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心武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3
|本章字节:3434字
楼下小花园里,别的树木早都绿叶披拂,甚至花艳蜂啄好一阵了,有一株高树却枝枯杈裸,煞是刺目。我在树下遇见绿化队的罗师傅,他说这树怕是遭虫蛀透,寿数尽了。我退后几步看,那景象说是“病树前头万木春”可能不免夸张,但众木滋润一木枯,究竟构成了一种败相,于是我便建议:把它伐去,另植新树。罗师傅说树是不能乱伐的,需技术员作了鉴定,队里开了单子,才能动手。
半个月后,我又到小花园散步,惊讶地发现,那株树的枝杈上,已经绽出了青绿的叶芽。罗师傅在给花木浇水,见到我便笑说:差一点当了刽子手啊!技术员来看了,说,这是一棵合欢树,也就是马缨花树,这种树的叶子晚发,花更开得晚,人家就是这么个特点,怎么能都用一样的眼光,来看不一样的树呢?罗师傅是才从农村进城不久的临时工,不熟悉这合欢树的脾性,尚有情可原,我自己却是在“半城宫墙半城树”的北京住了差不多半个世纪的老市民了,竟一时错把晚发的树当成了病树死树,可见我的目力见识,实在还需大大的提高。
早发与晚发,到头来都发,其实不必褒贬,顺其自然便是。北京的树中,洋槐与国槐数量都不少。洋槐属早发,阳春三月,街巷中飘散着鸡蛋炒香椿的气息时,洋槐便不仅满树绿叶,而且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洋槐花,于是,与上述气息相媲美的炸洋槐花饼子的味道,也便会在一些地方氤氲开来。但国槐属晚发,往往是别的树早已绿意盎然了,它却还“按兵不动”;国槐花则几乎要到仲夏才陆续开放。国槐虽晚发,却往往比洋槐的树形优雅雄壮,并且树龄悠久;在北京的宅院胡同里,现在仍能很容易地找到需两人以上方能合抱的古国槐,它们是见到过明朝人甚至元朝人的。
由树及人,早慧早发的人,常被人赞叹颂扬;但早慧早发也很容易早谢早收,甚或会被讥为“江郎才尽”。晚慧晚发,却似乎不大受人重视,特别是,有的晚慧晚发者不能获得充分的施展空间,所放出的光与热,传播上受到抑制,得到的理解与肯定,也往往不够充分。我们国家现在老龄人越来越多,城市中的“离退休大军”编制越来越大,因此对晚慧晚发的智力现象的研究与开发,重视与展拓,应提升到相当的高度才是。
老年人的晚年智慧,往往是其一生功过得失经验教训的蒸馏物,弥足珍贵;而某些晚发的老人,构成了喜人的“老来红”景观,更既为社会添彩,亦为年轻的几代催花促果。
近日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说的是美国住在堪萨斯州的一位老妪吉希·李·伏福克斯,她1979年80岁时才开始学习写作,在所写的回忆录中把自己平凡而坎坷的一生加以透视性描述,结果书稿在今年3月被出版商接受,并付她一百万稿酬,而影视界也纷来联系,打算把她的这部作品搬上银幕荧屏。这位今年98岁的老妪可谓晚发的典型。我这里所说的晚发,那“发”字里固然不排除发财、发达的含义,但所想强调的,却是聪明才智的潇洒发挥。人生一世,无论早发还是晚发,最要紧的,是将有益于他人、社会、民族、人类的潜在才能充分地喷溢出来。像美国老妪吉希这样的例子,各国各民族都有,我国古有姜太公,今呢?也有,只不过我们重视、宣传得还不很够,还没有把具体的典型化为家喻户晓的象征性符号罢了。
眼下已入仲夏,再到楼下小花园中徜徉,那合欢树的羽状叶子酽绿丰茂,其间所开放出的银红色丝状马缨花,如老人酒后微熏时脸上的酡颜,释放出一种带苦涩味的香气。所谓“开到荼蘼花事了”,说的是春花;马缨花是不争春的,正如自信乐观的老人不会去干预年轻人和中年人的事务,他或她只是在回忆与思考中凝聚智慧,在展示晚发的智慧时升华出彻悟,而中年人与年轻人,却能从他们的晚发的智慧花朵那丝丝缕缕的芳馥中,汲取到宝贵的教益。
简析
作者错把一株晚发的合欢树当成病树、死树,差点建议把它伐掉,由此心生惭愧。接着又由早发之洋槐和晚发之国槐的独特风姿,由树及人,认为人应该顺其自然。美国一位98岁的老妪,晚年才开始学习写作,并获得成功。作者由此得出结论,无论早发、晚发,最重要的是把有益于社会的潜在才能充分发挥出来,尤其要提高对晚慧、晚发的人的重视与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