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得失之间

作者:花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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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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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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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648字

建武九年时,刘秀颁布的那一道诏书,对郭圣通来说,打击是致命的。


阴丽华整整四个月,每日往长秋宫请安,郭圣通始终避而不见。


但她倒是能够理解的。因为这一道诏书,不啻于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的所有怨和恨都是师出有名的,她就算这一辈子都不见她,任她在长秋宫门口跪上一辈子,这天下人也不会道她这个皇后半分的不是。


她已经被定位在了弱势的立场上,注定了她是被同情的。


刘秀对此无话可说,阴丽华若是因此而不去长秋宫觐见,那她便是更加落人口实。而他,是绝不可再插手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阴丽华每日抱着肚子碰壁而回。


他有时心疼得狠了,便抱着她叹息:“后悔发那道诏书了。”


阴丽华揪着他的衣襟,娇斥:“不许你后悔!她纵是往后一直让我碰壁,我也是愿意的!”


“就同以往有孕时一样,不去觐见了吧?”


她无奈,这个聪明一世的皇帝陛下啊……今日怎么净说些糊涂话?


“若是没发那道诏书之前,我或可随了以往,但是如今却是绝对不行的!不然岂不是让天下人都戳你的脊梁骨?”两个都是他的妻子,如今他为了一个妻子而将另一个置于如此境地,让天下人如何想?


刘秀道:“我既敢当着全天下人说那样的话,便不怕人戳脊梁骨。”


她埋首在他胸前,蹭了蹭,“我怕。”


哪怕是为了挽救刘秀在臣民们心中的形象,她也要坚持与郭圣通耗下去。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南宫内的微澜尚未平息,陇西落门传来消息——阳夏侯冯异薨于军中。


建武皇帝刘秀听到这个消息,拿着木牍愣在当场,许久都未能反应过来。过了许久,才慢慢问了一句那来报信的中黄门:“你再说一遍。”


中黄门跪在地上,声音里带着些颤抖:“回陛下,陇西落门传来消息,阳夏侯薨于军中。”


刘秀手中的木牍蓦然掉落在地上。


怎么会死得这样突然?阴丽华听到消息,同样震惊了许久。


建武九年时,祭遵逝于军中,刘秀亲自送葬,着实悲伤了一场。可是却将征虏将军一职又交给了统兵多年智谋超群的冯异,并将原祭遵手下兵士尽数交给了他。等隗嚣死后,其子隗纯被拥立为王,仍旧屯兵冀县,公孙述遣部将赵匡、田戎等人发兵相援。刘秀命冯异兼天水太守之职,与赵匡、田戎相持近一年,最终斩尽贼首!


只是后来冀县外攻不下,其余诸将都提议暂且休整部队,择时再战。独独只有冯异一人坚持固守,不肯退兵。终于在今年四月时,攻打落门,不下,病发,逝世于军中……


这位替刘秀平定了关中,披荆斩棘英勇无畏的将军,就这么没了。


平心而论,若当真论功劳,吴汉、耿弇、贾复哪个都不如冯异,武可上阵,文可谋夺,据河西、平关中、夺栒邑、败匈奴……这一桩桩一件件,若论功劳,哪个有冯异的大?


冯异之死,对于刘秀来说,无异于断其手臂。


当年从宛城追随他一起去往河北打天下的人,又少了一个,刘秀的嫡系,还剩下几个?


如今他的天下,又要靠谁来打?


她思之度之,却是越想越是心慌。


丢下怀中的刘苍,飞快地往却非殿跑,吓得身边的习研几乎要魂飞魄散。


跑到却非殿,黄门不敢拦她,任她直冲了进去。


“文叔!”


刘秀看她这样跑进来,吓了一跳,上前两步接住她,忙问:“你怎么了?怎会怕成这样?”


她冷着脸,将殿内黄门统统遣出去,才正色地看着他,“文叔,往后你要常宿在长秋宫。”


刘秀只微一挑眉,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如今我们是没有办法的,郭皇后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她黑黑的瞳仁定定地看着他,“文叔,今夜你便歇在长秋宫,明日我便带着孩子们去跪求请罪,不论如何都要见她一面,让她当场将气出了。”见他张了张口要说话,她忙又道,“但是,不管到时郭皇后发多大的怒气,我受怎样的惩罚,都不许你出面,你只能当做不知道!”


刘秀闭目,将她紧紧揉进怀里,颤抖着忍了许久,才狠狠咬牙,“这样……太委屈你了!”


她眉目弯下,笑意盈盈,“不委屈,你忘了么?我说过的,我是依附于你的,你好我便好啊,若你不好,我还如何过得幸福呢?”她将手放在他的胸口,微使力,按一按,“你呀,是要与我过一辈子的。你就是我和孩子们安全的、幸福的、无忧的保障,你总得要好好护着我们啊!”


当夜,刘秀歇在了长秋宫。


阴丽华对着身旁空下来的床位,第一次睡得香甜,笑得心甘情愿。


次日一早,她带着四个孩子齐往长秋宫请安,如往常一样,她被拦在了长秋宫门外。


看着站在她两边紧紧拉着她手的四个孩子,她温柔地对着他们笑笑,提起裙裾,缓缓跪了下来。


几个孩子紧随着她跪下,四月的天说冷不冷,说暖不暖,青石砖的地面硌着四个孩子的腿,她的心拧着疼,但咬咬牙,却忍了下来。


一直跪到了日头高升,除了刘阳和刘义王外,刘中礼与刘苍都在嘤嘤地哭,哭着喊娘,她死死咬住牙,狠下心肠,只做听不见!


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就绝不能半途而废!


长秋宫里的宫人黄门们都躲在一旁看着,指点着,窃窃私语;许美人牵着刘英自长秋宫出来,看她这个样子,显是惊了一下,匆匆揖了礼,便躲开了。


一直到刘苍和刘中礼的哭声渐渐变大,习研哭着求她起来,她咬着牙,丝毫不予理会,又过了许久,郭圣通的侍女眉心才慢慢走出来,轻轻揖礼:“阴贵人请进吧!”


她缓缓站起身,酸麻的双腿和肿痛的肚子让她站立不稳,踉跄了一下,几乎栽倒。却是刘阳极快地用自己小小的身躯顶住了她,她扶着刘阳站稳后,抚了抚他光洁的额头,微笑,“好儿子!”


刘阳紧抿着小嘴,眼睛里有着浓浓的担忧。


她笑笑,再转头看刘义王,一手拉了一个,往殿内走。


郭圣通正低眉坐在大殿内,怀里抱着五皇子刘康。


阴丽华带着孩子行拜礼:“妾参见皇后娘娘。”


郭圣通神情淡然,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地道:“阴贵人这一礼,本宫可是当不起。连皇上都说了,若非当年阴贵人相让,也许今日跪在这殿中的,便是本宫了呢!”


阴丽华匍匐下身子,卑微地道:“皇后娘娘言重了,那诏书不过是陛下看妾痛失母弟,心情忧伤,故而写来宽慰妾之心的。”


“是么?”郭圣通似笑非笑,“宽慰你的心,用得着说出这样的话么?既然是写来宽慰你的心的,那又为何大诏天下呢?我且问你,我这后位,是不是你让出来的?”


这问题,阴丽华答不出来,也无法回答。答是,或不是,都是错。


“娘娘育有皇长子,且征战之中,与陛下两年相伴,此中情意妾不敢比。陛下心系娘娘,这后位本就应是娘娘的,娘娘坐,本就实至名归。”


“实至名归?”郭圣通突然将怀里的刘康拉开,抓起长案上的竹简狠狠砸到了阴丽华面前,“既然是实至名归,那你又为何还蛊惑陛下写此诏书?!”


刘苍和刘中礼本就渐渐止了的哭声,又立刻响亮了起来,习研轻轻掩了刘苍的嘴,轻轻哄着。


“哭什么哭?滚出去!”


阴丽华侧头看了看习研,示意她带着孩子们先退出去。


但刘阳和刘义王却是不肯走,刘义王抓住阴丽华的手,身子往她那边倾了倾,想要护住她。刘阳却是小小的双手齐眉,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礼,朗声道:“请母后息怒,我娘若是做错了什么,母后只管责罚儿臣便是。还请母后不要……”


他话未说完,郭圣通便强行打断了他,冷笑,“我的四皇子,你的娘是谁?阴贵人是你什么人?本宫才是你的嫡母!你管哪个叫娘?”


刘阳咬了咬嘴唇,小脸憋得微有些红,但却仍旧朗声道:“诺,母后教训的是。不管……贵人做错了什么,儿臣愿代贵人受罚。”


刘义王也匍匐下来,泣道:“母后,儿臣求母后看在贵人身怀有妊的分上,饶过贵人一次,所有责罚儿臣愿代贵人承受!”


阴丽华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两个孩子,只觉得心痛如绞,痛得全身都在发抖。眼泪憋在眼眶中,忍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地痛着,她强忍着双手,才没有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大哭一场。


这是她的孩子啊!大的不过八岁,小的不过才六岁,却已经知道挺身而出,护着他们的母亲了……


“四皇子、大公主,这是做什么?本宫何时说过要责罚阴贵人了?不过是多问了两句罢了。怎么?阴贵人已然尊贵到连本宫都问不得了?”


阴丽华伏首,“妾不敢……”


刘义王和刘阳同声道:“请母后息怒……”


郭圣通看到下面母子三人惊惧卑微的样子,心头的那口怨气终于稍得舒解,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都下去吧,本宫乏了!”说完拂袖而去。


阴丽华叩道:“谢皇后娘娘。”


起身时,撑在地上试了几次没有起得来,眼前一阵发黑,肚子也坠痛得厉害。


刘义王和刘阳一边一个扶起她,她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儿子,眼泪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抖着手问:“膝盖痛么?”


两个孩子摇摇头,慢慢扶着她往殿外走。


方才走出大殿,她便全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最后传入到耳畔的,只有一双儿女的尖叫声。


再醒过来时,入眼的便是刘秀盛满自责与疼痛的深黑眼眸,紧紧锁着她的脸,面上带着隐忍的痛苦。


她抿嘴笑了笑,轻声叫:“文叔……”


刘秀突然一把将她抱起,埋首在她胸口。不一会儿,便有灼热的濡湿感透过重衣浸在了她胸前的皮肤上,带着她不能承受的爱与痛。


阴丽华伸手揽过他的脖子,微微地笑。


但这笑意尚未来得及蔓延开来,便突然惊慌起来,“阳儿和义王呢?还有中礼和苍儿,他们都在哪里?”


这时一直守在床边的两个孩子上前了一步,都带着哭音叫:“娘……”


阴丽华的一颗心落回了原处,扯过两个孩子,双手摸着他们全身,一边急声问:“腿还痛么?有没有伤到哪里了?快给娘看看!”她隐隐记得,摔倒的时候,是两个孩子扑身垫到了她身下。


一双儿女都摇头着,不说自己,只是一径地问:“娘还痛么?”


她满心凄酸,一把搂住两个孩子,眼泪汹涌地落下来,泣不成声,又肝肠寸断。


刘秀坐在一旁看他们母子三个哭作一团。他这个为人夫为人父的,却除了将双手紧握成拳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哭了许久,阴丽华才止了眼泪,哑声问:“弟弟妹妹呢?”


刘义王抽噎着,道:“习……习姑姑在照……照顾他们……”


阴丽华点头,却忍不住又想落泪。好在两个小的不懂事,否则今日长秋宫内趴在地上为她求情的,是不是就成了她的四个儿女?


她这个做娘的……


她揪着衣襟,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刀绞一般地痛,酸涩顿时通遍七窍,除了想哭,还是想哭。


“阳儿,义王,”刘秀的声音不再若平日的沉笃自若,隐带着颤抖,“今日你们挺身护住了你们母亲,父皇很高兴。”


刘义王闻言扑进刘秀的怀里,大哭道:“父皇为什么不去救我们?母后拿竹简砸我娘!我好害怕,怕她真的打我娘……”


刘秀紧紧搂着怀里的娇女,不停地道:“是父皇错了,是父皇对不起你们……”


这时,刘阳却突然对刘秀揖了一礼,恭敬地道:“恳请父皇在此多陪陪我娘,儿臣先告退了。”


阴丽华忙问:“阳儿你去哪里?”


“舅舅说今日教儿臣《大学》,儿臣是去找舅舅。”


没等阴丽华出声,刘秀却先点头,道:“去吧,跟你舅舅好好学,将来长大了,好保护你娘。”


刘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诺!”


待孩子们都离开,阴丽华才抚了抚肚子,问刘秀:“我的肚子没有事吧?”


刘秀用手轻轻抚着,“没事,这个孩子也是个知道心疼娘的,只是……跪得久了,太医令已开了药,喝两剂便无事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许是哭得久了,便有些头晕乏力,昏沉沉躺在床上,不愿意开口说话。


刘秀坐在她身旁,亦在沉默。


“你……昨夜应该哄一哄她……”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你今夜过去,哄一哄她,她心里舒坦了……不就好了么。”


“那你心里舒坦么?”他问。


“舒坦!”她笑,“我自然是舒坦的。”


他又沉默了下来,疼得连眼眶鼻尖都在发酸。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慢慢地,语带恳求地,“文叔,不要再让孩子们与我一同去请安了,好不好?”


他低头看着拽在他袖子上的那只手,冷淡地吐出两个字:“不好!”


她的手指紧了紧,侧过头,眼泪再次流淌了出来。孩子还那样小,却要让他们的母亲在他们面前受辱,让他们趴在地上为他们的母亲那般求情……她捏紧了拳头,狠狠地捶他,“你怎么这么狠心!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他们趴在地上为我求情的样子……我的心就像是被刀扎一样的痛啊……”


她哭,刘秀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道:“阳儿已经六岁了,有些事情,不必再避开他。他是你的长子,该让他学会怎样保护自己的母亲了。”


是啊……是她的长子,却不是他的。她抬起手背遮在自己眼睛上,无声地哭。才六岁大的孩子,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啊,要让他怎样保护她这个当娘的呢?是她无能,才让孩子落此地步,才这样小,就已学会看别人脸色……


孩子口中的那一声“贵人”生生将她的心剜成了血淋淋。


贵人……是啊,贵人!长秋宫里的那一个才是他们的母后,而她……而她只能是孩子们口中的贵人……


刘秀看着她哭泣,慢慢将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片刻,才轻轻地道:“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宠着他的,有些事情,还是早一些让他明白的好。”


之后一个月,刘秀夜夜宿在长秋宫。宫中慢慢开始有传言,阴贵人年老色弛,终于宠衰。


阴丽华每日照常去长秋宫请安,只是以往便极恭谨的态度变得更加的谦卑,不论郭圣通明讽或暗嘲,俱都低眉笑着接收,绝不反驳只字片语。


后宫的格局,直接影响到朝堂。既然选择了隐忍,那便要忍到底。


刘黄和刘伯姬这些日子倒是时常进宫,陪着她说话,宽慰着她。她知道这定然是刘秀授意的,他怕她心里不好过。


可是有什么不好过的呢?这一次的选择确确实实是她心甘情愿的,甚至是她一手推着刘秀做到这一步的。


这一回,除了对孩子的愧疚,她的心里没有任何的不甘与委屈。


若论计谋,刘秀称得上是计谋的祖宗。她的这点心眼,想来刘秀也一清二楚,在他面前耍心眼,她用不着。但是这一次,她在他面前光明正大地耍了一次心眼,看似输得一塌糊涂,但却是赢得彻底。


两个月后,长秋宫传出消息:郭皇后怀孕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一颗心放了下来。


阴兴冷冷地问她:“姐姐这回可满意了?”


“满意了。反正太子的位子一直都是她儿子的,她生或不生,于我区别并不大,但于朝堂却是一个信号。”


“你这点心眼,难道陛下看不出来?”


“你以为他看不出来么?他从一开始便知道。这场戏,是他陪着我一起演的。”


阴兴皱眉,“他纵容的?”


她笑道:“是啊,他纵容的。”


阴兴手指在长案上轻轻敲击着,喃喃自语:“虽未下诏,但他却明白地将阳儿交给了我和大哥来教,如今又与你……”他双目猛然一亮,“难道……”


她抚了抚肚子,看向阴兴,“不要乱猜,他做事向来不受旁人影响,将来要如何做,也都是他自己拿主意的。长秋宫里的那一闹,我和孩子们如今和将来的处境如何,他已都看在了眼里……”她笑笑,“放心吧,我和孩子在他心里是极重的,他必然会为我们好好打算的。”


阴兴点头,“大哥要我告诉你,那一位毕竟是做了十年的皇后了,与陛下也并非没有感情。且陛下并非庸主,许多的事情他心中都是有数的,你凡事适可而止,不可做得过了,否则便会适得其反。”


她抿嘴浅笑,“你告诉大哥。对陛下,我一如十多年前在宛城时一样,除了爱他,还是爱他,但凡是对他好的,我都会不惜一切去为他做。这一点,陛下心中最清楚。”


阴兴深深看了她一眼,略有些无奈,“真不知姐姐是真聪明,还是假糊涂!”


当晚,阴丽华叫了刘阳在身边,看他正襟危坐的样子,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问道:“阳儿,舅舅教你功课,你可有胡闹?”


刘阳严肃地摇头,“儿子没有胡闹!”


“是么?那你功课也是极好的了?”


“诺!”


她想了想,笑,“那我且问你,孔子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是何意?”


刘阳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是隐带失望,微叹了口气,垂下眼睫答:“好学为知,好善为仁;知耻者,能拒羞耻之事,而又不行羞耻事,莫作恶事,故尔近乎于勇;如若能为所当为,众善奉行,则即为真‘勇’也。”


阴丽华点头,道:“这句话,你当谨记于心。”


“诺。”


“我再问你,‘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这句话出自何处?又是何意?”


刘阳眼睛亮了一下,微抿的嘴角露出了点点笑意,朗声道:“此出自《中庸》,哀公问政。其意:‘诚’为自然之道,为万物本末之根本;无‘诚’,便无万物。是以,君子以‘诚’为贵。‘诚’之一字,并非仅为成就自己,而是要以之成就万事万物。”


“我儿真聪明!”


阴丽华赞赏地点头,刚要说什么,刘阳却先道:“娘不必说,儿子自然是记住了的——以‘诚’为立世之根本!”


阴丽华原本要说的话被儿子抢走了,她呆了一下。


身后习研扑哧笑出声来:“姑娘,咱们四皇子最是聪慧不过,这些话呀,您不必说,他便是都知道的!”


“光知道这些还是不行,你需得身体以力行,这样才是真正的做到。”刘秀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殿内人都是一愣。


也不知他在殿外站了多久了。


刘阳起身揖礼:“诺,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刘秀抚了抚他的头,温和地道:“去好好学,父皇空了便要考你。”


阴丽华笑着接口:“若是学得不好,你便等着你爹揍你吧!”


刘阳抬头笑了,露出一排小白牙,大声道:“诺!”


建武十年七月,宣恩侯阴就喜得一子。阴丽华大喜,将之前亲手做的孩子的小衣物收拾了一包,便要央刘秀准她出宫。


刘秀又岂会拦她?着了中黄门备好軿车,让她带上几个孩子,便直接去了宣恩侯府。


等她到宣恩侯府的时候,阴识和阴兴两家人业已到了,一众人恭恭敬敬揖了礼,阴丽华将几个孩子留在正堂,便与虞氏和阴兴的夫人沈氏一道看孩子。


才刚出生的孩子身上还带着粉红,喜得阴丽华将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阴?这一脉的香火总算没有断。


她拍了拍枝兮,点头笑,但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枝兮却是明白的,还以微笑,看着孩子道:“便请贵人为这孩子取个名字吧!”


阴丽华低头看着怀里眉目好看的孩子,笑,“瞧这孩子容貌丰仪,眉目间倒是有几分?儿的影子。《诗经》说‘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就给这孩子取一个‘丰’字吧!”


“阴丰?”虞氏念了一句,拍手笑,“倒是个好名字!”


沈氏忙附和道:“夫君常说贵人最是才华出众的,今日单单丰儿的这一个名字,便是尽够了。”


阴丽华暗笑,这沈氏倒是个会说话的,只是可惜没人有比她更清楚,她的那个弟弟是从来不会夸她一字半句的,更别说是常夸她才华出众了。


虞氏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阴丽华,笑着道:“这仔细看,丰儿长得倒是像姑姑呢!”


沈氏也凑过去看了又看,道:“可不是,瞧瞧这小鼻子小嘴,可不就是像贵人!”


阴丽华也凑过脸去瞧,仔细看了半天,笑,“侄子像姑姑,这可不是再正常不过的?还都说庆儿像我呢!”


“像贵人才好,借了贵人的福气了!”


“我若真有福气,便都给这孩子吧!”


屋内众妇人都赔笑。


回到正堂,刘义王和刘阳等人已被阴躬领着出去玩了。正堂奴仆也都尽数被遣了出去,只留他们兄妹四人。


“四皇子的聪慧敏锐已初现端倪,我们着意栽培,陛下有意纵容。贵人过多的不必做,只消好好在宫中待产,照顾好六皇子和两位公主即可。”阴识的声音淡淡,带着几分嘱咐的意味。


阴丽华点头,“大哥不必为我担心,这个我知道的,”说着又笑,“前几日我考了阳儿《中庸》,这孩子学得不错,让大哥费心了。”


“我自己的外甥,费心本是应当的。”


稍迟疑,阴丽华才又道:“阳儿还太小,我总是不想他太过早熟。”六岁,放到现代,也才读小学,正是招狗逗猫惹人嫌的年龄。可是她的阳儿,却因为身为她的长子,而过早地参与进了后宫的争斗里。


阴就插口道:“姐姐,如今除了二哥,我们都不在宫中行走,那日姐姐在长秋宫跪了半日,可知道我们……”稍缓了口气,“六岁已经不小了,该让他知道后宫争斗的残酷了。”


阴丽华瞪他一眼,“你六岁的时候猫狗都嫌,还是个混世的小魔王呢!你懂得什么了?”


阴就摸了摸鼻尖,没有再说话。


阴兴冷冷地道:“我们可以不争,但阳儿却不能不争!”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凌厉冷凛,“别忘了,姐姐虽受宠,但终究不是正宫!阳儿和义王纵是再受陛下宠爱,他们也是庶子庶女。若陛下百年之后……难道戚夫人和赵王如意的下场,还不够姐姐警惕的么?!”


阴丽华脸色一点点变白,阴兴说的这些,她怎会没有想过?又怎会不知道?不过是她一直不敢想罢了!


早立的太子,不受宠的皇后;盛宠不衰的贵人,极受圣宠的皇子……如今的形势跟高祖时期何其相像!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


她亦为母,当时的戚夫人,究竟是用怎样的一种心情来唱这首歌的呢?微叹,摇头笑,“现在和当年虽很相像,但终究不是当年。他不是高祖皇帝,我亦非戚夫人。他虽宠爱阳儿,但谁敢保证他一定会为了阳儿而改立太子?毕竟明史有鉴,当年高祖为改立太子闹到那等地步,却也终究没能成功,最后反而害了戚姬母子。他也是帝王,这些,他不可能不思量掂量。”


“你说得对,这些他不可能不思量掂量,”阴识闭目,淡淡地道,“但是贵人可曾想过,陛下将四皇子交由我们来教的目的是什么?自来帝王防外戚,但他不但不防,反倒要我们阴氏一门三王侯。这其中,除去他对贵人的愧疚之情外,还又掺杂了些什么?贵人可想过?他如此大肆封赏阴氏一门,难道就不怕将来太子登基后,阴氏被连根拔起?只要太子登基,我们这个四皇子的母族,又要如何保四皇子平安无虞?”


阴丽华沉默不语。阴识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太早之前不敢说,但至少在建武九年写下那道诏书之时,刘秀已然动了别的心思了。单看刘秀这几个月以来的态度……她的心重重跳了两下。难道这就是他释放出来的信号?


自宣恩侯府回宫后,她单独拉了刘阳到偏殿,轻轻问他:“阳儿,太子哥哥平日里对你好么?”


刘阳想了想,道:“太子哥哥待儿子不差。”


不差?是不是既不好,但也不差的意思?不受宠的太子,和受宠的庶子,关系怎可能会好?


“那你二哥哥和三哥哥呢?”


“他们自然是不喜欢我的。父皇喜欢我,他们便不会喜欢我,这个儿子明白的。”


“那他们不喜欢你,不同你玩,你会伤心么?”


“我为何要伤心呢?我又不稀罕他们喜欢,我也不喜欢与他们玩!只要父皇喜欢我就好了。太子哥哥和他们一样,都比我大,但是父皇最喜欢夸奖的,却只有我一个!”小小的脸上,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得意。


“父皇的夸奖,真就如此重要么?”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的小脸,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刘阳点头,看着母亲,说得极其认真严肃:“父皇的夸奖自然是最重要的,儿子想要一直得到父皇的夸奖,超过太子哥哥!”


阴丽华心里微震惊了一下,又慢慢地问:“你为何想要超过太子哥哥?是谁与你说了什么吗?”


刘阳摇头,“没有谁跟我说什么,是儿子自己想超过太子哥哥的。儿子只想让父皇看到,太子哥哥会的,我也会;太子哥哥能做的,我会比他做得更好!”


“为……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刘阳抿了抿小嘴,目光中露出了一种小小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坚毅,“只要父皇一直喜欢我,我便能保护娘不被旁人欺负了!”


阴丽华怔怔地看着虽然严肃、眉宇间却掩不住神采飞扬的小脸,沉默许久。


自从长秋宫那件事发生以后,这个孩子似乎一夜间长大了。


七月流火,天还是极热的,次日一早,阴丽华带着孩子们去长秋宫请安,却恰巧看到郭圣通面前的长案上摆了许多的葡萄与桃子。


看到他们进来,郭圣通淡淡地笑,“贵人坐吧。”说着吩咐了一旁的眉心将桃子与葡萄分了给刘义王和刘阳几个孩子吃。


但因果子少,便是两个孩子的放在一处吃,刘阳和刘辅坐在一处,刘阳伸手要捏葡萄来吃,但刘辅却先一步抢去了吃,边吃还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笑。


刘阳眉目间带了些可怜状,伸手又要去捏另一粒,不想又被刘辅抢了去,最终只好拿了唯一的一颗桃子在手里,却怎么也不肯吃,仍旧时不时地望一望那一串紫红色的葡萄。


阴丽华冷眼瞧着,却在刘阳飞快地抬眉看她时,在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狡黠的笑意。她抿了抿嘴角,面上不动声色。


郭圣通显然也注意到了两个孩子之间的争夺,对阴丽华笑了笑,道:“小孩子家不懂事,就知道胡闹。”


阴丽华赔笑,并不多话。


一直到回了西宫,刘阳才笑眯眯地将那颗桃子拿出来交给习研,并嘱咐道:“习姑姑要洗干净些。”


这时,刘义王也笑嘻嘻地自袖袋里拿了一颗出来,递过去,脆声道:“习姑姑还有这一个,也一道洗了拿来给娘吃!”


习研笑着接过,道了声:“诺!我的大公主!”边说还边向阴丽华笑,“瞧瞧,咱们大公主和四皇子是多孝顺的孩子啊!”


阴丽华笑她:“哪个孩子在你眼里不是最好的?”说完拉过刘阳,问他:“你是真想吃葡萄呀,还是你方才是有意那样做的?”


刘阳抿嘴笑,“昨晚父皇便拿了葡萄和桃子过来,儿子早吃过了,不过是看昨晚娘没有吃桃子,便想拿来给娘吃。”说着又得意地,“二哥哥向来喜欢与我争,我若要什么,他必然会与我抢。果然,我一拿葡萄他便与我抢了,那桃子自然也就是我的了!”


阴丽华瞠目,这个孩子,到底像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