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半里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08:56
|本章字节:23370字
建武三年三月,建武皇帝刘秀离开雒阳,前往怀县。
三月底,刘秀亲自率军讨伐邓奉,抵达堵阳。
董?降。邓奉败,连夜逃回淯阳。
夏,四月初。刘秀命岑彭与耿弇、贾复及积弩将军傅俊、骑都尉臧官等追击邓奉至小长安。刘秀率将亲战,邓奉大败。迫急之下,肉袒而降。
刘秀怜邓奉为旧部功臣,且衅起于吴汉,欲保全。岑彭、耿弇谏曰:“邓奉背恩反逆,暴师经年,陛下既至,不知悔善,而亲在行陈,兵败乃降;若不诛奉,无以惩恶!”
建武三年四月,邓奉,亡。
阴丽华手里的布帛,轻飘飘,落到了地上。
面上一片冰冷。
岑彭说邓奉是“不诛,无以惩恶”,那么吴汉呢?在南阳郡犯下如此暴行的吴汉又是如何处置的呢?
“贵人,梁侯求见。”傅弥面色黯然,在她身后轻声道。
她拿起布帛,去了大殿。
邓禹面色沉寂,看到她出来,揖礼:“臣禹,拜见阴贵人。”
“坐吧。”
“诺。”
又是一片岑寂,阴丽华摸出袖袋里的布帛,放到长案上,推过去,“邓奉死了,你知道么?”
“……知道。”
“我找你来,只是想要问一问,邓震……怎么样了?”邓穗和邓奉都死了,那四岁的小邓震怎么办?父母双亡,这个孩子,该要由谁来养?
“臣母已暂将震儿接去抚育,待臣……待臣娶妻,必要将震儿视为长子。”
阴丽华突然心头一酸,将头撇到一旁,不愿再看邓禹那阴郁沉寂的双目,当年那个清朗高洁的少年郎……再也回不来了。
“你不要怪他,他身为帝王……不得不如此!他和我说过,他也不想要这么做的。穗……穗过世的消息,他都瞒着我,没敢告诉我……他说他能够理解邓奉,真的。仲华,你是他身旁最为亲近的臣子和朋友,你该能够理解他的,对么?”
邓穗幽深的双眸静静注视着她,突然淡淡地开口道:“当年贵人劝臣追随陛下共谋江山之时,臣以为贵人之口才,堪比苏秦、张仪。殊不知,原来贵人也有这语无伦次的一日。”
阴丽华无言以对。
邓禹起身,“陛下怜惜旧臣不忍杀他,是为陛下仁慈。然,诚如岑彭所言,邓奉所犯之罪行,不杀不足以服众!邓奉之功过,臣还是能够分得明白的。”说完,躬身,“不敢过多叨扰贵人,臣告退。”说完,转身便走。
行至殿门口时,阴丽华叫住了他:“仲华,”等他顿住身子,她轻声,“对不起。”
她对邓奉的对不起,对邓穗的对不起,以及……对他的对不起。
邓禹头也不回,“贵人言重了。”
五月,刘秀自小长安率军返回,命岑彭率傅俊、臧宫、刘宏等三万余人向南攻打秦丰。二十四日,回到雒阳。
阴丽华双唇抿成薄薄一条线,冷冷地看着他,“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刘秀无言。
“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就只这一次……我就只求了你这一次!我求你饶他一条命!你分明已经答应我了,为什么还要把他杀了?!”到最后,声音已经转为尖锐。
刘秀试图安抚她:“丽华你听我说,我说过我去亲征,便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可他没选择降我,反而与我相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若说他之前反的是吴汉,那他现在反的就是我!我还能如何保他?”
阴丽华厉喝:“我不管你的这些理由!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于我的恩义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可是你却把他杀了!你怎么能杀了他!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谁杀他都可以,就是唯独你不行!他是你妻子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她目中含泪,死死盯着他,“没有我……没有我,你哪里来的阴贵人?哪里来的女儿?”
刘秀试着去碰触她,却被她激烈地弹开。
“不要碰我!”
刘秀重重将她制住,拉进怀里压制着,“你听我说,无论如何邓奉都留不得!如果我硬是保住了他,那吴汉等人必然不服,我不能冒这个险!而且就算我保住他,又要如何处置他呢?他在南阳郡的势力太大了,他既然敢反我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到时又要如何?难道我还能保他第二次、第三次么?我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只盯着他一个人的。丽华,你向来是最了解我的人,这些,你又怎能不明白呢?”
阴丽华挣扎了一下,“是啊,我最了解你,我永远都能明白你,可是你好歹为我想一想!我有多对不起他们夫妻啊!还有,既然此事是因吴汉在新野暴乱而引起的,那为何你只杀了邓奉却不惩处吴汉?就算是厚此薄彼,那也太过!”
“不能惩,我现在需要吴汉!赤眉虽然败了,可这离天下太平尚且遥远,吴汉领兵打仗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他极忠于我,所以我不能动他!”
“你——”阴丽华恨极了,重重一口咬在了他肩头。
刘秀咝了一声,按着她硬是没有挣扎,只是继续道:“虽说邓奉必死,但你欠他们夫妻的,我会慢慢还在邓禹和他们的儿子邓震身上。不管是情,还是义,我都会替你慢慢还了。女儿的名字,我也想好了。”
阴丽华慢慢松开了口,“叫什么?”
“中间取一个‘义’字,叫义王。”
义王?阴丽华怔了一下,扑到他身上,恨极了,咬牙道:“我真想咬死你!”
刘秀合身抱着她,笑着滚进榻里,打闹渐渐变了味道。
不是阴丽华不与他计较,而是事已至此,她就算是跟他闹又能怎么样?邓奉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可是他们夫妻,却不能因此而生了嫌隙,叫旁人钻了空子。她发泄过了,也就算了,不能太过得理不饶人。
诚如刘秀所说,邓奉其情可悯,但其罪却不可恕。他给了他太多次的机会,既然反了吴汉,又为何不上疏刘秀,请刘秀来处理?占了淯阳倒也罢了,又为何要救董??救了董?他便是将自己往死路上推了;岑彭率八大将军前去围剿的时候,他又为何不降?不降也就罢了,居然还俘了朱祜!俘了朱祜也就罢了,刘秀亲征堵阳和小长安之时,他又为何要同刘秀交战?他知不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这已经不是单单反吴汉这么简单了,这是反刘秀!八大将军他尽数得罪,战败了才想起来要降,纵是刘秀能容他,那八大将军又岂能容他?
刘秀如今要重用的,不是他邓奉,而是吴汉、岑彭和那些将军!
邓奉……不杀不足以服众!
只是她欠了他的这一番情义,这一生,却是终究还不上了。
注定了,她要欠邓家的。
义王……义王……那就将来,还在邓震的身上吧!
邓禹……说起邓禹,她倒是忽然想起一事来,翻身伏在刘秀胸前,道:“前些日子我见了邓禹,他欲养邓震为他的长子。”
刘秀心猿意马,手随着她的曲线不停地摩挲,淡淡地应了一声。
“也就是说他想成亲了。”
刘秀又应了一声,手渐渐往下。
阴丽华恼怒,一把制住他的手,揪了揪他才蓄起的胡须,“你听我说!”
刘秀无奈,睁开眼看着她,“我在听。”
阴丽华俯唇到他耳边,细细地道:“我看傅弥对邓禹倒是有一番心思,要不然你就赐个婚?”
刘秀皱了皱眉,“傅弥?”
阴丽华看他的样子,心里又恼了一下,“莫非你舍不得?”一边细细看他的反应,若他回答稍有不对,她便要一口咬下去。
刘秀笑起来,搂着她,长长地叹:“果然是成亲久了,年纪越长了,便越来越没有温柔了。想一想我们刚成亲的时候……”低头看阴丽华神色渐恼,忙改口,“越是这样,便越是好,这才是老夫老妻。”
阴丽华满意地笑,边问他:“傅弥嫁给邓禹,到底可不可以?”
刘秀想了想,道:“当初让傅弥到你身边来,就是想着她能护着你,若是将她嫁出去了,你身边我能放心的,也就只有习研一个了……”
“那也不能不让人家嫁人啊!她到底是积弩将军的妹妹,老跟在我身边做奴婢,她不说什么,那积弩将军心中又会怎么想?再说了,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怕什么?”
刘秀搂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突然带了些狠意:“就算是有我在你身边,也挡不住你难产!”
阴丽华心中一动,明白他定然是知道了些什么。她也不问,只是笑,“他们年貌相当,家世相当,且傅弥长得又貌美,两人是再合适不过了!到底行不行啊?”
“你已与傅弥说过了?”
“我自然要先问过皇上您的意思啊!皇上您究竟是答不答应啊?”
刘秀想了想,“朕自然是要先行问过积弩将军的意思,毕竟他是傅弥的兄长。那傅弥曾两次护持你,我自然是不能亏待了她。”
阴丽华微叹息,俯在他的胸前,抵着他的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看得出来,傅弥喜欢邓禹。她待我这样好,我们若是能,便成全了她吧。再说,邓禹……也该成亲了。”
刘秀突然问她:“你为何突然对邓禹的亲事如此上心?”
阴丽华抿嘴不答。总不好跟他说,是因为她欠了邓禹的情吧?
但刘秀何等人物,单看她的表情便猜出了一二,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发狠道:“你欠的情义倒是不少!”
阴丽华笑着揽住他的脖颈,“可是这全天下,我只爱刘秀一个!”
刘秀浑身一紧,嘴唇便扎了下来。
傅弥能嫁给邓禹自然是傅俊所乐意的。邓禹虽不再是大司徒,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秀对邓禹仍旧是极为看重的,傅弥嫁给邓禹,对傅俊是百利而无一害。
两日后,刘秀告诉阴丽华:“傅俊无意见,我已同邓禹说了,他也愿意。”
阴丽华抿着嘴笑,“这样我就好与傅弥说了。”
刘秀笑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你竟也是这么喜欢做媒?”
阴丽华得意地,“若非我离不了习研,我还想将她嫁出去呢!”
刘秀自然反对:“习研就不要了吧,她侍奉着你,我更放心一些。”他自然是没有忘记,更始元年时,他与阴丽华那一场假装的吵闹,习研跳着脚要替她出气的样子。
有如此忠婢守在她身边,就算是他不在时,也会更放心一些。
支开了习研与殿内的宫女,阴丽华拉着傅弥,告诉她:“皇上欲为你赐婚。”
傅弥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嗫嚅了一下,“贵人……奴婢不嫁!”
阴丽华笑,“你也不问问要嫁的人是谁,便说不嫁么?”
傅弥咬了咬下唇,“不管是谁,奴婢都不嫁!”
“这个人你大哥也是极满意的。不光是年貌与你相当,且又品质高洁,人才出众,是绝对配得上你的!”
她说得极明白了,满朝文武中,能当得起阴丽华如此言语的,寥寥无几。
傅弥抬起眼睫,呆呆地看着她,“贵人是指……谁?”
阴丽华笑,“我与你提过的,你可是忘记了?”
傅弥似有所悟,小心翼翼地问:“是……建威大将军?”
阴丽华嗔她:“为何你每次都只敢猜是建威大将军,却独独不敢猜是邓禹?”
傅弥先是瞪大了眼,而后晕飞双颊。
阴丽华打趣她:“你仍不同意?”
“傅弥……自然是听从皇上、贵人和兄长的意思……”
“既然你也是愿意的,那明日便出宫吧,回傅府待嫁。”
“那梁侯……”
“放心吧,他是愿意娶你的。要不然,皇上和我还能逼婚不成?自然是先问过了他的意思,才好下诏赐婚啊!”
傅弥看着她,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是没能将话说出来。
出宫之前,傅弥交代了习研许多的事体,最后又单独找了阴丽华,将一件事告诉了她。
“贵人,奴婢这次出宫,以后便不能再入宫侍奉了,有些事奴婢本想告诉习研,可是她的心思太过纯善,有时怕不能……想来想去,还是要让贵人知道的比较好。”
她这样支支吾吾,阴丽华隐隐猜出了些什么,点头,“你说吧。”
“贵人生公主的时候,那次难产,并非意外。”
阴丽华低下眉睫,平静地问:“然后呢?”
“贵人昏迷不醒,皇上整个人乱了心智,无暇猜测这些;但是等贵人醒过来之后,他立刻便察觉到了不对,便叫奴婢偷偷地查。之后奴婢查到贵人之前喝的安胎药里有问题。”
“什么问题?”
“薏苡根。”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喝的药里含有这薏苡根?”
“诺。”
“那这味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傅弥静静地看着她,动了动嘴角,森然吐出两个字:“滑胎!”
阴丽华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皇上知道么?”
傅弥点头,“奴婢不敢欺瞒皇上。不过好在那太医令胆子不大,每次只敢在贵人的药里加一点点,所以才没有酿成大祸。”
“那这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皇上和贵人,便只有奴婢了。那名太医令已被皇上暗中拿下了。”
阴丽华慢慢点了点头,没有问背后指使者。
呼之欲出的名字,问了又如何?
五月三十,日食。傅弥离宫,回傅府待嫁。
六月初七,大赦天下。
邓禹和傅弥的亲事定在了六月三十。
刘秀问阴丽华要不要去观礼,阴丽华想了想,摇头,“还是不要去了。”不是她不想出宫,而是不愿在邓禹的婚礼上出现。
不要再让邓禹看到她,不要再伤他的心,就当这是对他最后的尊重。
七月初一,邓禹和傅弥入宫谢恩,阴丽华迟疑了一下,将傅弥拉到一旁,只说了两个字:“邓震……”
已是妇人打扮的傅弥,温浅地笑,“贵人放心吧,夫君已将那孩子自新野接了过来,我会好好待他的。”
阴丽华点头,“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你知道的,我……欠他爹娘良多。”
入夜时,刘秀拥着阴丽华道:“等再过几个月,稍闲一些的时候,我带着你回舂陵吧!”
阴丽华面露惊喜,“真的?”
刘秀笑她:“新妇过门三个月,要去拜夫家的宗庙。傻妇人,你还没有去拜过刘氏的宗庙呢!”
阴丽华嗔他一眼,“没有拜过刘氏的宗庙,那我便不是刘家妇了?”
“孩子都生了,怎能不是刘家妇?”他搂着她,悠悠地道,“我一直想要带着你回舂陵,给我爹娘看一看你……看一看他们的这个儿媳,是否还中意?”
阴丽华突然想起来,忙坐正了问他:“你可曾与你娘提及过我?”
刘秀想了想,道:“我二姐和伯姬倒是与我娘提及过。”
“那……你娘可满意?”
“我娘说,文叔喜欢,她便喜欢。”
她笑着凑近他,与他额头相抵,低声问:“那文叔可喜欢?”
刘秀微微一笑,轻啄她的唇,“文叔喜欢。”
“你娘……”
她刚说了两个字,却被他打断:“我是你什么人?”
她面带不解,“夫君啊!”
“那我娘是你什么人?”
“自然是我婆婆!”
“那你该管我娘叫什么?”
阴丽华恍然,对着他的鼻尖轻咬了一下,“自然是叫婆婆!”
刘秀本定了十月回舂陵,可是八月中的时候,阴丽华却突然怀孕了。
习研和刘秀的神色皆是复杂。
她安慰他们:“都是第一胎较难生,第二胎便会好一些的。”
刘秀抱着她叹息:“我是真怕……”
阴丽华抬手轻揉他的眉心,柔声提议:“你要是真怕,便带我回舂陵吧!我想回新野看看我娘和我兄长、弟弟。”
刘秀不上她的当,“你这样的身子,哪里都不能去,好好留在宫里安胎!”
“你可放心我留在宫中安胎?我却觉得,还不如回舂陵,”她哀求着,“让我出宫吧……你说了要我拜宗庙,不拜宗庙便不是刘家妇!”
刘秀不为所动,“我会将阴兴留下来,让他护着你。再说,你是我明媒正娶与我喝了合卺酒的,纵是不拜宗庙,也是我刘家妇。”
阴丽华继续找理由:“不入宗庙,死后入陵园便名不正言不顺。地下见了公婆要被骂作不孝儿媳的。”
“你将来是要与我葬在一处的,我葬在哪里,你便葬在哪里了。再说,你是为了给我刘家留后才不能去祭拜,爹娘是不会怪罪于你的。若爹娘真的怪罪于你,我便一力替你担了。”
生同寝,死同穴。不经意说出来的,也许才是最真心的话。
阴丽华抿了抿嘴角,压下心中感动,颇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抱过身边爬来爬去的刘义王,逗着她笑,“义王啊,你爹爹不要咱们了,咱们母女真是可怜啊……”
刘义王咿咿呀呀地扒开她,伸着小胖手往刘秀身上蹭,露出两颗小米牙,笑得异常开心。刘秀笑着抱过女儿,凑唇在孩子娇嫩的面颊上亲了一下,惹得刘义王咯咯地笑,小胖手捧着刘秀的脸,啃了他一脸的口水。
阴丽华笑着轻轻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下,佯怒,“好歹我生你一场,却不跟我亲,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
刘秀笑着捂住女儿的小屁股,不许阴丽华打,“那这一胎便生个儿子,只许她与你亲。”
“那如果还是个女儿呢?”
“还是个女儿,那便还生,一定要生到儿子。”
阴丽华捶他一下,“重男轻女!”但其实心里还是明白的,赤眉已经败了,现在的江山已趋于稳固。且郭圣通在数月前诞下了一个女儿,取名为红夫,她已经将后位坐稳了,就算她这一胎生了儿子,对郭圣通和刘彊也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了。
刘秀可以放心让她生儿子了,也必须要让她生儿子。她不可能一辈子都依赖刘秀,将来若有个万一,她有个儿子傍身,他也能够放心一些。
那就……但愿这一胎是个儿子吧!
建武三年冬,十月十九,刘秀回舂陵,祭祀陵园宗庙,同行的除两位公主外,还有刘氏一干宗亲。
独独没有阴丽华。
阴兴看她郁郁不乐的样子,又忍不住瞪她,“你也动一动脑子!他连皇后都没有带,若是带了你一个贵人去,岂不是要惹人诟病?”
阴丽华叹道:“我自然也是知道你说的这个理,可就是心里不舒服。”
“都走到这一步了,再难忍也要忍下去。”阴兴说着看了看她的肚子,“单凭皇上的宠爱还是不行,姐姐要尽快生个皇子。”
“他也盼着这一胎是个儿子。”
“姐姐不可凡事都要皇上替你打算,你也要自己心里有数才行。毕竟在皇上心中最重的,还是江山,其次才是姐姐。”
阴丽华瞪他,“这个不必你提醒,我自己知道。”
阴兴冷哼,“你若是知道,就不似这般没心没肺了!”
又是一张说教的脸。
阴丽华将怀里的刘义王放在地上,示意她去找阴兴。果然,尚且软着小腿不会走路的刘义王一溜地便爬到了阴兴的身上。
阴兴终于放下一直板着的脸,笑着抱起外甥女,忍不住亲了亲她。刘义王呀呀叫着反亲他,终于也涂了他一脸的口水。
阴丽华拍手笑他:“该!看你还怎么冷着脸!”
建武四年春,西宫外的花园里栽的桃花都开了。
阴丽华牵着女儿的小手在桃花林里嬉戏,摘了一朵桃花压在刘义王乌黑的头发上,面上带着得意的笑,“我的女儿长得真好看!”
习研在边上笑,“那是自然,咱们公主长得像姑娘,可是个小美人呢!”
刘义王捧着花瓣一把撒开,嘻嘻哈哈笑得像只小蝴蝶。阴丽华看着女儿的样子,心底再次生出一种有女万事足的满足感来。
刘秀每次抱着这个孩子,都是一副恨不能疼到心坎里的感觉。
可是……她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他已经不止义王一个女儿了,他还有一个女儿叫红夫。
红夫,鸿福。
那个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她还没有感觉,只是时间越长,她便越是喜欢多想。想来,那一个女儿,他也是很疼爱的吧?
她自嘲地笑,人就是这样的不知足,有了好的,还想要更好的。义王本身就已如此受宠,而她却还想要义王能受独宠,想她能占有他所有的父爱。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是一个父亲,他不是只有义王一个孩子,自然不可能只宠爱义王一个。
正在玩耍的刘义王突然口齿不清地大叫了一声:“父皇!”
阴丽华抬头,看到刘秀上前一步低身抄起了刘义王抱在怀里,用胡子扎着女儿娇嫩的小脸,笑着问:“义王今日有没有闹你娘?”
刘义王大力地摇头,“义王,乖!”
刘秀笑着点头,“嗯,父皇的义王最乖了!”抬眼看到阴丽华温浅的笑颜,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天还凉,你不能总在外面。”说着,便抱着女儿,牵着她进了殿里。
这样就知足吧!至少,在这西宫里,他是一个最爱她的丈夫,最宠爱女儿的父亲。
“怎么了?又胡思乱想了?”
她否认:“没有。”
刘秀抚着她的肚子,语气有些凝重:“再有三个月便要生了,可是我过些时日便要去往邺城,我还真不放心你一个人。”
阴丽华惊了一下,“我生孩子你不能赶回来么?”
“怕是赶不回来……”
“那……”她握了握裙裾,虽说这一胎她没有吃任何的补药,且所有食物都是由习研亲手做了端给她吃的,可是……生孩子时刘秀若不在,谁又能保证不会出事?
毕竟已有前车之鉴,她不敢拿孩子冒这个险。
“能不去么?”
刘秀摇头,“不能。”
她突然发怒,狠狠地推开他,“那你就去吧!我自己留下生孩子!”
这一胎,初初怀上时,她倒也没有什么,只是随着临产越来越近时,她的脾气也越来越焦躁了。傅弥跟她说过的薏苡根滑胎的事情,一遍遍在她脑子里回响,每每睡到半夜,总是会惊醒;郭圣通赏赐的任何物品都要经习研一验再验,再三确认了无事后,才敢让习研收起来。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但却总也忍不住想去防备。不是她有被迫害妄想症,而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保护肚子里的孩子了。
刘秀看着她眼睛里的愤恨与防备,心隐隐作痛,慢慢将她揽进怀里,抚慰着:“我也恨不得随时将你带在身边,可是,你这样的身子,我又怎能将你带出去?”
阴丽华却突然像是抓到了救命的浮木一般,紧抓着他,“带我出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宁愿在宫外生产!”
刘秀立即反对:“我这是去打仗,你都八个月了,带着你出去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阴丽华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睛里有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那你就再将我送回新野去。在外面早产,也好过在宫里吃薏苡根!”她冷淡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如刀一般,直刺到他心里面,“你若是还想让我经历一次难产,便尽管一个人走!”
他一僵,心里的疼痛满溢到了眼睛里。
刘秀沉默地离开后,习研不赞同地说她:“姑娘,您这样逼迫皇上,着实是不对。”
“你的意思是说,我就该留在宫里?”
“姑娘!”习研皱眉,“奴婢知道姑娘不放心……那一位,但不要说是姑娘,只怕皇上也是不放心。只是姑娘不该这么逼皇上,真将皇上逼恼了,逼走了,对姑娘又有什么好?”
阴丽华冷笑,“我知道我最近喜怒无常,他若是连这个都受不了了,那便让他走好了,我也不拦。”
是夜,刘秀没有来西宫,而是宿在了长秋宫。
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为了平衡两宫,时常会留宿长秋宫。只是第一次,她对着空荡荡的身侧,失声痛哭。
已经分出去了一半的丈夫,终于,她连另一半也守不住了么?
建武四年以来,她的脾气总是时好时坏,似乎过往那么多年未曾发过的脾气,全部积留在这一年爆发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刘伯姬告诉她,这个是正常的,她生李音时也是如此,孩子生下来了,情绪便也会慢慢跟着好了。
可是她却知道,她不该是这样的,她还没有到更年期,不该如此。
她也……不能如此!
可是,当年她能忍下来的,如今她却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委屈。
腹中的孩子似是感知到了她的情绪波动,动了动,似乎是在安慰她。
她轻轻抚着肚子,只求他能够平安降生。
天微明时,习研带着宫女进来为她更衣,看着她苍白又浮肿的脸,没有说什么,只是为她揉了揉肿起来的双腿,扶着她起来,柔声道:“姑娘,起来吧。”
“义王呢?”
“公主还在睡呢。”
“去把她叫醒,梳洗后带着她去长秋宫请安。”
习研怔了一下,“皇后不是已免了您的觐见?再说,您这身子……”
“既然得留在宫里生产,那就不能不去问安,毕竟,生孩子时我还得依靠她。”
习研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强笑,“那奴婢就去唤醒公主。”
刘义王刚起时哭闹不休,乳母给喂了奶,习研又哄了半天后,才渐渐停止了哭闹。
带着孩子去长秋宫,却在半路遇上了刘秀。
刘义王面上的泪未干,眼睫尚挂着泪珠,但一看到刘秀便欢叫着扑上去,一点也没了方才大哭大闹时的样子。
刘秀抱起女儿,看了看阴丽华憔悴的脸,握起她的手,拉着她转回西宫。
内殿里只剩他们两人时,刘秀轻轻给她捏着腿,“过几日,你和我一起去邺城。”
他话音刚落,她便抿了抿嘴,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给她擦着眼泪,无奈地道:“怎么又哭起来了?昨夜是不是也哭了一夜?”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为什么哭了?”
她突然扑上去抱住他,哭着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不是有意要与你闹的,我……我就是忍不住自己……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我觉得……我……”委屈。
她不知道是不是怀了孕的女人都这个样子,但她却总是想哭想闹,却又害怕他会嫌弃她……远离她。刚成亲时,他将她一个人留在宛城,她坚强地走过那痛苦的两年,不曾被打倒过。可是入宫三年,她已经习惯了依赖他,凡事都交由他做主,她已经成了一朵菟丝花,依附着他,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的失去。
刘秀抱着她,抚慰她:“不要哭,不要哭……哭得多了对孩子不好。我会好好护着你,走到哪里,便将你带到哪里,不会离开你的。”
建武四年,四月初七,阴丽华随刘秀前往邺城。
与以往刘秀亲征时不一样,这一回,因为带上了怀孕八个月的阴丽华,所以这场亲征在外看起来,却更像是一场出游。
軿车要准备得舒适,太医令、乳母、仆妇、宫女奴婢们都要带,浩浩荡荡离开雒阳往邺城而去。
只是刘义王却不得不留在了长秋宫里交给郭圣通看顾。
毕竟,她才是众皇子公主们的嫡母。
从雒阳到邺城一路倒也平安,阴丽华除了双腿稍肿得厉害外,倒也没有其余的不适之处。这也让刘秀松了口气。
驿馆在此前便已先行有专人修整过了,到阴丽华入住,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她进了驿馆便先睡了一觉,等到醒来时,已是半夜。
刘秀却还在灯下看各处的战报。
“文叔,你睡一会儿吧。”
刘秀放下木牍,走过来扶起她,“可有不舒服?”
她摇头,“你也休息一下吧。”
刘秀轻轻揉着她的小腿,略有些担心,“过几日我们还要转去临平,你身子能吃得住么?”
她笑着点头,“能吃得住!”
在邺城待了几日后,刘秀再携阴丽华去往临平。
到了临平,他在驿馆指挥吴汉、陈俊、王梁等人攻打五校军,赢得轻松。
阴丽华疑惑不解,打一个区区五校军,哪里还用得着他亲自来河北出征?
莫非,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阴兴又用恨其不争的眼神看她,“这里离哪里最近?”
阴丽华想了想,“元氏。”
“那你知不知道这里的燕王是谁?”
“……彭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