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一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10026字
村长看着蓝宝贲,真懵懂的样子。蓝宝贵从门后操过一把扫把,往膝盖一磕。扫把竿“咔嚓”断成两截。蓝宝贵说:“你们村的人,这个村的人,哪个要是说孩子不是我亲生的,哪个要是把话传到漏到我孩子的耳朵里,我就让哪个像这把扫把一样!”
村长身子一抖,然后马上站直了,站稳了。他拍着胸脯,发蜇说:“这个你放心,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
一头老牛在山坡上低头吃草。它抬头看见了一个看它的人。
这头在传言中背着一条人命的牛,已经不止一次面对这个坐在石头上看它的人了。它不怕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因为它是无辜的。它没有憧伤这个人的妻子,并导致这个人的妻子早产死亡。从来没有。但是,六年来,它一直背着撞人致死的罪名,忍辱负重地生活在这个人仇视的眼光之中。还有这个人的两个孩子当它走过这两个孩子身边的时候,人们就指着它对孩子哪嘟囔囔,把它当成杀死这两个孩了一母亲的凶手,使得这两个孩子对它也产生了仇恨。它无处申冤,因为它不会说舌。撒谎的村庄佴今天牛发现了这个人眼睛里,没有了仇视的目光。他像是明白了真相,识破了这个村庄为了安宁、名誉和未来而编造的谎言一韦美秀怀孕七个月就早产了,因为韦德全家的牛撞了她。而事情的真相是,韦美秀不是早产,是足产。
她怀胎十月,然后艰难地产下两个孩子,并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两个孩子如果按足月算,就不是蓝宝贵的亲生儿子和女儿。怎么可能让蓝宝贵晓得这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呢?不可能!要想让蓝宝贵相信这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只能说是早产。
这究竟是谁的主意?美秀?美秀的父亲?村长?还是其他人?蓝宝贵已经不想査究了。总之最后是整个村庄的人都参与了进来,共同编造了韦美秀早产的谎言。早产是意外的事情,是要有原因的。于是,韦德全家这头牛就被牵了进来,充当韦美秀早产的罪魁祸首。六年了,火卖村的人极力地保护着这个谎言,像保护自家的水缸一样,做到滴水不漏。包括牛的主人韦德全,他比村里的任何人都做得好,也活得最难、最苦一六年前,正是他的自告奋勇,牺牲或者说出卖了自家的牛,才使谎言变得真实、圆满。
这六年来,他和他的牛一样,承担着罪责。他比他的牛更加地忍辱负重,因为他要经常面对死者的丈夫和孩子。每次遇到他们,他都要跪下谢罪,请求原谅,承受着谎言和真相混淆或分裂带来的压力与痛苦,以致于如今精神失常,疯疯癫癫。以前是见了蓝宝贵和他的孩子,韦德全才跪,现在是不管见了什么人,连见了猪,见了牛,韦德全都跪。现在,该是韦德全的牛洗脱罪名的时候了。蓝宝贵坐在那里,尊敬、歉意的目光像瀑布一样,撒谎的村庄落在牛的身上。他只能向牛致敬和表示歉意,因为牛的主人疯了,牛没疯。牛从来就没疯过。
这是一头多么委曲求全的牛啊!蓝宝贲想。像我一样,他还想,我其实跟这头牛没什么差别。
这时候,一颗石头突然打向了牛,但很无力,碰到牛身上后滑落。牛不痛不痒,继续吃着草。又一颗石头打向了牛。
这颗石头打中牛的一只眼睛。牛掉过头,把另一只没有被打的眼睛,转到石头打过来的方向,等着挨打。蓝宝贲转眼看见了打牛的人,是他的儿子韦龙和女儿韦凤。韦龙手里还握着一颗石头,韦凤正在拣石头。蓝宝贵喝令孩子不许再打。他来到孩子身边,问孩子为什么要打牛。韦龙指着牛说:“是它害死了我妈妈。”
韦凤也指着牛说:“我没见过妈妈,就是这头牛不让我见我妈妈的。”
蓝宝贵说:“韦龙,韦凤,这头牛是揸了你们的妈妈,伹是它已经晓得错了,再也不撞人了。你们什么时候见它撞过人么?”
韦龙韦凤摇头。蓝宝贵说:“这就对了。牛已经改好了,就是好牛。你们还打它,就不对了。
我跟你们说啊,多亏了这牛,才让你们提前到这个世上来。要不是这牛啊,你们现在还没有长得这么高呢。”
韦凤说:“爸,我和哥哥提前多久生下来的呀?”
蓝宝贵说:“三个月。”
撖谎的村庄韦龙对韦凤说:我比你早生半个钟头!蓝宝贵说:“所以你就是哥哥啰。”
韦凤对哥哥说:“你一定是被拧出来的,怪不得你耳朵这么大,睑这么长!”
韦龙不甘示弱,说:“我有***,你没有***,我要是不给我***给你抓,你就出不来了。”
兄妹俩吵着嘴,蓝宝贲也不劝他们,反而津津有味地看他们吵,像看着两个小艺术家在说相声。多年以后,仍然是在这个地方,多年以前的小兄妹已经长大成人,成为艺术家了。至少他们的父亲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现在在父亲的手心里捧着。照片上,哥哥韦龙一手拿个本子,一手拿个对讲机,正在用对讲机指着本子,对妹妹韦凤说着什么。妹妹在认真地听。
她穿着戏服,身后还有一匹马。
她的哥哥则穿着起码带六个兜的马夹。很显然,这是一张剧照,是哥哥给妹妹说戏的情景。妹妹是演员,哥哥则是导演一蓝宝贲对村里人就这么说。他还告诉村人,两兄妹正在甘肃那个地方拍一部电影。
这是韦龙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但对妹妹韦凤,演的已经不是第一部了,而是第五部,包括电视剧啦。村人听了就说,还是妹妹厉害。蓝宝贵马上说,未必。在一部戏里,导演是最厉害的。演员怕的就是导演。村人想了想,说也是,小的时候,韦凤就怕韦龙。蓝宝贵笑了笑,说你们是没看见他们吵嘴的时候,哪个也不服明杉个。村人们说反正我们是服了你的两个孩子了,服了你了。蓝宝贵的睑上浮起满满的得意。他的睑本来就满,撒谎的村庄现在就像蒸笼上的糖包子,膨胀得要流出汁了。蓝宝贵一边咳嗽一边看着照片,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也这样。他咳嗽了还忍不住要抽烟。似乎只有在吞云吐雾中,他才能感觉或想像到见他的孩子,像龙凤一样腾松在云里雾里。他其实不知道,儿子韦龙还不是导演,而只是副导演。在儿子附近盯着监视器的那个人,才是导演。他更不知道,儿子女儿拍的这部片子的导演,是当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公社放映员苏放,因为苏放的睑被监视器挡着,所以没有看到,看到了也不一定还认得出来。但韦龙和韦凤一定是知道的。他们能参与这么一部投资近三千万的电影大片的拍摄,一个当副导演,一个第一‘次演主角,在很大程度上跟曾是菁盛公社(乡)放映员现在是中国第五代导演的苏放有密切的关系。兄妹俩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和苏导演是半拉子老乡的这层关系,或者说如果不是苏导演曾在菁盛乡插过队并且还去过火卖村放电影的缘故,他们是不可能这么快就进入影视圈的。在背地里,兄妹俩叫苏放苏叔叔。在公众场合,兄妹俩则称苏放苏导演。
这样的称呼既保持了他们在影视圏坚不可摧的背景,又维护了他们作为艺人的自尊和道德。作为长辈和着名导演的苏放,也乐意他们这么称呼。现在,兄妹俩就和苏放一起,在西部甘肃拍电影。尽管他们也在两千公里以外的照片上,但在火卖村山坡上坐着的蓝宝贵眼里,他们却活动在茫茫的戈壁上,在金戈铁马中,逢场作戏,汗流浃背。撒谎的村庄一匹受惊的马冲出马群,摔下了背:的骑兵,朝着灯光、摄影、导演所在的方向疯狂地跑来。它跃过道具箱,踢翻了几个拦阻的人,最后一头撞上高高的灯架。副导演韦龙眼看灯架在向导演这边倾倒,而导演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监视器,全然不觉危险的降临。韦龙一边大喊“导演,快躲开!”
一边直冲过去。导演苏放听到喊叫,抬起头来,看见明晃晃的东西在朝自己砸来,又看见不顾一切朝自己冲来的韦龙。他站起来,朝着跑到身前的韦龙猛地踢了一脚。韦龙像被撞开的球员,飞到了一边。对讲机比他飞得更远。倒地的灯架的灯,砸中了导演。韦龙爬起来,看见剧组的人合拢在导演踢他的地方,但是看不见导演。他跑上去,扒开一个口子,只见导演躺在地上,满头是血。地上还有很多破裂的灯玻璃。他连喊了数声“导演”,导演没有反应。韦凤就在合拢的人群里,并没有在马上。在马上的她的替身。
她恐惧地看着不省人事的导演,又情不自禁地叫着“苏叔叔!苏叔叔!”
苏叔叔也没有反应。剧组有一名医生,过来一看导演的伤势,说马上得送医院。片场离最近的县医院,有二百公里,而且路不好走。如果用车送,导演的血是不够流到医院的。韦龙望着还在空中盘旋的配合拍摄的部队直升机,一把抓过一个人手上的对讲机,像一个将军发号施令:“飞机机!清马上降落!马上降落!剧组有人受伤,撒谎的村庄要火速送医院!”
飞机上的军人闻知发号施令者并不是将军,但还是按照指示降落了。韦龙抱着导演上了飞机。导演需要输血,韦龙恨不得把自己的血献给他,以报答导演的知遇和救命之恩。但是韦龙知道,他的血没有捐献的可能,因为他是阴型血,作为稀少血型的他,几乎不会存在与大多数人血型相同的可能。他惟有献爱心,却不能献血。县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忙得团团转,却迟迟不给导演输血。韦龙急不可待,抓住一个医生,吼道:“怎么到现在还不给伤者输血?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啊?”
医生说:“知道。可是,大导演的血型是阴型,只能输相同血型的血,我们这没有……”
“你说什么?”
韦龙打断医生。他的神态非常惊愣。
“血型,”医生说,“非常难找,我们正在……”
“你怎么不早说?”
韦龙又打断医生,并挽起袖子,“我就是阴型血!”
医生看看韦龙,摇头。
“不信验血呀?”
韦龙说,“看什么看?快验呀!”
验完血,这回轮到医生惊愣了:“你怎么不早说?”
导演苏醒了,在他的体内输进了副导演足以救命的血之后。
这其实也是他的血,因为副导演韦龙,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一从见到韦龙的第一面,他就知道这必是他的儿子无疑,因为韦龙的模样简直是他年轻时候的翻版或再现,像是克隆出来一样。世界上可以没有相同的叶子,但是绝对有相同的父亲和儿子,还有相同撒谎的村庄的母亲和女儿。韦龙就是我的儿子,绝对是我的儿子!那么,韦凤也就是我的女儿,因为她和韦龙是双胞胎。在了解了兄妹俩的出身和生日后,苏放就已经断定了。韦凤虽然和他长得不像,但是她和她母亲美秀像啊!苏放第一眼看到韦凤,着实吓了一跳。那是在;!上京,他筹备上一部电影的时候,入住亮马河宾馆。一个姑娘没有经过副导演直接找上门来。他开门一看,怔了。美秀!他差点脱口而出。像极了美秀的姑娘说,苏导演,我是广西河池市都安县菁盛乡人,就是您曾经插过队的地方。苏放哦了一声,像是认可了自己的经历和姑娘的来历。他把姑娘请进房里。
我叫韦凤,韦凤说,现在是中戏表演系四年级学生。苏放说是吗?好啊!韦凤以为导演不信,拿出一个小红本,说这是我的学生证。苏放摆摆手说不用。韦凤说导演,我非常喜欢您的电影,我的梦想也是演电影,但现在我只是演过电视剧。您现在要拍新的电影,所以我来找您,看看能不能给我一个演电影的机会。苏放说你是怎么找到这的?韦凤说副导演到我们学校选演员,在我们班挑了几个,没挑上我。
我听到我们班同学说您住这。
我想您的电影一定有合适我演的角色,比如女主人公宋逸琴的妹妹宋逸芳,我觉得就挺合适我的,另外……撒谎的村庄苏放打断说你看过剧本?韦凤摇头,说我读过原着。原着《投阳》刚在《青年文学》发表我就看了。苏放有些惊呆,有一会不说话,只是看着韦凤。韦凤露出羞涩。难得现在的女演员还懂得羞涩。苏放说,你母亲叫什么名字?韦凤说,韦美秀。你也姓韦。
我笆是上门,所以我随我妈姓。你爸叫什么名字?蓝宝贵。蓝宝贵?导演认识我笆?苏放想了想,说不认识。韦凤说我爸以前是照相的,经常走村串寨去照相。家里还有很多以前拍的照片。他现在在我们村小学当老师。苏放说是吗。你妈呢?她死了。苏放的心骤停了一下,说对不起。
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妈。不过,见过我妈的人,都说我和我妈长得很像。苏放说这么说来,你妈是长得很美,因为你长得很美。韦凤有些不好意思,说导演乱夸我了,导演见过那么多漂亮的女演员,我一定是最土的了。苏放说宋逸芳就是美中含有一种土味。撒谎的村庄韦凤一听,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