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半里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8 05:25
|本章字节:27340字
建武十七年七月,妖贼李广攻占皖城县,刘秀遣虎贲中郎将马援、骠骑将军段志领兵讨伐。
九月,破皖城,斩李广。
九月底,四公主刘礼刘被封淯阳公主。
建武十七年十月十九,天未明,刘秀突然诏三公商议废后事宜,并亲笔废后诏书,曰:“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他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节,其上皇后玺绶。阴贵人乡里良家,归自微贱。‘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宜奉宗庙,为天下母。主者详案旧典,时上尊号。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不得上寿称庆。”
此诏书一出,举朝哗然。
长秋宫里的皇后郭圣通拒不接诏,只对传诏的大司徒戴涉与族宗正刘吉道:“本宫要见陛下,若陛下不来,这玺绶本宫宁死不交!”
戴涉与刘吉无奈,只得赶往宣德殿,如是禀明刘秀。
恰逢侍讲殿中,奉命授皇太子《韩诗》的郅恽在侧,闻言,向刘秀稽首道:“臣听闻夫妇之间相处,即便是做父亲的尚且不能干涉儿子,何况臣子?故而臣不敢多言。只是臣恳请陛下对此事酌情再三,不要让天下人议论了社稷!”
刘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郅恽你最善于以己心揣度旁人之心,自然也该清楚,朕做事绝不会有失分寸。自然一切都以江山社稷为重。”
郅恽稍迟疑,不敢再言,顿首:“诺,陛下英明。”
戴涉趁机道:“陛下,那郭……”话到嘴边,这位大司徒却不知该如何称呼长秋宫里的那位即将被废的郭后了,是该称“废后”,还是该称“皇后”?
刘秀沉默了一下,起身,“摆驾长秋宫。”
长秋宫里,刻着瑞兽凤凰的铜鼎袅袅散发着幽幽的涎香,地上的青石砖在这十月天里,散着冰冷的凉意。但郭圣通却直裾缯衣,不佩饰不着妆,端坐于正殿,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
眼睛里有了然,有最疯狂的恨意,还有隐隐的一丝解脱。
大长秋进来,在她身边小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郭圣通慢慢抬起头,听到殿外黄门尖声通报:“陛下驾到——”
她冷笑,“来了?我还以为他连来都不屑呢!‘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我倒要好好问问他,我郭圣通怎么就没有《关雎》之德,他又是从何处看出来,我就有吕、霍之风?”
刘秀进殿,向来温和的脸上漠然一片。
殿内内侍宫女跪了一地,郭圣通依旧安坐于席,动也不动,双目似淬了毒的利箭,死死盯着刘秀。
刘秀负手,“都出去。”
宫人们低声应诺,躬身都退了出去。
郭圣通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凤目赤红似乎能滴出血来。她几乎是恨声咬牙切齿,挑着眉梢,“陛下要废妾,妾有何过?”
刘秀霍地转过身去,原本温润如玉的眼瞳此刻冰霜满布,他盯着郭圣通,冷声:“有何过,你自己心里清楚!”
郭圣通扬眉,孤注一掷地道:“就是因为妾不清楚,所以才想向陛下问个明白!陛下谓妾‘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是何意?还有请陛下告之,何为《关雎》之德?何为吕、霍之风?”
“你反问朕何为《关雎》之德,何为吕、霍之风?”刘秀冷冷一笑,“朕还要反问你,建武二年,丽华生义王,为何会难产?建武九年,邓夫人和阴?又是被何人所杀?还有我衡儿,又为何会病发而亡?!”
郭圣通站起来,与他平视,丝毫不惧,“阴丽华难产与我何干?她娘她兄弟被何人所杀我又怎么知道?刘衡原本就身体病弱先天不足,病发而亡,陛下又何故赖到妾的身上?”她也冷笑着,“陛下想废妾的后位就废吧,何故弄这些污水泼妾一身脏?!陛下这么做,也不怕毁了一世的英明!”
刘秀眯了眯眼睛,满身杀气渐浓,他一步步逼近,“丽华生义王,你敢说你没有在她的饮食里动手脚?邓夫人母子双亡,你敢说与你郭家势力无关?若非当时原鹿侯不在,只怕死的就不止是邓氏母子了吧?”咬紧了牙关,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而我衡儿……给朕进来!”
虎贲将押着一中黄门进殿来,郭圣通一见那黄门,脸色瞬间惨白。
“你以为你把一切都做得干干净净,但是你没想到他没有死吧?”刘秀厉声问那黄门,“临淮公病发那一夜,朕与阴贵人都不在宫中,西宫阴贵人侍婢习研到长秋宫请皇后旨宣御医,宫门外被小黄门阻拦,是谁下的令?”
小黄门瑟缩着,“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眉心……”
刘秀暴喝:“把那贱婢给朕带进来!”
不一时,长秋宫郭圣通身边原本失踪的那个侍女眉心便被虎贲将押了进来。
“是谁下令阻拦西宫侍婢习研到长秋宫请旨的?”
眉心哆嗦着抖成一团,涕泪横流,不敢言语。
刘秀怒气冲天,手指直打颤,一脚将她踹翻在地,“说!”
眉心惨呼一声,爬过去,“陛下饶命……饶命啊……奴婢……奴婢……是……是皇后……是皇后娘娘下的令……”
郭圣通与刘秀夫妻十多年,从未见他发过如此大的怒气,之前的盛气凌人早已吓没,此刻听到大长秋招认,更是踉跄几步,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刘秀一挥衣袖,杀气立涨,“给朕统统拉出去,杖毙!”
眉心被虎贲将拖走,还高声惨呼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我……救我啊,娘娘——”
郭圣通一脸惨淡地坐在地上,十多年母仪天下的高贵形象荡然无存。刘秀一把掐住她的下颌,森然地道:“郭圣通,你我夫妻十多年,你舅父刘扬谋反,朕仍立你为尊,椒房重天下,立你的儿子为太子,让你风光荣宠无限。这些年,朕自认对你不薄啊!可你——可你竟敢杀我的儿子!”他下手越来越重,“朕还活着你就敢害朕的儿子,那朕要是有一天死了,我的妻儿,可还有活路?朕说你是吕雉、霍成君,可有冤枉你分毫?你与那吕、霍又有何区别!”
郭圣通看着他盛怒的脸,突然笑了起来,“你口口声声说立我为尊,立我的儿子为太子,你说是我杀了你的儿子,你说我不给你的妻儿留活路。那我倒要反问你刘秀——”她狠狠甩开他的手,盯着他眼睛,一声声咄咄逼问,“刘阳是你的儿子、刘义王是你的女儿、阴丽华是你是妻子,那我呢?!我彊儿难道不是你的儿子?我红夫难道不是你的女儿?我郭圣通难道不是你的妻子?!立我为尊又怎样?建武九年你当着全天下人打我的那一巴掌难道不够响亮么?我这个皇后,我这个皇后的位子是被让出来的,那贵人阴丽华才是你的发妻才是你的心头肉!你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你让我颜面何存?!这些年……这些年……我十多岁便嫁给了你,这十九年来除了当年在邯郸温明殿你曾对我温柔呵护,自我当了这个皇后,你何曾给过我一丝温柔?除了阴丽华……除了阴丽华!刘秀,刘文叔,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在你心里,我郭圣通到底算什么?!”
她在他心里,甚至连妻子都算不上!
“我知道,你当初肯娶我,不过是为了我舅父的十万大军。你看中的只是我的嫁妆,如今,我郭氏被你利用完了,你便嫌我碍事了,要除掉我。这皇后的位子本来就是你要留给阴丽华的,如今你的江山坐稳了,便不再顾忌了,就想把我拉下去,好让那个女人坐……刘文叔,你好狠的心啊!”
刘秀霍地站起身,语气冷漠如寒风吹雪一般:“毕竟夫妻一场,我本想让你在这个后位上安稳一生,从皇后,到皇太后,让你一生风光。可是你却不安分,你怕丽华生了儿子会动摇你们母子的地位,你想尽了办法不让她生儿子!你逼得朕外出打仗还要把即将临盆的她带在身边——你说,朕忍了你十几年,还不够么?你郭圣通做过的事,桩桩件件朕都清清楚楚,哪一件都足够朕废了你!”
“忍?”郭圣通点头,失声笑,“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你用一个‘忍’字。刘文叔,皇帝陛下,你说我做过的事都足够你废了我,那你何不在废后诏书上昭告全天下,定妾的罪?薄皇后是无子,陈皇后和卫皇后是巫蛊……那妾呢?妾是什么罪?你没有证据!你没有证据就指责我,你把全部的过错都推到我一个人的头上,我要你列出我的罪来,否则你就是无过废后!
“建武九年你曾为了阴丽华而大诏天下,说我这个后位是阴贵人让出来的,如今你废我立她,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因私情而无过废后!你敢废我,你要让你的臣民如何看你?你要让后世如何看你?缘私情而置国体于不顾……你不是一心要做治世之君?你不是想成为一代英明之君主?只要你无过废后,这个污点便会随你的英明一起,永垂竹帛!”
“污点又如何?朕这个君王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又何谈英明?若朕百年之后,”他手指着西宫,几乎是咬牙切齿,“朕最爱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们,落到了戚夫人和赵王如意的下场,朕又何、谈、英、明?!”
郭圣通尖锐地厉声大叫:“你凭什么认定我郭圣通就一定是那吕雉、霍成君?夫妻十多年,我为你生儿育女,结果你就是这样看待我?!”
“就因为是夫妻十多年,你是何等人,阴丽华是何等人,朕心里一清二楚!你也无甚委屈可言,朕也并非是废你,只是从今而后,你我夫妻情分至此为止,这椒房掖庭整座南宫,你都不必待,你的后路朕已经为你想好了,等诏吧!”刘秀说完不再看她,拂袖离去。
郭圣通失声:“什么?!”她踉跄着扑过去抓住刘秀的衣角,方才的气势顿失,“你不能这么做!我是你的妻子,我嫁给了你十几年,我给你生了六个孩子,你不能这么绝情!你不能!”
刘秀站住,“若非你我有十几年的夫妻之情,若非是看在六个孩子的分上,我早就要了你的命!”看着郭圣通惊恐万分的脸,停了许久,他的表情终于松动,“你可知在我尚是落魄布衣时,便说过‘娶妻当得阴丽华’之语?你知道那些年她为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么?她在我最危难最朝不保夕的时候嫁给我,置她自己与阴氏满门的生死存亡于不顾……义无反顾!可我做了皇帝,却无法将皇后的位子留给我的结发妻子,你知道,我有多难过么?我承认,有时对丽华过于偏爱,难免会忽略了你。可是……我虽为一个帝王,但也只是一个男人,只有一颗心,给了一个人,便不能再给第二个人。所以,我把你推到这个后位上,给你最大的补偿,让她……跪了你十六年。可是你——”他咬了咬牙,“你不知足!你把我这南宫当成了孝武皇帝的未央宫,你把阴丽华当成了孝武皇帝的那些妃嫔!你自己想一想,她如果真的觊觎你的后位,当初又何必将它让给你?她当时虽无子,但她有我,她可以有恃无恐地做这个皇后!
“她没有那些后宫争斗的手腕,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依附着我过活,我好她便好,我不好她便不好……可你却不能容她!你不容她,就是不容我。你——”他慢慢掰开她死死抓住衣角的手,凛然的双目,带着狠绝,“朕,绝不容许等朕死后,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在朕的后宫里,一手遮天!朕也绝不容许在朕尸骨未寒之时,朕的妻儿被正室诛杀,血溅灵堂!朕绝不容许!”
刘秀离开,郭圣通怔在原处,过了许久,才突然放声凄厉地大声笑,“刘秀——你口口声声是为了阴丽华,说得冠冕堂皇,可你骗得了旁人能骗得了我么?!你哪里只是为了阴丽华,你分明是为了刘阳!你是为了打压我河北诸将!你是为了稳固你的江山!你是为了——你是为了给刘阳铺路——刘秀,你用手摸摸你的良心,当年你穷困潦倒地到了河北,若非我舅父,若非我嫁给了你,若非我河北诸将拼死为你打江山,你焉能有今天?可你是怎么做的,你杀了我舅父,你吞了他的十万大军,你——朝堂之上你压得我河北诸将无出头之日,你……你今天还要废了我……你要毁了你的亲生儿子!刘秀,你还有良心吗?!你没有良心——
“刘秀……刘秀……你没有良心!你的良心在哪儿……你的良心……你的良心……”
刘秀站在殿外,听着她的叫骂声,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心房,闭上眼睛,抬头,灰蒙蒙的天,将亮未亮,未有阳光照耀。
忽然想起,建武二年,阴丽华满目悲戚却依旧含着笑对他说:“糟糠之妻,无论如何也比不得万里江山的重要啊!”
江山社稷与糟糠之妻,孰轻孰重?
糟糠之妻啊……
长秋宫里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争端阴丽华不知道,长秋宫里的那些内侍与宫女们,哪个也不敢将那些要命的话传出来。
天色将明未明时,很是寒冷。早早地习研就给她梳洗过了,她一个人裹着大氅坐在布了霜的殿门口的石阶上,看着中庭里那些泛黄的树叶与满地颓败的菊花,总觉得这冬天来得真是快。
习研将啼哭了大半夜,方才昏昏睡去的刘绶交给乳母,念叨着走过去,“我的姑娘,这早上的天最凉,您坐在这儿要生病的!这眼看着诏书就到了,您还坐在这儿,您可都是要当皇后的人了,坐在这儿给大司徒看到了不好。”
阴丽华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一大早就听着你叨念,你就让我再坐一会儿吧。”
习研便不敢再叨念,立在她身后,同她一起看着这座宫殿,那前面,便是长秋宫,有一个在那里住了十六年的女人,即将搬离那座宫殿。过了一会儿,突然笑,“十六年了,等了十六年才等到今日。”
阴丽华扯了扯嘴角,拍了拍一旁的石阶,“陪我坐一坐吧,别站着了。”
习研应了一声,便坐在了她的下首,方坐定,却听到她说:“等到了今日又如何呢?得到的这个后位,又如何能与我失去的相比?”那些后宫里的女人们,最惨烈的争夺,红颜熬成白发,仅仅只是为了这个后位。
可是啊,这个后位,与那些为之死去的人相比,到底哪个更重要一些呢?
习研黯然,低声道:“夫人与四公子在天有灵,自然也是为姑娘高兴的……临淮公若知道姑娘登了后位,必然也是极高兴的,姑娘……”
阴丽华将大氅裹紧了些,将脸埋进双腿间,“若我用这个后位来换,谁能将他们还给我?”谁能?谁能还她一个母亲?谁能还她一个弟弟?谁能还她一个儿子?
谁能?
习研鼻子一酸,即将落下的泪,生生又被她忍了回去,拉了拉阴丽华的大氅,“姑娘,您不是还有皇上,还有东海公、长公主他们么?”说着又强笑,“您看,连小公主都是不哭不闹的,多知道孝顺您呀!”
阴丽华低眉扯了扯嘴角,“你就知道宽我的心。”
“姑娘,”习研叹息着,“这几个月来,您日日以泪洗面。这不光陛下心疼您,东海公和长公主、涅阳公主还有东平公他们,哪个不是想尽了法子讨您的欢心?再说了,您这样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岂不是也让孩子们更伤心?陛下原本就最疼爱临淮公,他去了,陛下得多伤心呀!但如今又因为您这样,他便又多了一层伤心去……姑娘,您好歹也心疼心疼陛下吧!”
阴丽华紧皱着眉,长长叹了一声:“习研,你说,这一辈子……我这命到底是算好,还是不好呢?”
风光荣宠,母仪天下——骨肉阴阳,遗恨终身。
习研忍不住泪珠滚滚地往下掉,但转眼又抹掉,强笑,“姑娘,您别总想着伤心的事。您要往好了想啊!您看看,您现在是苦尽甘来,立后的诏书马上就给您送来了,您将成为皇后啦!您再看看长公主和东海公,等忙完了立后大典,您就要给长公主忙及笄的事儿啦,这可是大事儿呢!全雒阳的王侯府第,哪家相当年龄的公子不等着长公主及笄?您可得好好地挑好好地选呢!还有东海公,陛下两年前便让他同皇太子一起到却非殿听朝,足以见陛下对他有多么的看重。”说着,她左右看了看,靠近了阴丽华悄声,“奴婢再悄悄给您说句不怕杀头的话吧,咱们陛下是何等样人,您心里最清楚,那可是杀伐决断谈笑用兵,从不手软的。在皇太子与东海公之间,陛下最宠哪个最看重哪个,咱们也都冷眼瞧得一清二楚。陛下今日既废了长秋宫里的那一位,让您做了嫡母,那便是给咱们东海公铺路……”
阴丽华摇头,拍拍她的手,“这些话,不该这个时候说。习研,这些年你的心都在孩子们身上,这些事情,看不分明。尤其是像现在这个时候,人心惶惶的。外头的人都在猜测着朝局如何,后宫如何?越是这个时候,咱们才越是要谨慎小心!”
习研赔笑,“这些话,奴婢自然也只是同姑娘讲,旁的,奴婢哪里有那个胆子说这些?再说,奴婢说的都是实情,东海公自出生,除了您,便是奴婢一手带着的,这个孩子的心比之东平公他们,都要大。您说,他的心思连奴婢都瞧出来了,更遑论陛下?他自幼便比皇太子出色,到如今,陛下更是屡屡对他赞赏有加。今日陛下废了郭后,咱们都瞧着是为了您,但往更深了去想,陛下为的也不全是您,还有咱们东海公呢!”
阴丽华叹息道:“这个我又何尝不知道。这孩子自呀呀学语,大哥便嘱咐了君陵把他往大处去教,初时,我倒还不曾留意,就是娘离开那一年,我才陡然发觉,这孩子的心太大了。你看他一年年地长大,起初还将那心藏一藏掖一掖,现在竟是连藏都不藏了……也亏得是文叔了……”
“奴婢是瞧出来了,陛下既然这么由着东海公,那便是宁毁了那一对母子,也不愿伤了您和东海公啊!这几年,外面那些大臣们,有多少次奏立东宫,可陛下就是不准。您说,依着陛下现在的性子,他若有心保皇太子,为何不让他早就东宫?又岂能容东海公有野心?”
阴丽华用手摩挲着大氅边缘的狸毛,叹道:“也所幸是他有心护着他,否则依着阳儿的那个脾气呀……我着实是担心了这么多年。”
习研站起身,扶着她,“如今是好了,咱们谁都不必担心了,您往后便只管着享福吧!您快起来,我再给您梳梳妆,眼看着时辰要到了,您接了诏还要去却非殿呢!”
阴丽华微微勾了勾唇角。享福么?可她的这些福气是用什么换来的呢?若早知以此交换的,是这样惨烈的失去,那这样的福气,她宁可不要!
戴涉与刘吉手持诏书带人赶往西宫,然而宣读诏书时,阴丽华却恍然走了神。
只因听到了那一句“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更始元年,她身穿鲜红的新嫁衣,坐在家里等他来迎。他骑着高头大马将她娶进刘家门。然而三个月后,狠下心来分离,一别三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三年前娇羞的新嫁娘,三年后凄怆悲伤的下堂妇。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心中酸涩翻涌,险些忍将不住。
“娘娘?皇后娘娘?”
习研扯着她的衣角,小声叫着:“皇后娘娘。”
她回过神,看到刘吉面带着微微笑意,“请皇后娘娘移驾宣德殿。”
她接了诏,从容起身。
宣德殿,十七年前,她一阶一阶踏入那座宫殿,每踏一步,心中酸涩凄苦委屈悲怆便重上一层,终至踏入殿门,下跪受封,心灰心死怨恨入骨。
十七年后的今日,她踏着同一道石阶,一步一步,朝服后冠,仪态万千,随着他的牵引,坐上帝后同体的那个位置,受百官朝贺,看天下臣民跪于脚下。
无悲无喜,无怨无恨。
朝后,刘阳和刘义王带着弟妹们跪了一地,向她道贺。除了尚在乳母怀抱里的刘绶外,刘义王、刘阳、刘中礼、刘苍、刘荆、刘京几个孩子均是喜上眉梢,就连半懂不懂的刘礼刘亦是喜不自禁,搂着她的腰要让她抱着,口中还不停地喊着:“母后母后!”
阴丽华将刘礼刘抱进怀里,看着她的这些孩子们。他们自出生,呀呀学语,便喊着另一个女人为“母后”,今日终于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喊自己的母亲为母后,何等的喜悦。
她看着看着,不知怎地,忽然在礼刘的身旁看到了刘衡瘦弱的身影,满面的笑容,叫着:“母后!母后!”
她一喜,那是她的衡儿啊!
那个瘦小孱弱的孩子突然站起身来,张着双臂向她扑过来,“母后!母后——”可是不知道怎的,脚下一绊,就往地上栽了下去。
阴丽华一惊,大叫着:“衡儿——”扑过去就要去接她这个即将栽倒的孩子。
四下一片惊呼声,她抱着刘礼刘自榻上向前扑着栽了下来。
也亏得习研就站在她身旁,看她神色恍惚,便已是心下惊疑,再听她叫着“衡儿”往前扑时,更是吓得白了脸,纵身就去搂着她,被阴丽华母女生生压在了下面。
刘阳、刘义王离阴丽华最近,见这突生的变故,也来不及惊吓,便双双惊叫着:“娘——”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扶阴丽华。
刘礼刘吓得大哭不止,刘苍最先回过神来,叫了声:“娘——”也冲了过来,余下小的,哭的哭叫的叫,都围了过去。
习研本就双腿未愈,被母女二人砸得不轻,也没顾上自己的疼痛,扶着阴丽华坐在榻上,不停地叫着:“姑娘!姑娘!”
宫女内侍听到殿内异常,便也都冲了进来,围着唤:“娘娘。”
刘阳被闹得心急了,白着脸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
也许是因为刘阳这些年的性子越发的暴躁狠厉,这西宫里人人都对这位陛下最为钟爱的东海公惧怕三分;也因着弟妹们都多少有些怕这位四哥哥,便也都不敢言语了,就连刘礼刘也只是在乳母的怀里哭得直打嗝,却不敢放大声音。
“快!快宣……宣太医令——”刘阳一把扯起一名宫女的衣襟将她往外推,“快去宣太医令!”
“慢着!”阴丽华倒在习研怀里,看着儿子像头暴怒的狮子,“娘是不小心跌的,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别惊动了你父皇。”
刘阳扑到阴丽华身边,“娘,娘您是怎么了?”
阴丽华摇摇头,拉了拉他的手,“娘没事,吓着你们了。”又抬眼四下里寻着,“礼刘呢?磕着了没有?快,给娘看看。”
刘礼刘这会儿已经渐渐不哭了,可是一听到母亲在找她,便又放开了嗓门号啕,在乳母怀里挣扎着,张开手要搂阴丽华的脖子。阴丽华搂着她的小身子,低声哄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将她哄睡了,交给乳母。又吩咐了宫女仆妇,将几个年幼的孩子都带出去,好生哄着。
殿内只留了刘阳和义王,还有不肯离去的中礼和刘苍,四个孩子围着她,义王和中礼已经哭成了泪人。
刘阳含着泪,道:“儿子知道娘是想衡儿了,可是娘,难道您就只为了衡儿,连我们几个都不要了么?”
阴丽华一震,低首看着自己的这个长子,再转头看看身边的义王、中礼、刘苍,一张张泪痕斑驳的小脸,如同没娘的孩子一般,带着可怜样。她的手抖了抖,这都是她的孩子啊!
是跟衡儿一样的孩子。
阴丽华说是不要惊动皇上,但西宫里的这一场虚惊,到底还是惊动了刘秀。
他赶过来时,阴丽华已经和衣在床上躺着了,铜鼎里焚着安神香,只有习研一个在一旁伺候着。
刘秀过来没有让宫女通报,习研见他突然出现,忙跪下问安,他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习研低声应:“诺。”躬身退出了内殿。
他坐在阴丽华身边,探了探她的额头。
“怎么会突然栽倒?”
阴丽华不语。
“想衡儿了?”
阴丽华鼻尖一酸,又有泪落下来。
刘秀轻叹一声,将她抱起来揽进怀里,在耳边低声:“跟我说说。”
隔了好一会儿,阴丽华才轻轻地道:“我……原本抱着京儿,可是一下子看到衡儿在礼刘边上,笑着喊我‘母后,母后’,我高兴极了。他张开手扑过来要我抱,可是却一下子被绊倒了,我吓坏了,就想去接他……可是,等阳儿他们将我扶起来,我找了又找,却没有看到衡儿……他走了……”她搂着刘秀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衣服里,“文叔……衡儿他真的走了……”
刘秀揽着她轻轻摇着,低声,叹息一般地道:“是啊,衡儿不在啦,他走啦,他不要我这个爹,也不要你这个娘啦!”
阴丽华抬起泪眼,看着眼前模模糊糊的刘秀,“可是,他是我生的,我疼……真的疼……”
整整四个月,在这西宫里,不论她走到哪里,似乎都能看得到刘衡的小身影,总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刘衡欢笑着喊她。
她的心,就这么空出了一块,这一辈子,永远都补不回来了……
封后大典过后,建武皇帝刘秀又下了第二道诏书,进前郭废后之子右翊公刘辅为中山王,将常山郡并入中山国,前郭废后为中山王太后。迁出掖庭,居北宫。
“不可以供奉养”这便是刘秀给郭圣通的安排。
自古女子便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唯有被休弃的下堂妇或寡妇方才得以随长子赡养。夫不死,便让她从子,这是要将她自刘氏宗庙逐除名号,不得后世子孙供奉。从今往后,不论是生是死,她郭圣通,都不再是刘家妇!
按说,皇太子刘彊才是郭圣通的长子,郭圣通纵是要跟,也是要跟着刘彊生活才对,但显然,刘秀不可能会将废后与皇太子弄到一处去,给他将来惹麻烦。独居北宫的中山郭太后,刚刚好。
从此,郭圣通的名号不再是皇后,不再是废后,而是——与刘秀再无瓜葛的,中山王太后。
当晚,中小黄门来报:“郭太后不愿迁居……”
刘秀眼睫都未抬一下,淡淡地道:“着虎贲将护送郭太后,迁居北宫。”
“诺。”
一旁的阴丽华突然出声:“我去长秋宫看一看。”
刘秀皱眉,“丽华?”
她对他笑笑,示意他安心,“我只是有一句话,想要问问她。”
就这样迁居北宫,郭圣通心有不甘,她阴丽华亦不会觉得快意。一个输得惨烈,一个赢得惨淡。她这个赢家只是想要问一问郭圣通,她也有母弟,她也有儿女,如今的她,是否也会担心?是否也会害怕?
她只是想要知道……在她年幼的儿子被刘延惊吓到病发,命悬一线之时,她是如何睡得着觉的?难道不会感到良心不安么?
阴丽华迈入长秋宫时,郭圣通正在摔东西,黄门宫女们跪了一地,没有人敢阻止她。
纵是被废了,她也还是个中山王太后,仍旧骄傲不可一世,不是谁想看低便能够看低的。
一只小巧的镏金熏笼被砸到阴丽华的脚旁,她弯腰捡了起来,递给一旁战战兢兢的小黄门,示意他们都下去,一边让宫女们将郭圣通的几个孩子全部带去西宫。小黄门奉了刘秀之命,不离阴丽华左右,自然是不肯离去的。
阴丽华却不以为然,如今的她,又岂会再让郭圣通动她分毫?
“你终于得意了。十几年了,你就等着这一天吧?”
阴丽华大方承认:“是啊,十几年了,我等得真不容易!”
郭圣通看着她,眼神蔑然,“在本宫面前卑躬屈膝了十几年,终于能够这般直视着本宫,心里极高兴吧?”
阴丽华依然毫不掩饰地,笑得眉目舒展,“还真是让中山王太后说对了,本宫如今就是四个字,”她一点一点地逼近她,一字一字地,笑得恶毒,“扬、眉、吐、气!”
郭圣通突然发作,手中竹简狠狠向她砸过来。
她闪身避开,口中却是不停:“怎么,郭太后不替本宫感到高兴么?”
一旁的小黄门一涌而上,将阴丽华团团护住,隔开了郭圣通的疯狂。阴丽华推开小黄门,“都出去。”
“这……”小黄门迟疑,不敢动。
“出去!”
迟疑了许久,又看了看阴丽华的脸色,终于垂首,“诺。”
待黄门宫女都出去了,偌大的大殿只剩下她们两人。阴丽华才淡淡地笑,“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改不掉爱拿东西砸我的毛病。难道打我,真的会让你感到痛快么?”
“很痛快,”郭圣通哪怕被黄门制住,亦不曾表现过任何的恐惧,仍旧是那高高在上的,怨毒而又鄙夷的神情,何况如今殿内只剩她二人?“你越是难受,本宫便越是痛快!若你死了,我定然会击筑高歌,放声大笑!”
“是么?”阴丽华点头,“我也想试一试这种痛快的滋味。”说完,便甩手狠狠地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啪的一声,响彻大殿。
郭圣通瞪大了双眼,惊呼:“你居然敢打本宫!”
“我打的就是你!”阴丽华摩挲了一下五指,微微一笑,“打你,果然能让我感到痛快。”
郭圣通的脸很快高高肿起,一个掌印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阴丽华,你以为你就赢了么?你以为这样本宫就会真的垮了么?你跪了本宫十六年,将来,本宫还会让你再跪下去的!我要让你跪我一辈子!”
“你是不是还想剁掉我的手脚,剜掉我的双目,割掉我的舌头呢?”阴丽华轻轻地笑,凑近她,笑意一点一点加深,“不过真是可惜了,你虽有吕雉之心,但却无吕氏之才;我虽有戚姬之宠,但却非戚姬之命;而陛下……他亦非高祖皇帝!”
郭圣通对着她狠狠啐了一口,“呸!贱妾始终是贱妾,纵是上了位,也改不掉贱妾的本貌!阴丽华,今日你可以夺本宫之位,但你年老色衰之时,自还会有人替我报仇!”
阴丽华点头,“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还是郭太后看得清楚。既然没有以色事人的本事,那我倒是想向郭太后讨教一下,这么多年母仪天下,郭太后凭借的,又是什么?真的就是‘母仪’二字么?”
郭圣通冷笑,“本宫凭借的纵然不是‘母仪’二字,那也比你这个表面良善,内心恶毒的疯妇贱妾好!平日里装得有多可怜,但你以为本宫看不出来么?你的心,比谁都恶毒!若说有吕、霍之风,只怕真正识人不明的那个人,是他刘秀吧!”
“既然说到了‘恶毒’二字,那我们便好好地论一论吧!”阴丽华低眉想了想,“建武二年的薏苡根,差点让我一尸两命……那太医令,应当是告诉过郭太后您这薏苡根的作用的吧?郭太后以为,究竟是谁该担这‘恶毒’二字呢?建武九年时,柳重混入宫中,找到郭太后,欲与郭太后合谋害我阴氏一门。郭太后虽大义拒绝了,但却始终冷眼旁观,不向我提醒半分,这‘恶毒’二字,又是谁该担呢?建武十五年,韩姬入宫行刺我阳儿,事后郭太后虽推脱得一干二净,但没想到你身边那个叫眉心的奴婢全招了吧?这‘恶毒’二字,是你担,还是我担?五个月前,刘延吓得我衡儿病发,而你却不肯为他找太医令……最终导致我衡儿……”她顿了顿,捏紧了双拳,“杀人的不可恨,可恨的便是你郭圣通这样冷心冷肺的人!”
“我蛇蝎心肠?”郭圣通冷笑数声,“这是你们欠本宫的!我郭圣通从头到尾被你们利用时,你们有谁想过我可怜?本宫纵是蛇蝎心肠,那也是被你们给逼出来的!”
“你说我们欠你的?那又是谁欠了我的呢?”阴丽华一手指向却非殿方向,“又是谁欠了刘秀的呢?你可怜?我们比你更可怜!你恨我?我更恨你!如果建武二年你不曾试图伤我孩儿,也许今天你就不会走到这一步!至少在建武九年之前,我从不曾动过要取你而代之的心。”
郭圣通看着眼前逼近的脸,彼此的眼中,都有着最深的憎恨,“你们是胜利者,自然不论怎么说都是你们有理。你最好祈求自己短命,否则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都不会让你好过的。绝不会!”
“不会要我好过?”阴丽华点头,慢慢地凑近她,轻声,“怕是郭太后还不知道吧?郭太后的那几个庶子,本宫欲将他们都带到西宫来养。当然了,郭太后尽管放心,几个庶子的一应吃穿用度,本宫这个嫡母是一定会与嫡子一视同仁的,绝不会偏颇了谁。”
几乎是立刻,阴丽华在郭圣通向来倨傲的脸上看到了惊慌的神色,她几乎是一声厉喝:“你想干什么?!”
阴丽华笑,“我没有想干什么呀,郭太后不要我好过,我便只好以德报怨,好好待那几个孩子,叫郭太后放心罢了。”
“阴……阴丽华,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我……你这恶毒的贱妇!”
郭圣通扬手一巴掌打过来,却被阴丽华一把抓住,狠狠一甩,将她甩倒在地,挑眉反笑,“恶毒么?我也不过是想要郭太后尝一尝我当初尝过的滋味罢了。怎么?这样就受不了了?郭太后也是有母有弟,有儿有女的,那万一你要是也经历了我这样的事情,母弟被杀,幼子早亡……你还要怎么活呢?”
郭圣通摇头,趴在地上颤抖了起来,看向她的眼光里不再是怨毒,而是恐惧,是不折不扣的恐惧。
阴丽华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嘴角带着奇异的笑,“郭太后害怕了么?不该的啊,我以为郭太后该是谁都不怕才对。”
郭圣通摇头,“疯妇!他不会允许你动他的孩子的!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一下,他定然不会放过你!”
她微微低下身子,俯视着她,微微一笑,“那我们……便走着瞧好了。”说完便转身离去,但刚走了两步,却又似是忽然想起,回身,笑,“对了,焉儿那个孩子本宫倒是喜欢,便打算亲自将他养在身边。等他长大了……干脆就不放他就国了,让他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好了!”
刚走出长秋宫,身后的郭圣通便跑了出来,在门口处被黄门拦下,嘶声大叫着:“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阴丽华回头,淡淡看了一眼,对一旁的虎贲将道:“立刻护送郭太后迁居北宫。”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