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小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1
|本章字节:12236字
林九江扶她坐好。她脚边有一个茶壶,有些年头了吧!老奶奶忙请大家喝茶,她说:“这个茶壶还是工作组送的,一直用着呐!”林九江就用老奶奶喝茶的土碗,斟满一碗茶,一饮而尽,抹抹嘴,很惬意的样子。老奶奶摸着他的头:“江子啊!不,是市长,你怎么就不早点来看看这村子呢,几年前,大海啸,整个村几乎都没了。那次海啸,村里几十名男丁全没了,十几条渔船都没有回来,你大伯和兄弟阿明都祭海啦!”老奶奶是个性情中人,她抹了一把眼泪,望着海边一片木麻黄林,“都埋在那儿呢!”
“等会儿我们去祭拜大伯和明兄弟。”
“阿明要在,也就跟你差不多。”
林九江记得那时的阿明是民兵连长,他和阿明住在厢房里,是阿明教他打的枪。阿明当过几年兵,他们经常到海边礁丛里打海鸟,有时划舢板到海上小岛去打鸟,挖螃蟹。阿明是一个壮实的红脸膛的汉子,那时他正在追求村里的妇女主任阿彩,他不会写情书,林九江就代他写,他连名也不签。见了阿彩就把信塞进她的口袋里。想起这些事,林九江仿佛受了洗礼一般,变得感情圣洁了。
“大妈,你说虾蛄是谁呀?”
“阿明的儿子!小孙子也快30岁了。不肯在家打鱼。后来去了广南市上,又说去了东莞打工,媳妇在家里呢!水秀,出来啊,看你叔呢!”
屋子里有了响动,一个小媳妇模样的年轻女人扭扭捏捏地走出,一副村姑打扮,红扑扑的脸像施了胭脂。海风吹过的脸坚实而且饱满,水灵灵的一个姑娘。她正怀着身孕。
“阿叔好。”水秀低头不敢看人,这和20多年前林九江第一次见到的阿彩一模一样。“你妈阿彩呢!”
“阿彩下地去了吧!水秀,叫你妈回来。”
阿男和李海从车上搬下来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是很高级的礼品,连洋酒xo都有。林九江不知阿明兄弟已经殉海,他知道阿明好酒量,特意带来几箱酒,这些酒都是人家送的。想不到阿明和他父亲走得这样悲惨,他有些心酸,想起阿明的好处,那时他俩亲如兄弟,睡在一个被窝里,大妈把九江当儿子看。海边人很重视男丁,阿明家只有一根独苗,九江的到来,令这家人更有生气。大伯是个刚烈的船老大,那一年有50多岁了,正是一把闯海好手。
老奶奶看阿男和李海往家里搬那么多东西,有些慌乱:“这怎么好哇,江子,都是些什么东西哇!”
林九江顺手拿过来一盒燕窝:“这是燕窝,礼品呐!你老人家吃了会变年轻,就像水秀呢!”
“有这等事?我知道燕窝,小时候,在岛上,摘下来就烤火吃呢!”老奶奶很快乐。
水秀的婆婆阿彩也回来了,背上还背着个3岁的孩子。她解下背上的孩子,孩子还睡着,她把孩子放在树下的吊床上,过来与九江握手:“市长,你好。”说着眼泪出来了,“阿明过去有十几年了。见不着孙子,那是虾蛄的儿子,3岁了。”她还像个妇女主任,风风火火的。50多岁的人,挺结实健康的,赤着一双大脚趴达趴达走路。
“做饭呐,水秀。”阿彩呼喝着。
“知道了,妈……”水秀跑出来,在阿彩耳边说悄悄话。“行,让村上找几个人去,到海边拉网。”水秀一溜烟走了。
林九江见状,忙对阿彩说:“你兄弟是一家人,随便吃喝,别兴师动众的啊!”
“市长,你是多大的贵客啊,又是工作组的同志,20多年了,乡上知道吗?”
“没惊动乡上。”林九江说,“回自己家嘛,跟乡上有什么事呢!”
阿彩说:“说的也是,到家里来,就说说家常。”
九江哈哈大笑,他对李海、阿男说:“就像到家一样,快去帮嫂子做事。”
李海、阿男忙进屋去帮忙,阿彩把他们推出屋门:“快,快,去休息,老远的来,别累着,要不到海边看拉网去,可好看呐。”说着,院子里进来一大帮人。为首一个壮汉,脸膛红红的,“哪位是市长?”嗓门大如雷吼,把林九江吓一跳。海边人说话就是如此。
林九江站起来,面对来人:“我是林九江!”
“呵呵呵!市长啊!市长,我是村长,有失远迎。”众人还没坐定,又进来一个老人:“江子啊!你道我是谁?”
林九江在依稀的记忆中搜寻印象:“你是龙虾大叔,村支部书记。”
“不错,做了大官都没忘了乡亲哪。”龙虾大叔两只如磨刀石般的大手把林九江的手握得生痛。
“阿彩啊!别做饭了,到村里操场摆大桌,大伙伙着请市长呢!解放50年,从没比市长大的官进村啊!”院里院外挤着、围着不少群众。
远远传来车声,一辆农用车开到院子边上,是乡上的干部赶来了。车上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乡长和乡党委书记都来了,乡长陆长胜、书记麦荣迎上来,这两位林九江都认识,到过广南开会。他们紧紧握着林九江的手:“哎呀,市长啊,乡上一点儿都不知道。这都来迟了,抱歉抱歉!”陆、麦两人连连作揖。
林九江忙让阿男拿烟来招待诸位,一边和他们交谈:“你们怎么知道我来?”九江有些诧异,这次下来,连市政府办公室都没打招呼,只是让李海跟秘书处说了一声:市长下乡。如此而已,怎么忽然兴师动众起来,“变成扰民了嘛!对不起诸位,对不起诸位!”九江连连作揖。
“市长下乡,小青航什么时候见过轿车啊,有人马上就报到乡里了,不是外商就是上面的干部,猜都猜到啦!”陆长胜得意地说。
“生产搞得怎么样?我看小青航这儿风景挺好,有没有多种开发的打算?”林九江关心地问。
“市长啊!我们小青航是广南的西伯利亚啊!改水的问题,电是没问题了,公路的问题,植防风林的问题。主要是改水,解放这么多年来,水一直没解决好。我们这儿是老区,当年东江纵队在这一带打游击,老区贡献可大了。光这个村子就死了几十人,都是让日本人劈死在海滩上。”
“我爷一个。”
“老四家的闺女。”
“四大姨家也有。”
……
群众七嘴八舌、如数家珍地点着哪家有人被害。这些人解放后也都没报烈士,几十年也就过去了,人们渐渐忘却了这些事,只有乡村干部向上级要款要粮才会提起。
李海没见过这种场面,市政府高高在上,平时确实难以接触到这种现实。广南已很发达,可小青航依然如故。
林九江当即表态,改水的问题市里一定协助解决,让乡里写个报告……
“报告呈上去几年了,没个回音,说回家等着吧!县里说送市里了,市里说研究研究,我一听就没戏了。想找市长,门卫就给挡了。”陆长胜一脸冤屈。正说着,又有三辆车开过来,三菱吉普车上下来了青航县的县委书记区诚、副县长文虎,又是七八个人。区诚和文虎就更熟了,林九江站起来,连连作揖,心里发苦。
“怎么又把两位惊动了?又是谁通风报信啊!真了得啊!我看青航到处都是探子,想混进来也不容易。”林九江玩笑着说。
区诚说:“我们正在旁边一个乡谈事,到小青航听说了,还敢不马上赶过来?万县长到省里出差了,要不他也得来,谁敢怠慢我们市长啊!”
文虎也随声附和:“市长你打个招呼,我们把各方面工作布置一下,安排安排,做个全面汇报。”
“同志们辛苦了,劳烦大家,真不好意思,你看,连个坐的都没有了,小陆,你看着办吧!”林九江摊开两手,“总得给县太爷、书记爷坐的地方吧!”
陆长胜忙说:“村委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大家就到那边去吧!今天托市长、县书记、县长们的福,拉网拉到了上等好鱼。请诸位委屈,水煮活鱼,乡村风味,将就就是。”
大家一致叫好。林九江又叫阿男到车上拿些洋酒,招待诸位地头爷。
“阿彩啊!一家人都去,今天我是专门来看大妈的啊!”说着,过去扶老奶奶。
老奶奶忙说:“我领情了,江子您就陪干部们吧。”阿彩小声说:“婆婆,说反了,是干部们陪市长。”
“不对,我把江子当自己儿子呐!哪有让干部陪自己儿子的说法。奶奶不糊涂。”
“大妈说的是。”林九江眼中涌出泪水,他仿佛回到20多年前。那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今天此刻的情景。
区诚对林九江说:“市长,我们向您请假,附近乡里还有些事。今天晚上,我们在县里为你接风,住一晚再回广南,有好些事要向你汇报请示。”
“那也好,各位都忙自己的事,工作重要,晚上青航见。”林九江巴不得马上清静下来。区诚他们一走,小青航的干部就自在了许多。
这也是预料中事,在当今信息高度发达的情况下,要微服私访也是一件难事。
在村委会门前场坝大榕树下,全村的男丁把家里各种饭食都搬到几张大八仙桌上来,拉网捕获的大鱼,每条足有八九斤重,煮在几口大锅里,大碗大碗捞着吃。
林九江还是把老奶奶请来了。她是全村的长者,虽说小村还有女人不上桌的陋习,但老奶奶不在此例。
林九江给老奶奶敬了一杯酒,又敬了陆长胜、麦荣和龙虾大叔、村长等人,说了些令人感动的话,特别谈到改水的事:
“乡亲们,刚才陆乡长谈到改水的事,我向乡亲们说声对不起了,是我这个市长不称职,做得不好,对大家关心不够,对青航的工作有失误。小青航是老区,革命战争年代为革命做出重大牺牲,今天我到青航来,50年了,面貌没大改变。20多年前我来小青航工作了半年,住在老奶奶家,跟阿明、阿彩都是好朋友。今天看到村庄的情况,我很负疚。对不起乡亲们啊!我们先把改水的事做好了,再一件件地做别的事,小青航的事业大有可为!我看这里山清水秀海美,发展旅游也是一条财路。乡亲们,有没有信心啊!”
“有信心!”回应七零八落。乡亲们不大习惯这种革命年代的呼应方式。
最兴奋的是陆乡长,市长表态了,多年的愿望就可以实现,这是政绩啊!
陆长胜代表乡亲们给市长敬酒,同时也给老奶奶敬酒,他知道老奶奶在市长心中的位置。他们可是莫逆之交啊!没有老奶奶和市长这段渊源,市长也不会大老远几百公里路地赶来这个小村庄。
仪式做完了,大家便尽情地喝酒吃鱼,小渔村从没有过这样的景象。老奶奶依稀记得,当年闹红时,榕树下也是聚集着全村人,还有外地来的人,在这里起事,再就是土改,斗地主,斗恶霸。小青航应该有好日子才是。老奶奶喝不惯洋酒,只抿了两口,头就晕眩了,林九江只好扶她回去。她坚持自己走,龙虾大叔抢上前来,扶起老奶奶,林九江一路跟着。陆长胜他们也跟着来,让林九江劝回去:“我想跟大妈谈几句悄悄话呢!”陆长胜只好“呵呵”地笑着回去了。
龙虾大叔抽空对市长说:“有些话不知该说不该说?”他征询地望着林九江。
“说吧!大叔你还见外什么!”
“市长啊!改水的事不是市里不给钱,给了,都七八年了。动了一下工,钱就没了,也不知市里给了多少钱,县里又怎么搞的,反正刚开工就停下来了,做个样子给老百姓看。市长,贪官太贪了。老百姓还怎么活?请你为民做主,陆长胜不是好东西啊!说的人话,做的鬼事。”龙虾大叔说得激奋,把林九江说得脸红。李海一直跟在林九江后面,他把龙虾大叔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共产党的威信全给这帮人给败坏了,市长,你知有的乡亲怎么说,过去国民党进村抓共产党,我们把共产党藏起来,死了多少人,就是不说,我们打的是国民党。现在,共产党进村,先打的就是共产党。说得难听吧!可这是真话。”
林九江大惊。龙虾大叔虽然偏激,但他只是站在老百姓立场来看问题,现象就是这样,本质他们无法去研究。
林九江笑着说:“我也是共产党啊!你们打不打?”
龙虾大叔也笑说:“你是好共产党,当然不能打。我也学过辩证法的。评法批儒、批林批孔,我是组长呢!”
大家哈哈大笑,龙虾大叔把“文革”中的光荣历史引以为荣,大加发挥。
林九江记得七八年前,自己当财政局长时,是批过青航的改水拨款。财政部门对项目缺乏跟踪监管,让基层部门钻了空子。难怪市里有关部门不再批改水拨款。这件事查起来,又是一个案子,说不定自己也要受到牵连。他努力回忆当时事件的每个细节。小青航的人确实也找过他,从乡里到县里不时有人到家里去。那时,青航盛产青蟹和金枪鱼,家里可是蟹满为患,这些蟹都是出口港澳的,价钱不菲。林九江问龙虾大叔:“过去小青航不是盛产青蟹吗,现在怎么没听说了?”
“早就没了,这青蟹呀!原是野生的,捕捉太勤了,连种都捕光了。养呢?也有人折腾过,一是成本大,二是质量不好,外国人嘴刁,又有科学检测,斗不过人。”
“这样,要好好规划一下,看怎么发展!”林九江十分关切。他记起青航还有一样特产金枪鱼,便问:“金枪鱼呢?”
“哪有鱼啊!”
“刚才不是说拉网拉到大鱼吗?”
“市长,你又被骗了。那几条鱼是陆长胜从别的乡鱼排上弄来的。我们拉网只能拉到些小鱼、小虾,每次也就拉上来十斤八斤。阿彩是想让你尝尝新鲜,陆长胜却要在村里搞排场。”
龙虾大叔不愧当过支部书记,他看问题说话都十分犀利。
李海深感农村基层的问题复杂,这些问题有时很难真实反映到上面去形成解决问题的决策。有机会到某个乡村去,进行全面的调研,实在意义无穷,就像当年费孝通解剖江村而写“江村调查”一样,影响了中国半个世纪。
他们把老奶奶送回家中,老奶奶双眼噙着泪水:“江子啊,下回再来,你就见不到大妈了。26年了吧!我们才见一回,哪有再一个26年啊!哎,江子,媳妇、孩子都好?”
“都好,都好。”林九江不想让大妈挂心,敷衍过去。
他们回到村委会的场坝,场坝上让洋酒给喝倒了不少人。这些人没喝过洋酒,不知深浅,干了几杯头就犯迷糊。陆长胜、麦荣却是久经考验,满脸红光,干个不停。
林九江随便吃了几口鱼,就让陆长胜领着到附近走走,作些调研。他越看越觉得这个地方适合搞旅游开发,让市里派些专家来实地考察考察。他让李海把这几件事都记下来:“改水问题,过去就算了,不必再查老皇历了,从头开始吧!旅游开发的专家调研问题,青蟹的养殖与市场开发问题。”他注意到小学校很简陋,争取希望小学项目,也是一个办法。小青航的政治资源丰富,应该好好利用。
林九江不愧是做了多年基层工作的领导干部,他一眼就看出小青航的问题与优势,马上就理出若干可供有关部门考虑的问题。
小青航特别是老奶奶家的现状,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也引发了他对自己工作以及思想的反省。一瓶洋酒,可以让一家人过上好几个月,一口洋酒,就是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很久没有过这种切肤之痛的反省了。
他脑海里突然跳出“民脂民膏”四个字,像青天白日一样分明地凸现着,把自己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