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心武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3
|本章字节:4198字
人在不知不觉之中,会轻声地哼唱。
在上下班的路上,骑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时;离家旅行,坐在火车靠窗的座位上,懒懒地浏览着并无特色的风景时;闲暇中漫步在公园或居住区绿地的小径上时;在家中独自倚在阳台栏杆上,乃至独自坐在沙发上出神时……从我们的心井深处,便会旋出缕缕歌丝;有时不是歌,而是无词的乐曲;当我们陷于此种哼唱的境界,我们有时自己也没有觉察出自己在歌吟,尤其不能清醒心底所泛出的是些以什么符号命名的旋律……
倘在我们不知不觉地哼唱时,突然有一只麦克风伸来,把我们的哼唱声放大成响亮的“回环立体声”,我们会怎么样?
会惊耸地定在那里,刹那间如一尊石像吗?会立刻噤声,如风中寒蝉吗?会哑然失笑,如面对自己穿开裆裤的照片吗?会羞赧地红云盖脸,悔恨于被人听见了吗?……而最小的可能性,是全然无所谓,面不改色心不跳。
因为不自觉地哼唱,最泄露人心底的秘密。
中、老年人所哼唱的,往往是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前曾醉心一时的曲目,那里面蕴含着他或她个体生命的许多情感经历,爱与恨,得与失,荣与辱,梦与幻……就是刚过不惑之年的一代,他们不自觉的哼唱里,也必定浓缩着各自的心路历程。
“文革”中,在“五·七干校”,一天的大田劳作完毕后,排队唱“语录歌”而归,到各班组分岔而散、接近住屋时,一位“五·七”战士却在放松中不经意地哼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其实只是极轻微的游丝般的低吟,却突然有一只手拍到了他的肩上,他惊耸地扭头,却是班长,满脸“人赃俱获”与“放你一马”相交叠的表情:“你怎么就是戒不掉封、资、修?!”至今这位昔日的“五·七”战士想起那一刹那的情景,心头依然五味俱全……
一位在外资企业的写字楼中当白领的女士,其人应该说已“全盘西化”,俨然一位“摩登佳女”,可是她对我说,如今每当她听到《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的田野》这两首已经有好几十岁的歌曲那其实是很单纯很规矩的旋律词句响起,她就总还是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异样情绪荡漾于心头,而她在无意中哼唱的曲调,偶尔也还会是这两首歌……
还有一位才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告诉我,当他心中有了不平事,一个人走在路上时,他会不假思索地哼起“拿起笔,作刀枪……”我也记得那首歌,那是“文革”初期很流行的一首“红卫兵”歌曲,歌名叫《鬼见愁》。那时我是一所中学的青年教师,虽还没有被归为“牛鬼蛇神”,每当“停课闹革命”的“小将”们用粗喉咙吼出那狼嚎般的声响时,也不禁“一筹莫展”;这位小伙子告诉我:他在理智上,是否定“文革”的,但他却不能也不打算抛弃掉那铭刻在他灵魂上的“时代旋律”……
想起来真让人感慨万端,那些我们青春期所熟悉的歌曲乐调,竟会那样深沉而执著地滞留在我们心灵的井底,甚至会与我们的肉身共存亡于始终。从良性的角度说,这些歌曲乐调是滋润我们终生的营养品,从悲观的角度说,我们的个体生命竟是这些社会文化产品的终身人质!
正当花季的少男少女们,他们在路上跳跳蹦蹦地哼唱的,是些什么歌?将会有哪些歌经过时代社会和个人遭际的筛汰,会潴留在他们今后的心井中,成为他们中年、老年时代不经意便能哼唱出的旋律?
“生死歌哭”这个词汇,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多次使用过,现在专门就人生的“歌”作一番探微发隐,才咀嚼出了“歌哭”两个字的浓酽味道,不禁又想到“长歌当哭”、“百年歌自苦”、“人世几欢哀”……
现在中国很流行卡拉ok,在歌厅中大声唱卡拉ok,是一种情绪的宣泄,这种宣泄不仅受歌厅曲目的限制,更因有他人的在场,而变得更具表演性质、展示性质、炫耀性质、塑造自我性质;当然,在自己家中或几个知己在kv包房中唱卡拉ok,也许会把所宣泄的感情表达得更从容、更精致、更舒畅,但那种自觉地大声地歌唱,和不自觉地哼唱,毕竟是本质不同的两回事。
人在不自觉的哼唱中,才接近于他或她真实的自我,一个被时代、社会、他人浸润的自我,一个力图与时代、社会、他人剥离的自我,一个欣悦的自我,一个痛苦的自我,一个松弛的自我,一个颤动的自我,一个向往着的自我,一个安于现状的自我……
人生途程上,我们一路哼唱……
哼哼唱唱的,不知不觉之中,我们度过了烂漫青春,迎来了哀乐中年,又渐渐步入了净哼出怀旧的“前朝曲”的老迈之年……
当我们即将离开这滚滚红尘的人世时,我们干涸的心井里,那最深最隐秘的所在,和我们最后一起湮灭的,是哪一首曲子哪一首歌?
简析
人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轻声哼唱,而这种不自觉的哼唱,最容易泄露自己心底的秘密。所谓“言为心声”,不经意间哼唱的歌曲,常常蕴含着人复杂的情感经历和坎坷的心路历程,更接近于真实的自我,哼唱出的是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声音,让人难以割舍,欲罢不能,且乐在其中。本文语言轻松明快,使人感到心情愉悦,不禁想起自己时常哼唱的歌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