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红草莓(1)

作者:凡一平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7

|

本章字节:12728字

黄建第一次做卧底,居然是去勾引一个女孩。


这一年黄建十八岁,刚刚从警校的特别训练班毕业。他们班一共才十四个人,八男六女,是从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当时他们都只有十六七岁。为什么被挑中,黄建也不清楚,他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记忆力特别好。他记得考官考他的时候,拿了一本《航空发动机叶片工作原理》,随便翻到一页,让他看两分钟。


黄建就把那一页自己完全不懂的天书一样的内容,在两分钟后复述给考官听。考官很满意。后来考官问他怕不怕死?他说怕。考官又问为什么?他说不怕死的人干不了更多的事情,因为他死得快。考官说如果死是不可避免的呢?黄建说那怕也没有用。


黄建对商己的间答并不满意,因为他觉得他的话既不响亮,也没有政治觉悟,不过是大白话。殊不知后来他进特别训练班以后,他才知道,除了记忆力,考官对他的回答是最满意的,因为他会说话,不管心里怎么想,说出来的话都让人相信是真的。


黄建当时还很纳闷,难道我说的是假话吗?后来在心理学课堂上,教官让每个学员说一句违心的话,但是听起来看起来一定要像真的。有一个学员说:“我说的是违心的话,这是真的。”


另一个学员说:“我不想说撒谎的村庄违心的话,这是假的。”


教官把他们痛骂了一顿,说他们自作聪明地绕逻辑悖论,统统都是废话。轮到黄建,黄建就盯着教官,说:我要揍你!教官就表扬了他,说假话就要这么说。那时黄建才发现自己似乎真有说假话的天陚,至少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比如此时他正对着这个戴八百度近视镜的女孩说“我爱你”,这个正达集团的年轻女会计当场晕菜。


她取下眼镜,擦着泪汪汪的眼睛,说你对别的女孩也说过这句话吗?黄建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女会计瞪着迷蒙的近视眼看着他,又问你不觉得我很丑吗?黄建也盯着女会计的眼睛,说我喜欢女孩是单眼皮,我更喜欢你没有把它割成双眼皮。单眼皮的女会计一听,眼泪哗地流得更多了,但她还是没有忘了问最后一句: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黄建想想,说你会把我对你说的话记在你的日己里。女会计一听,不仅单眼皮的眼睛瞪得更大,嘴也张得可以放进一个乒乓球,足足过了五秒,才说,我的天哪!随后黄建顺理成章地看到了女会计的日记本,从日记本里,黄建找到了正达集团非法转移资金的蛛丝马迹。他顺藤摸瓜,搞到正达集团洗钱的证据。后来,黄建总结起来,他对那个女会计所说的话,除了“我爱你”是假活之外,后来的三句话,都是真的。他确实没有对任何女孩说过“我爱你”,他确实喜欢女孩有单眼皮,他确实认为这个女孩会写日记。


黄建想,他不是用假话把女孩撩倒的,而是用真话完成了任务。不过黄建还是觉得难过,因为“我爱你”这么一句人生红草萄最重要的话,第一次说出口,就这么轻易地献给了一个他根本不可能爱的人。他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把“我爱你”这句话,送给他碰见的第一个喜欢的女孩。然而初次卧底,还是让黄建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他踌躇满志,从未想到在往后的日子里,会有地狱般的生活在等着他。


这是年春天,当黄建接受第二次任务的时候,他即将年满二十岁。此刻,他坐在一辆捷达车的副驾座上,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前方是一片宽阔的原野,初冬的雾气没完没了地迎面扑来。除了黄建,车里还坐着三个目光阴沉的男人,没有人说话。


黄建偶尔从反光镜里看着他们,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满是尘土的捷达车开进一片破旧的平房区后,四个男人下了车。几个早已候着的人迎上来,给为首的老大行礼,其中一个凑上来跟老大耳语几句,老大面无表情。一行人接着向前走,拐入一条巷子。


黄建记得,一共拐过七条巷道,通过八个院门,他们才走进一个小房间。有人带着他们从房间里的暗门走下去,又过了几道门,才到了一个地下室。一台印刷机正在哗哗地运转着,五十元的人民币一版一版地从黄建眼前划过。


黄建费劲地抑制住加速的心跳,若无其事地接过老大递给他的一张刚印出来的纸币,对着灯光仔细察看,然后对老大点点头。老大仍然面无表情,转身走进了里屋。


黄建和其他人也跟了进去。老大不吭声,大家也不敢吭声。老大看着他们,目光停在黄建身丘的时候,黄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一直蹿到头顶。那一刹那,他想到教官也曾经这样狠狠地盯着他,教导他不能躲闪,也不能异样。他平静下来,坦荡的眼神回望着老大。老大的眼神掠过了他,最终停留在那个递钞票给老大的男人睑上。老大拍拍他的肩,笑了。那男人也笑,老大不停地笑,那男人终于不自在起来。老大突然拔枪打在他头上,那男人一头栽倒在地,当场毙命。老大说他是卧底。此刻,黄建才意识到目光的训练可以救他的命,要不然刚才脑袋爆掉的就是自己,他也不再有机会给埋伏在外的警察发信号了。但是那些警察并不知道是谁发的信号,他们把黄建一样铐起来,推上了囚车。那个以为杀掉了卧底的老大,不明白为什么警察还会从天而降,直到进广看守所,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第二天一早,黄建一个人走出了看守所。他看到一辆桑塔纳停在路旁,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坐在里面。


这是黄建的联系人,也是他惟一的领导。


黄建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必须要叫的时候,就叫老板。


黄建甚至看不清老板的表情,因为他永远戴着一副墨镜。


黄建曾经问过老板,要是老板不在了,谁证明我是轚察?老板对黄建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回答说你还有一个备份的联系人,你不用知道。


黄建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红草萄联系人递给他一支烟。怎么样?他说。


黄建摆摆手,没有接烟,说没死。联系人略一笑,拿出一个身份证,递给黄建。


黄建看了一眼,说我现在可以叫黄建了。他摸出身上的另一张身份证,还给了联系人。你想去哪休假?联系人问。上海。


黄建不假思索。联系人点点头,说等我电话。


黄建拉开车门,走了出去。他挥挥手,但是车已经开走了。


黄建站在那,想,但愿这个假期,他能够把那句珍贵的话,在他二十岁的时候,送给一个在某处等待着他、和他梦想一样的、有着单眼皮的女孩。


黄建一年多没回家了。父亲看了看一年多杳无音信的儿子,什么也没说,似乎对这个儿子已经毫无期待。


黄建其实很希望父亲问他一点什么,但他一句话都没问。他的母亲倒是问了他一句,你在外面都干些什么?黄建说什么都干。他想想,又补充一句,也没干什么。


黄建和父母沉闷地吃饭。他的母亲跟他父亲也很少说话,黄建从小就习惯了。母亲又问了一句,回上海怎么办?黄建说我在休假。父亲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我看你是在鬼混。


黄建没吭声,只是看着母亲在找什么东西。父亲半天又进了一句话出来:你要有出息才行。母亲开始为找不见手表乡乡叹囔,问是不是被父亲拿去了。父亲生硬地说我拿你手表干什么,我根本就不要知道时间。母亲和父亲吵了起来。


黄建默默地吃着饭,很烦闷。


这天黄建早早地睡了,但是他辗转反侧,半梦半醒。灯光昏暗摇摆,突然,一个耳光打过来,黄建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黄建眼睛一瞪,听到教官的声音说:你眼睛里不能有愤怒。


黄建激灵了一下,重新镇定下来。又是一个耳光打在黄建睑上,黄建看着打他的那个教官,教官的声音在说:现在没有怒气了,但是太麻木。


黄建很丧气。他从梦境和回忆中醒来,天刚刚亮,窗子透出冷冷的蓝光。他自己来到小区,时间还早,人不多,黄建开始跑步。


黄建跑得满头大汗,突然看到一个女孩窈窕的背影,走出小区的大门,她那飘逸的长发像指路的旌幡一样,吸引着黄建一路跟去。


这个有着一头长发的女孩叫叶叶,此时黄建还没发现她有一双自己梦寐以求的单眼皮眼睛。他走在她的后面,停止了跑步,也没有越到她的前面去,因为他很害怕,如果女孩有着那个女会计一般的面孔,他的期待和梦想就会即刻粉碎,所以他只是慢慢地跟着,甚至担心她转身,他想让自己对女孩的幻想持续得更长久一些。他还想这么早出门的女孩一定是正经的班族,红草萄她没有夜生活,也许连男朋友都没有,可是万一她很漂亮的话,肯定又是有男朋友的。


她现在正在往公共汽车站走去,那么她一定不是养尊处优的女孩,说明她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没有依靠男人,也没有依靠家庭,也许她的家都不在上海。


黄建对叶叶的猜测基本是对的。


叶叶在浦东渝财证券公司上班,她刚从重庆总部调来上海这个分公司,一个月前才租下黄建父母所在小区的一间公寓。来上海之前,她刚刚跟重庆的男朋友分了手,那个人是个警察。刚到上海,她哭了一个星期,幸好她喜欢听音乐,是音乐把她从失恋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中慢慢解脱出来。


叶叶上了路公共汽车,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随身听,戴上耳机,然后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


黄建犹豫着,是否还要跟着她,直到最后一刻,黄建才纵身跃上公共汽车的后门。车上的人并不多,黄建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女孩站在前门的右后方,仍然背对着他,脑袋上多了一副耳机。他的脚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挪了过去,停在她的身后。


叶叶似乎感觉到有人侵人了她的空间,她一用头,转身看了一下,目光在黄建的胸前停了一秒,又转了回去。但是这一秒却让黄建感觉被电击中了,他感觉他的梦想在这一秒进入了现实。此时的叶叶和他梦想的女孩是那么的吻合:秀发如丝,肤胜凝脂,目似丹凤,体若幼豚。


这就是叶叶于一刹那在黄迮脑海里画出的清撒谎的村庄晰形象。


黄建不禁怦然心动。


叶叶身着上班的西装,一身白领打扮在公共汽车上显得格外扎眼。


她站在车门的旁边,耳朵塞着耳机,沉浸在感动她的旋律里,闭着眼睛,旁若无人的姿态。过了三站,叶叶下了车,黄建毫不犹豫地跟了下去。隔着一段距离,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在一个报刊亭,叶叶停下来,买报。


黄建走到报刊亭,拿了一份报纸,挡在脸上,假装看着。


叶叶拿上报纸走的时候,衣服上一颗纽扣掉了。


黄建顺便捡起来,这是一颗红色的草莓样子的小纽扣。扣子尾部穿线的地方坏了,所以才会从衣服上掉落。


黄建拿着纽扣,跟在叶叶后面,想上去给她。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叶叶!”


叶叶应了一声,跟叫她的人打招呼。


黄建知道了,她叫叶叶,外地口音。他发现已经来到了一栋写字楼的跟前,那楼门上方有渝财证券上海浦东分公司的巨大招牌。原来叶叶在这上班。


黄建想他猜得没错,她不是上海人。正想着,叶叶走进了大楼。


黄建看着纽扣,把它放在身上。他觉得这颗纽扣就是上天派来的信使,告诉黄建他要找的女孩来。一连几天,黄建都跟着叶叶。每次,叶叶都站在公共汽车上平时站的位子,好像那个是她专用的位子一样。


她没有在意黄建,直到这一天黄建故意站在了她的位子上。


叶叶碰了一下黄建,似乎在抱怨他占了她的位子,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黄建把位子让了出来,但是叶叶没有再动。


叶叶下了车,发现那个占了她位子的人也下来了,‘红草莓而且还跟着她。


叶叶就在报亭假装买报纸,回头观察,发现黄建也拿一张报纸,挡住睑,站在身边。


叶叶惊慌地赶紧走开。


黄建追过来,横在叶叶前面,说,我爱你。


叶叶目瞪口呆,愣了一下,才说,你说什么?我爱你。


黄建又笨拙地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叶叶便指着公交车,没好气地说:那一车人你都可以说爱他们吗?黄建说我只爱你。神经病!黄建说我不是神经病,我是正常人。正常人?你是什么正常人?我是上海人。


黄建说。他本想说自己是装察的,但是不能够。


叶叶更加怒火三丈,说上海人?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我最讨厌的就是上海人!黄建呆呆地看着她离去。


黄建回到家里,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父亲在屋外训斥着儿子:你到底在上什么班?黄建在里屋喃喃地回答,我告诉过你,我在休假。父亲说休假?是五一还是十一?春节还是元旦?你休的什么假?在跟父亲争吵的时候,母亲拿着一份电报进来了。


黄建看着电报上寥寥几个字:日上班。父亲抓过电报来看,上面果然有上班二字,便不杭撒谎的村庄声了。母亲埋怨说你这个孩子,上什么班,在哪里上,都不愿意说。还有三天就要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黄建没有回答。


黄建知道叶叶住在同一个小区,他想利用临走的这几天,再跟叶叶见面。第二天早晨,一直守候着的黄建从窗户注视着叶叶出来。他跑下楼,跟出去。但是叶叶已经上了公共汽车,在他赶上之前车已经开走了。


黄建打了一辆车,到了叶叶的公司门口,没看到叶叶。他就在公司门外等到中午,终于看到叶叶和一帮同事出来吃午饭。他鼓起勇气迎了上去。


叶叶看见他,让同事们先走,然后问你怎么又跟着我?黄建拿出那颗纽扣,说这是你掉的。


叶叶看了一眼,说我已经不穿那件衣服了。


她说完就往前走。哎!黄建叫了一声,我要走了!叶叶头也没回,说你早就该走了。


黄建说我想走之前请你吃饭。


叶叶回了一下头,单眼皮的眼睛一闪,看了他一一眼,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黄建觉得这一眼已经够了,起码这一眼不是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黄建想怎么说走之前还得再看叶叶两眼。他远远地跟在叶叶的后面,看见叶叶走进了一个大排档。同事们正在等叶叶吃饭。女同事马小玫看见叶叶,红草蕃大声地招呼,让叶叶坐在她的身边。


黄建站在门外,从窗户看着里面的叶叶。


黄建的眼里只有叶叶,根本没注意到坐在叶叶身边的是他的初中同学马小玫,更没想到这个他在初中从未搭理过的女同学以后会一度成为他的套子。此刻他的理想爱人只有叶叶,他要表达他的爱意。一个男花童抱着一簇黄玫瑰走进大排档,东张西望。


叶叶的一个同事先看见,招呼道,你们看!同事们看着花童,其中一人说,谁送花送到大排档里来,这个人真是大傻冒!同事们大笑,叶叶也跟着笑。女同事马小玫说,你们不要我要,还没有人给我送过花呢。花童这时捧着花朝着他们过来,越走越近,大家都愣了,互相推说是送给对方的。最后大家把焦点落在最出众的叶叶身上。


叶叶说不可能的,我在上海还没认识几个人呢,如果是送给我的,我就把它煮了。花童走到他们的这一桌边停住了。大家都不吭声了。花童看着叶叶:你是叶叶吗?叶叶吃惊地点头。


黄建看见花童把花递给叶叶以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众人起哄,都看着叶叶。


叶叶真把花煮了。


黄建回到家,父母第一次看见他有着快活的神情。那一夜,黄建彻夜难眠。直到坐上去北京的飞机,黄建都还在想着叶叶的眼睛,想着那束玫瑰在叶叶的眼前。撒谎的村庄黄建从机场出来,在出口处看见了联系人伸过来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