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半里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8 05:25
|本章字节:21620字
郭圣通搬离长秋宫后,修整过后的椒房主宫便等着迎接它新的主人。
但阴丽华却摇头,“西宫住着挺好的,就不搬了。”
郭圣通在长秋宫里住了十七年,也在那里怨恨了她十七年。如今,长秋宫这座宫殿已和郭圣通这个名字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了一起,所有的摆设上,所有的角落中,都充满了她怨恨的气息。
那是一座怨恨着她的宫殿,她不住。
刘秀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也没有说什么,便随了她的意思。
对于这场宫廷诡谲内变,郭圣通的几个孩子,除了最小的刚刚懂事的刘延和正在呀呀学语的刘焉,其余的几个,在早上向她觐见请安时,除了眼睛里深深压抑的怨愤与痛苦外,面上都没有露出别的情绪,恭恭敬敬地对她行拜礼,唤她:“母后。”
在这几个孩子的教养问题上,刘秀信得过她,而她也确实是与对待刘阳他们一样,做到了一视同仁。
不是不再恨郭圣通,而是因为,难为几个孩子,不是她阴丽华能做得出的事情。
刘彊兄弟已然长成,对于这场后宫的倾轧,对于他们母亲的遭遇,对于他们自己身份的改变,他们心中已经能有自己的认知了,她纵是再想改变也没有用。是以,她大可不必费心讨好。如今离将来尚远,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所以那《黄台瓜辞》,刘彊兄弟暂时还没有唱给她听的必要。
建武十七年十月二十二,刘秀携阴丽华再度回章陵,修园庙,祠旧宅。
若说阴丽华和刘秀上一次回来,是两人悄悄祭拜了祖宗的话,那么这一次,便是阴丽华正大光明地以刘秀正妻的身份进入刘氏宗祠了。跪在刘秀的身边,诚心以儿媳的身份祭拜。
在舂陵,刘秀似乎又回到了当年舂陵的那个一心醉于稼穑的刘文叔,每日穿梭于农田宅舍,倒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十月底的天,虽还未曾下雪,但也已是极冷了。他摸了摸还有些泛黄的麦苗,又翻了翻土地,叹道:“这块地里的麦子种得有些晚了,若是能再早上几日,只怕都已泛青了。地也有些干了。”
阴丽华想起当年邓禹跟她说刘秀出生时,一茎九穗的传说,不禁笑道:“不怕,看这天,怕是要下雪了。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啊,定然是个好收成!”
刘秀笑:“说得没有错,明年定然是个好收成!”说着,指着麦田对身旁的诸大臣道,“当年朕在此种田时,对何时种麦子,何时收麦子可是看得极准的。”
一旁大臣连忙赔笑,“臣都是知道的,放眼天下,唯陛下才能种得出一茎九穗的麦子。”
此马屁一出,引得刘秀大笑,两旁皆赔笑。
当年刘演在舂陵起兵,南阳舂陵刘氏宗族几乎倾巢而出,全部随他起兵造反。这么多年过去,死的死,伤的伤,能平安活下来的,没有几个。刘秀感念当年事,在刘氏旧宅摆下筵席,宴请一众伯母、姑母、婶娘们。帝王之姿全然不在,说话恭谨知礼,似乎又回到了当年舂陵那个斯文儒雅,甚至带着几分怯懦的刘文叔了。
既然是行家宴,那阴丽华自然也是行晚辈之礼,席间为这些老人倒酒添菜,侍奉吃喝,将子媳该行之事尽数做到了圆满。
大汉朝的皇后亲自为他们添酒夹菜,老人们自然是惶恐不已。阴丽华扶住要站起身的老人,笑道:“今日这里没有皇后,只有侄媳阴姬。妾为晚辈,侍奉诸位伯母婶娘们都是应该的!”
刘秀笑眯眯地看着她,对坐在手边的一位伯母道:“您看我的这个媳妇,可还行么?”
老人眯着浑浊的眼睛看打量着阴丽华,笑道:“你的媳妇好,哪里还用说哟!咱们都是知道的,新野阴家的姑娘,贤惠、善良!端的是个好姑娘!”
一旁有人笑,“可不是姑娘啦!当年便嫁给咱们文叔啦!我还记得,文叔说过一句话,叫……”
“娶妻当得阴丽华!”一旁有人笑着接口。
“对,就是‘取妻当得阴丽华’!”老人说着,拉着阴丽华的手轻轻拍着,语重心长地道,“你和文叔的事情,咱们都是知道的,也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咱们文叔!好好给文叔当皇后,你这样的女子,将来定然会受后世景仰的!”
饶是阴丽华如今人老了,面皮也厚了,也被这些老人家夸得红了脸。看了刘秀一眼,却见他一副斯文淡定如常的样子,只是嘴角噙着的笑容,多多少少带了些得意。
酒至半酣时,少不得有老人感慨:“文叔少时便谨厚诚信,与人交往最是温文直柔。可是没想到,竟能当皇帝!”
阴丽华笑,当年人人瞧不起他,就连他的亲兄长刘演也是一样。可是谁又能想得到,最终登上皇位的,却恰恰是他们最瞧不起的这个人呢?
正想着,刘秀在一旁大笑,“我治天下,亦是以柔道治国啊!”
柔道治国。
这四个字,当真是概括了他的一生。
便如那太极拳一般,绵里藏针,柔而克刚。
刘秀知道,阴丽华心中究竟是惦记着新野。阴夫人和阴?的死,是她心头上一道永难治愈的疤,越是靠近新野,疼痛便越是明显。
找了一个时间,刘秀避开众大臣,只带了几名亲卫,与阴丽华骑马赶到新野阴氏陵园。
看着阴丽华悲恸落泪,刘秀抛开大氅,屈膝跪在了她身边。
阴丽华惊了一下,“你……”
但刘秀却静静地道:“十九年前,在宛城时,我跪在岳母面前立下三年之约。虽我后来将你迎入宫内,但却又不可避免地使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虽然你不说,但我心里明白,当年岳母坚持不肯到雒阳,便是因她不愿见你受苦,宁肯躲开装作不知道……”
阴丽华别开了脸,面上泪痕斑驳。
“当年我在河北那么落魄,几度生死不明,但岳母仍旧信守了承诺,未曾逼你改嫁,我心中对她的感激,无以言表。说到底,是我有负于你……”
不等他说完,阴丽华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了他,哭着,“你不要说了……你待我好,我娘都看在眼里的。她……你……你信守住了你的诺言,你没有负我……”她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这些年刘秀为她做的,放眼天下,没有几个帝王能够做得出来。
他这个人,向来说的少,做的多。一步一步地谋划,一点一点地布局,置他的声名于不顾,为她做到如斯地步。她又怎能装作不知?他们半生相依,这个男人给她的,从来都是不少于她给他的,完完整整的爱。
都说遇上刘秀是阴丽华的劫,可是她却觉得,遇上刘秀,是阴丽华的福。
得天所幸,让她来到这里,遇上了他。
在章陵逗留至十二月,銮驾方才回宫。
阴丽华一回宫,便赶着为刘义王举办及笄礼。
公主行及笄之礼自然不与百姓同,诸王、诸侯爵夫人、公主都要前往观礼。阴丽华准备了一支黄金双钿的攒珠缠丝四蝶金步摇给刘义王,等刘秀致辞后,她与他并排坐在高位,看着女儿行及笄礼。
看着大女儿一步步加笄,最后亭亭玉立对他们跪拜的模样,阴丽华想起当年的新野,她也是这样,由垂髫的女童,一步步转为少女的姿容。似乎在这一刻,时间回转,眼前的女儿变成了当年的她。
时光倒转二十年,她从当年刚及笄时一心追着刘秀跑的少女,转变成了如今坐在高堂看着女儿加笄的人母。物是人非。
刘义王的及笄礼在满雒阳王侯子弟的期盼中结束,剩下的,便是择婿嫁人了。
若说刘义王初封长公主时,尚有王侯子弟因她不是嫡长公主提防着将来事而迟疑不敢求娶的话,那么此刻的刘义王便是人人争求的对象了。
被皇上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长公主,谁不想娶回家供奉?
这些人的心思,阴丽华和刘秀自然是清楚的,但既然已经知道他们这个大女儿中意的是梁松,那也便不急着为她择婿,只待选个日子赐婚罢了。
不过,刘秀与阴丽华说起刘义王的及笄礼时,却又是另一番感慨了。
“听闻,你当年的及笄礼也是轰动整个新野啊……”
阴丽华笑他,“不必感叹啦,你啊,是注定了这辈子都遗憾了。”不论她那时有多惊艳,不论刘秀多有心一观,但身为男客,他也注定了看不到。
刘秀抚了抚她的鬓角,叹息:“我们未成亲之时的情景还时常在我脑中,却没有想到,转眼就已在为我们的女儿办及笄礼了……果真是老啦……”
都说女儿长大,父亲的感慨是最深的,此刻看刘秀这个样子,阴丽华深以为然。
女儿长大了,要嫁人了,两人长吁短叹了许久,阴丽华才忽然想起现代时听过的一首歌,记得里面有一句歌词是:时光匆匆流走,也不回头,美女变成老太婆……
阴丽华笑着看向刘秀,拉长了音调:“你也变成一个糟老头啦!”
建武十六年时,交趾太守苏定以强硬手段强迫南蛮夷服行汉律,并抓征侧的夫君用以杀鸡儆猴。可怎料征侧这位交趾雒将之女,竟起而反之。共占城六十五座,联合九真、日南、合浦的蛮人,并自立为女王,建都泠。
初时,秦始皇一统六国之后,派兵南下,征服南方,建桂林、象郡等郡县。但后来秦末动乱,南方便趁机独立。一直到了汉武帝时,那个穷兵黩武的好战皇帝才重新收归了版图。
建武十七年冬,刘秀命马援为伏波将军,率扶乐侯刘隆,南征交趾。
阴丽华对刘秀摇头叹息:“听闻交趾南蛮都好战,不论男女,都是越战越勇,且不择手段。只怕伏波将军这场仗不好打啊……”
“不好打也要打,”刘秀目光中透着坚毅,“若此次这征侧姐妹拿不下来,以后交趾就压不住了。”
阴丽华在现代时便是对越南人无好感,此次不管征侧姐妹多情有可原,她也都看不上。抿了抿嘴角,笑他:“这世上,还有你压不住的人?”
刘秀挑眉看她,“你不就是?”
她亦挑眉,“妾身哪里敢?”
南蛮之地多原始丛林,道路崎岖险阻,若走陆路,对于汉军来说,不可谓不是一次大的挑战。但马援也果然当得起刘秀的信任,带了两万多人放弃陆路,直接由海路直扑交趾郡。打了征侧一个措手不及,首战告捷。征侧此战之后仗着地形有利,便直接隐入了丛林,与汉军展开了一场游击战。
想来与越人打了一仗,有了接触的马援也已想到了对付越人的方法——攻心为上。除坚守不降者以狠兵杀之外,其余每攻下一城一池,便对当地越民采取怀柔政策,废除汉法,恢复旧法;又约束汉军绝不得扰民,且还助越人恢复家园。这样,便渐渐平息了越人的抵触情绪,大大地削弱了征侧姐妹进行游击战的群众基础。
但是征侧姐妹还没打下来,蜀郡却又不安宁了。守将史歆又反叛,突袭太守张穆,张穆越城而逃。宕渠人杨伟等起兵响应史歆。
刘秀看了战报,二话没说当即派吴汉率一万余人围成都。当年吴汉屠城,蜀人不可能这么快便忘记,此次再派吴汉,便是一个震慑的作用。相信以吴汉的狠厉,史歆、杨伟等人此次必定落不到好。
果然,吴汉至蜀后征调广汉、巴、蜀三郡的兵力,围成都一百余天。一直打到了七月,拿下成都,斩杀史歆。又乘筏顺江而下,直抵巴郡。到底是吴汉凶狠之名在蜀地远播,杨伟只听闻吴汉到,便不战而逃。吴汉此次全诛所有叛军将领,将其党羽数百家迁到南郡、长沙,之后才率军返回。
“吴汉虽杀人如麻,但他的震慑力,果然还是非同一般的。这个大司马,他果然是当得名副其实。”也许是有感于建武十七年刘秀中风时那一次吴汉的表现,阴丽华感怀于心,从此再不曾在刘秀面前说过吴汉一句不好。
刘秀笑睨她,“你不是一直看他不过眼?”
阴丽华叹息:“我尚记得,你曾说他‘其武力可及,而忠不可及也’,当时我不能全部理解。但你中风那一回,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吴汉对你的忠,非旁人所能及。”
刘秀微挑眉梢,“那你可知,后来吴汉私下也曾与我夸过你?他说你是‘对陛下之心,不参权势,高洁如明月,郭皇后尚且不如’。”
阴丽华眨了眨眼,好气又好笑,“这种后宫的事情,也是他一个做臣子的能乱说的啊!你也真是,我背地里不止一次讲他坏话,你却还将他夸我的话说来给我听!可是有意来气我的?”
刘秀笑,“你受人夸,我自然是高兴的。再者,你若真要讲他的坏话,便不会直接告诉我。你不喜吴汉此人,看不惯他的作风,你自然要讲他的坏话了。你呀,这些小心眼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阴丽华瞪他,“有何明不明白的,不过是小人与女子都不好养罢了!”
刘秀知道她素来爱在这些事情上斤斤计较,不过是些妇人的小心眼罢了,而他也乐得宠惯着她的这些小心眼。她面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怡然自得,他看着才是最高兴的。
两人正谈笑,门外黄门突然报:“陛下,固始侯薨了。”
阴丽华和刘秀同时怔住。
李通素有消渴之宿疾,刘伯姬不止一次长吁短叹地对阴丽华说起李通这老毛病,说他日日都离不得水,眼睛也识不太清楚东西了,还时常晕眩。说着,免不了一再抹泪。阴丽华每每劝慰她,也对刘秀的饮食愈加地留意了,所有甜的以及肉食都不许他多食,引得刘阳数次皱眉对她道:“娘,父皇再怎么说也是皇上,您这样也实在……”
只是没想到,李通这么快就没了。
固始侯府一片混乱,刘秀和阴丽华轻车简从赶至固始侯府时,刘伯姬已经在里面哭得数次昏死过去。门口处只有前来吊唁的官吏和侯府的家丞在跪地迎接,刘秀和阴丽华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匆匆往里面赶。
灵前披麻戴孝的十数人都在伏地哭泣,一身缟素的刘伯姬靠着棺柩一动不动,只有不停地往外涌着的眼泪才能证明她还没有昏倒过去。
阴丽华顾不得许多,快步走过去将刘伯姬抱在了怀里,不停地叫着:“伯姬……伯姬……”
刘伯姬隔了许久才掀了掀眼皮,看她,无声地,喃喃地问:“他……他死了……我要怎么办啊?他就这样死了……他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他死了啊……”
阴丽华双手抖了抖,抚着她的头,轻轻地道:“傻伯姬,他还给你留了孩子啊!你想一想李音,他再过两年就要及冠了,还有李雄,陛下虽封他做了召陵侯,但他毕竟还小,少不得还要你的扶持,你这样一蹶不振,让孩子们怎么办呢?”
刘伯姬终于哭出声来:“他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他是真的忍心啊!”
刘秀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刘伯姬的肩膀,沉声道:“好好照顾孩子,你还有三哥呢!”
刘伯姬看着自己的亲哥哥,终于投入刘秀怀里,放声大哭。
回宫的路上,刘秀和阴丽华都没有说话。想起当年的李通,少年英雄,筹谋天下,剑指江山,何等的恣意潇洒?尚记得当年昆阳城下,他一剑断人性命,那凌厉的一声大喝,吓破了多少人的胆;淯阳城中为讨伯姬欢心日日前去相寻,又踏平了几寸土地……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人收起了那时柱国将军的凌厉,放下了权势,这么多年过去,垂垂老者……空余一副躯壳,任由他爱的妻子哭得肝肠寸断,亦无知无觉。
其实,何止李通?包括她,包括刘秀,所有人都在老去。也许不知道哪一天,她便会突然死去,也许不知道哪一天……
她突然抬头,对上刘秀一直注视着她的眉眼,“你还能陪我多少年?”
他比她大九岁……九岁……九年……他鬓边的白发越来越多,而她……却仍乌发依旧……他还能再陪她多少年?
年轻时无知无觉,到了暮年已近时,才陡然惊觉,年龄的差距,他们还能够互相陪伴几年?
他轻抚着她的鬓角,目光中满是沉沉的哀伤,慢慢摇头,“不知道,丽华,我不知道还能再陪你几年……”
阴丽华将脸颊放在他手心里轻轻蹭了蹭,伏进他怀里,轻轻地道:“不要让我成为另一个伯姬……次元离开,她的样子……我害怕。”
“你劝伯姬时,不是说得极好么?”
她捶了他一下,“劝人的话,和自己的亲身感受,能一样么?”
他笑着抚她的发,“就算是为了孩子,伯姬也会好好的。”
“刘秀,我已为你人老珠黄,你便必须要陪我到地老天荒……”
刘秀看着她已渐娇美不再的面容,浅浅一笑,语带宠溺:“诺,你既许我人老珠黄,我便陪你地老天荒。”
年轻时,她为他轰轰烈烈,爱他毫不掩饰,为他去生去死,为他熬到如今的人老珠黄……她将自己交给他,视他为今生唯一的依靠,他又怎舍得留她一人孤苦?
建武十九年二月,伏波将军马援于交趾斩杀征侧、征贰姐妹,将两颗人头送至雒阳。刘秀得此喜讯,当即封马援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
如此凶悍的南蛮,这马援仅用一年多便灭了他们……她笑着摇头,也不知当初美国是否有看过这一段历史?如果看了,也不知是会哭还是会笑?那么多的飞机大炮,却不如冷兵器时的刀枪剑戟。
习研进来时,见她对着简牍笑得好不得意,不解:“姑娘笑什么?”
阴丽华悠然长叹:“伏波将军的交趾之兴,当得起‘仁厚’二字了。”
习研抽出她手里的简牍,道:“太子良娣来了,怕还是为皇太子辞位之事而来。”
阴丽华点头,淡淡地道:“请她进来吧。”
自郭圣通被废,刘彊一言一行便越发地小心翼翼,每日来向阴丽华问安,从来不敢懈怠半分,甚至数次到她这里试探口风,有了辞太子之位的意思。
这件事她没有与刘秀说,毕竟是件敏感的事情。哪怕她与刘秀的感情再好,但刘彊毕竟不是她的儿子,而且直接威胁到他太子之位的,便是她和刘阳两母子。这个时候,就连她,也不得不在刘秀面前避嫌。
虽然刘秀最终的心思,她也已隐隐猜到了几分。
“儿臣拜见母后。”良娣小腹微凸,恭恭敬敬地向阴丽华问安。
“良娣快起吧。”
“谢母后。”刚要起身,习研便已上前扶住了她,她忙笑,“多谢习姑姑了。”
习研低眉,不卑不亢地笑,“良娣真是折煞奴婢了。”
等太子妃坐好,阴丽华才面带笑容地道:“你如今是双身子了,就不要来这么勤了,你和太子的这份孝心,我记着呢!你好好将养着才是正经的。”
“诺。”太子妃偷眼看她,话语间越发地恭谨小心,“母后体恤儿臣,儿臣心中感激。但于母后身旁尽孝,原是儿臣的本分……”
阴丽华微笑着打断了她,温声道:“你这是头一胎,原本就该好好养着。皇孙才是最重要的。”
“诺……”
她还要说什么,刘礼刘这个时候却跑了进来,拉着阴丽华的手笑,“母后快去看,六哥哥和七哥哥在打架!”
阴丽华皱眉,“真是越来越胡闹了!”正要起身随礼刘去,却看到太子妃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道:“良娣先行回去吧,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来看看我就行了,养身子要紧。”
太子妃动了动嘴角,稍迟疑了一下,最终垂首,“诺。”
并非阴丽华不喜欢这位太子妃,说来说去总也不离太子,句句都想探她的话,着实让她不喜。她曾明确说过,朝堂上的事,她不懂,亦不关心,她们妇人不该多问这些。但这位太子妃当面应了,往后却依然故我,她应付得久了,难免心烦。
且又加之大女儿义王的婚事在即,她心头悲喜参半,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应付这太子妃。
刘义王今年已然十七岁了。虽然已经多留了女儿两年了,但是女儿大了,也终归是要嫁人的。那一夜,刘秀与她商量着:“我已向梁统露了些口风了,过两日你招梁统的夫人入宫吧!”
阴丽华不乐意了,“你怎么就这么想着女儿早点嫁啊!再等两年不行么?”
刘秀叹:“你当我这个做爹的不想再等两年么?你看看咱们这个大女儿的心,可还在宫里?”
阴丽华气馁,她如何不知道她这个大女儿的心已不在宫里了,连习研都说,义王现在的模样,就与她当年满脑子想着刘秀时一模一样!整日魂不守舍的,就盼着见那梁松一面。
她想着不禁心下恨恨,忍不住口中骂:“真是个小白眼狼!我养了她十几年,怎么就不见她这样魂不守舍地舍不得她娘啊!女生外向,说得一点都不假!”
嘴里虽这样骂着,但也心知女儿的婚事不能再拖。义王拖着倒是不怕,但馆陶公主刘红夫在去年时已办了及笄礼了,多少人虎视眈眈看着呢,她可不想耽误了她,而落了人的口实。
刘义王这些年与梁松走得近,梁家人自然也是心里有数的,她与刘秀露了口风后,此事也便顺理成章了。之后,刘秀下诏赐婚,舞阴长公主刘义王下嫁梁松。
就在阴丽华费心给女儿准备婚事的时候,朝堂又传来消息:河南伊辖下原武城单臣、傅镇等聚众发动了叛乱,劫持官吏,自称将军。刘秀遣太中大夫、朗陵侯臧宫率兵包围原武城。非但屡攻不克,反倒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河南尹为京畿重地,怎会发生妖言惑众之事?而且……”阴丽华想了想,“十七年时,那个李广自称‘南岳大师’,也是妖言惑众。这是为何?”
刘秀摇头嗤笑,“一个维汜罢了!”
“维汜?”阴丽华皱眉,“此人不是已经死了么?”
这个维汜,当初便是广招弟子,造谣惑众,并自称神仙降世,后终自食其果,坐罪被诛。但由此人引发的后果便是其弟子李广扬言维汜已羽化成仙,用以惑众。建武十七年时,李广结其党徒,攻陷皖城,杀死皖侯刘闵,并自称“南岳大师”。
刘秀派张宗率兵数千人前去征讨,但却被李广所败。于是便又派马援调兵一万人征剿,最终砍了李广的脑袋。
那段时间阴丽华正处于失去刘衡的悲伤情绪中,对这些并未有太多关心。
“此人是死了,但其弟子,却并未尽除啊!”
“你是说……这单臣、傅镇之乱,仍是李广之事的后续?”
刘秀笑,“区区两名妖贼,翻不出大天来。”
只是,虽翻不出什么天来,却也给他们制造了些麻烦出来。
臧宫在原武城屡攻不克,终究有损朝廷威严,亦容易让单臣、傅镇二人借机大肆蛊惑人心,挑唆诓骗其信徒。
刘秀召诸公卿、诸侯、诸藩王一起至大殿商议对策。诸臣都提议以重金悬赏,但独独东海王刘阳认为此计不妥,提议围城之时露出缺口,用以诱敌。
刘秀点头应允此提议。
刘阳回西宫时,阴丽华问他:“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刘阳理所当然地道:“当年昆阳大战时,父皇有意遗书信以诈敌,儿子也是学父皇罢了。”但看阴丽华一脸无奈的样子,又笑道,“娘,你想啊,妖言终究是妖言,可惑众一时,但却惑不了一世。朗陵侯已围城这么久了,城中必定人心惶惶,悔者颇多,其坚守之势必然不能长久!”
阴丽华恍然,“所以你想让他们自己逃跑?”
刘阳点头,“只要稍缓其围,让这些人见到有逃亡之机。一旦那些信众逃亡溃散,则一亭长足以擒矣!”
阴丽华一脸骄傲,拍拍他的额头赞叹:“我儿真聪明!”
刘阳一改聪明冷静之相,无奈地道:“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阴丽华改为揉他的脸,“你就是长到一百岁,在我眼里也还是小孩子!”说着又想起来,问:“当时太子可在?”
“在。”
阴丽华点点头,没有说话。
果然,汉军一撤,贼军立刻出城四散而逃。
四月,按照东海王的计策,臧宫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原武城,诛贼首单臣、傅镇。回宫后论功行赏,臧宫升任城门校尉。
而另一边,远征交趾尚未还朝的马援统领大小楼船两千余艘,战士两万余人,进军攻打九真贼人征侧的余党都羊等人,从无功至居风,斩获五千余人,峤南悉平。
至此,持续近两年的交趾之乱,才算是彻底平息。
似乎是趁兴,四月二十五,刘秀突然下诏,将原赵公刘良的嫡子刘栩、齐公刘章、鲁公刘兴都由公晋封为王。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又似乎是刘秀的随兴所至。
那一日来西宫问安时,苍白着眉眼的刘彊终于忍不住向刘秀提出:自愿退让皇太子之位,而就藩国。
刘秀稍作迟疑,未曾直接答复他。
是夜,刘秀突然与阴丽华商量:“给阳儿改个名吧?”
阴丽华不解:“阳儿这个名字都叫了十几年了,好好的为什么要改了呀?”
刘秀慢慢地道:“当初恶日产子,五月阳盛,为避凶驱祸才为他取一‘阳’字,将来这孩子要继统大统,‘阳’字总是不好,索性便给他改一个名字吧!”
阴丽华想了想,“那就……给他取一个‘庄’字吧?”
“临之以庄,则敬……”刘秀点头,“‘庄’好,端敬肃重,这孩子必然能当得起这个字。”
建武十九年六月二十六,刘秀废立太子,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彊,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违之。其以彊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拜太子舅阴识守执金吾,阴兴为卫尉,皆辅导皇太子。
此诏颁布,朝堂内外皆沉默无声。
刘秀这么多年的用心,扶持着刘阳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自废掉郭圣通之后,朝局便已发生了变化。郭圣通既废,刘彊立于皇太子之位,便是极为尴尬了。刘秀的最终用意,朝中上下谁都能看得出来,但郭氏一党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因为撼阴氏母子易,但撼刘秀却难。否则一直力挺郭氏母子的太傅张湛也不会无奈辞官。
阴丽华抚着良心说一句,自建武二年刘彊坐上这个皇太子之位至今十七年,虽无太多树建,但也绝无大过。太子之位被废,亦实属被郭圣通所累,怨不得他。但是没有办法,郭圣通既然被废,落此下场,那她阴丽华就绝不可再容刘彊继续在皇太子之位上坐下去或将来继承大统。
显然,废后之后,让刘彊继续坐在太子之位上或将来让他继承大统的后果,刘秀是最为清楚明白的。只要不想他们母子将来死于刘彊之手,那么废太子便是势在必行之事了。
扶植刘阳的势力,剪除太子党,这些事都是他一手运作,从头到尾,除了为刘阳改名字外,他没有与她提过只言片语。
阴丽华知他心意,亦是从头到尾一句都不过问,如同过往的那些年一样,完完全全信赖着他,任由他来打点她往后的人生路。
他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年,才重新回到夫妻的身份,只是爱情早已转化为亲情,他们彼此需要,相互扶持,如今只想要慢慢携手走完余下的这段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