉自己还是这个家里早起的人。美秀的父亲还在酣睡,他的呼噜声一夜到现在都还没停过。美秀的爷爷咳了一个通宵。他是离不开床的,除非有人把他抱起来。而美秀没有起床,一定是跟心情有关,或跟他的裤子有关,照相师傅想,那事和烘裤子占去了美秀的睡眠时间,她要把觉补回来。照相师傅拿了相机,游走在村里。盛开的木棉成了他拍摄的对象。他东拍西拍,紧拍慢拍,就好像那锦族的鲜花是彩色的鸟群,生怕一惊动它们就会飞走,生怕撒谎的村庄它们飞走了,就不再回来。镜头里又一次出现了美秀,她出现了就不再动,在镜头的边缘定格了。照相师傅抬头,朝美秀招手,示意她走到木棉树的前面来。美秀没有过来。照相师傅走过去,他边走边看着美秀。
她的装扮又跟昨天白天一样了,还是那件碎花衣裳,长长的辫子,像余工灯记》里的李铁梅。走到美秀身边,照相师傅却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她,也找不到话说。他想起昨晚的事了。
“我以为你走了。”
美秀说。照相师傅抬头,发现美秀在看着他。他在脑子里清了一遍美秀说过的话,说:“我在拍木棉花。”
“你也打算走了就不回来是吗?”
照相师傅在看木棉花,一愣。他摇着头,顺着回过脸,对美秀说广不会。
我还要送照片来。”
美秀说:“有人还说还来放电影呢!”
她脱口说了一句话。后面应该还有一句:到现在还不是不来。但她没说。照相师傅说广哪个?”
美秀张嘴想说什么,又缄了口。
她的眼睛涌现出一种酸楚。照相师傅说:“放映队的人我个个认得,你说是哪一个?”
美秀说:“那他们现在到什么地方放电影晓得么?”
“不晓得,”照相师傅摇摇头,“前一阵子我在内曹大队遇见过他们,但现在肯定不在那了。”
撒谎的村庄美秀张口结舌,不知道该问什么。照相师傅说:“不过他们总是要回到公社的,每个月在公社放两场电影,再接着下去。”
美秀看着照相师傅。
“你有什么话,要对哪一个说,见了他,我可以帮忙转告。”
照相师傅说。美秀说:“没有。”
照相师傅一愣,看着言不由衷的美秀,说:“我说我还来,是一定还来的。”
美秀的睑色又好了些,“我叫什么你还不晓得呢。”
照相师傅说:“你叫美秀。”
“韦美秀。”
照相师傅点头,表示晓得了。韦美秀看着他胸前挂着的相机,说:“你当照相师傅几年了?”
照相师傅说:没几年。
我这个样子,还不到叫师傅的年纪。被你称为师傅,我感到睑红。”
韦美秀说:“那我叫你什么?昨天你只说你姓蓝,我只晓得你姓蓝。
我总不能叫你姓蓝的吧。”
姓蓝的说:“蓝宝贵。”
“蓝、宝、贵?”
蓝宝贵说:“对,蓝天的蓝,宝贵的宝,宝贵的贵。”
韦美秀说:“我晓得。”
蓝宝贵笑笑。韦美秀也笑了笑。蓝宝贵说:“来,我给你照张相!”
韦美秀说:“为什么?”
蓝宝贵说:“不为什么,就想给你照张相。”
撒谎的村庄韦美秀走到刚才蓝宝贲指示的地方,在木棉树的前面。蓝宝贵跟过去,站在韦美秀的前面。
这样,韦美秀成了镜框的主体,木棉树成为背景。蓝宝贲让韦美秀看着镜头,像刚才那样笑。他按下快门。过了一个星期,韦美秀的照片,被蓝宝贵递给了公社的放映员苏放。苏放笑眯眯地看着照片,又笑眯眯地看着蓝宝贵,说:“你把她也睡啦?”
蓝宝贵说:“也,是什么意思?”
苏放说:“你不和她睡,我把苏姓倒着写。”
蓝宝贲说:“你也和她睡了,是不是?”
苏放说:“照片都拍了,鬼才相信你不睡。”
他手指头点着精心剪裁的照片,“免费,对吧?”
蓝宝贵说:“我是拍来给你看的。”
苏放说:“我看过了,这是你拍得最好的一张。”
蓝宝贵说:“是吗?”
苏放又看了看照片,看看蓝宝贵,说:“给我留做纪念吧。”
他把照片收进衣服最大的口袋里。他们现在是在公社街上的一个拐角。蓝宝贲跟苏放提及火卖,苏放就把他拉过来这里,这里僻静。而在拐角的另一面,人头攒动。今天是圩日。很多人在观望着贴在墙上的一张电影海报。海报是苏放刚贴上去的,上面书写着当日要放的电影:战斗故事片(她道嫩)。蓝宝贵说:“你什么时候再去火卖?”
苏放说:“不去了。”
他仰看被两面高墙挤得狭窄撒谎的村庄的上空,尖削白净的睑像是光滑的犁铧,一对招风耳像是烧红的锅铲。
“这鸟地方我就要离开了。”
他接着悦色满面看着蓝宝贲,“今天是我在这放的最后一场电影!”
蓝宝贲愣在那,方圆的头脸像是置在橱架上的好南瓜。
“我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你不知道?”
苏放说,“导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