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炸酱面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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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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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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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586字

人饿极了,脑子里就要浮现出最想吃的东西来。我问过一位老同志,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屈蹲了七年的大狱。他让我猜他饿极了或勉强咽着极糟糕的食物时,脑子里热腾腾香喷喷地浮现着的食物是哪样。我起头净往山珍海味上猜,因为这位老同志,本是搞外事工作的,想必灯红酒绿的宴席上的佳肴,最能勾起铁窗中的他的浓酽的回味。他坚决地否认了。看我总猜不着,他便提醒我说:就是北京人平日常吃的好东西。我便猜烤鸭子、涮羊肉,他还是摇头。后来他告诉了我谜底:炸酱面。


去年秋冬在美国访问,时间过了一个月以后,就开始想家。家是最具体的东西。具体到厨房里油锅热了,妻子把生菜倒进锅里,所发出的那么一种特有的难以形容的声音,然后还有锅铲碰撞锅底敲击锅帮的声音。吃了美国朋友破费招待的英式煎牛排、法式烤龙虾、德式烩羊腿,以及许多中餐馆的各式风味菜,自己一路上也掏腰包吃了无数“麦当劳”及其他快餐连锁店的汉堡包、三明治、意大利比萨、墨西哥煎饼、日本寿司、印度尼西亚抓饭,胃口总算不错,也时时发出“值得一品”的感慨。但越到后来,心里头就越想家里的饭,脑子里不禁活脱脱地浮现出最怀念最向往的食物,哪一样?说来莫怪——恰恰也是炸酱面。


我本是四川人,但8岁就来北京定居,三十多年过去,我在生活习惯上已大体上北京化了。烤鸭子和涮羊肉固然是北京的代表性美食,一年中吃的次数不算太少,但毕竟不是日常的食物,像豆汁、炒肝、炸糕、切糕、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芸豆卷……更只是偶一享之的小吃,不可能正经当顿儿的。日常如同汽车进了加油站,郑重其事地补充能源,大口大口吞食的,往往还是炸酱面。


仔细想来,在美的事物中,给予人最持久的享受的,还是常态的美。炸酱面于我便饱蕴着生活的常态之美。人在沙漠中渴望生命之绿,头脑中未必浮现出风景名胜地的修林茂竹,倒很可能油然地显现着家乡最平凡然而也最生动的一角绿野。我在纽约夜里独宿思念北京时,头脑中似乎并没有凸现出天安门城楼或万寿山的佛香阁,倒是我度过童年时代的那条灰色的胡同,以及胡同中那株皮瘤累累、绿冠摇曳的老槐树,在我脑海中沁出一派温馨。


在旧金山的唐人街,也曾巴巴地寻到一家卖炸酱面的中国餐馆,搓着手咂着舌要了一碗炸酱面。但端来以后,看不中看,吃不中吃,总觉得是赝品。的确,炸酱面这类家常便饭,必得由家里做、在家里吃,才口里口外都对味儿。所以炸酱面里实际上又凝聚着一种家庭之美,亲情之美。


就我所知,许许多多的北京人家庭,一年四季里的家庭快餐,主要便是炸酱面。炸酱是一次炸一大碗,乃至一大钵。一般用黄酱炸,也有用甜面酱炸的。汉民炸酱里一般都放肉丁。炸酱里不兴放净瘦肉肉丁的,那样炸出来拌进面里反不好吃,一般是肥瘦兼有,炸酱放凉了后上头可以汪着一层油。回民及一些怕荤腥的汉民则时兴往炸酱里搁鸡蛋或虾皮,油不那么重,炸得放凉了不汪油,看去很像美国人爱吃的巧克力酱。炸酱面的面条最好是和面来自己抻,或擀成薄饼状再切成一条条的。当然现在双职工居多,难得自己弄,一般都是在粮店买现成的切面。实在没有切面,则挂面、方便面,也都可以拌炸酱吃。只要面煮得热腾腾的,炸酱就是凉的也无碍。当然讲究一点的,还是顿顿都把炸酱晞一下再吃。吃炸酱面时一般都要准备足够的菜码,夏天黄瓜小萝卜最佳,洗干净了不切,攥在手上,边吃面边啃几口,那知足劲儿就别提了。冬天则用大白菜、菠菜、胡萝卜切成碎块长丝用水焯了,配着吃。多半还会剥几瓣白亮亮肥嘟嘟的大蒜,花插着吃。唉,炸酱面哟,时下的北京城——也许还不仅仅是北京城,恐怕还有许许多多北方的城市乡镇,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双职工,普通的百姓,主要靠你提供日常的热力和动能,在各自的位置上活跃,编织、推进着被我们以激动人心的字眼命名的民族大业。作为一种民族文化,一种社会生态景观,你会长存吗?


炸酱面的主要成分还是淀粉。据说以淀粉为主的饮食结构是一种落后的结构。不过我们这么一个人口数目庞大的民族,恐怕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为以精肉蛋乳和菜蔬水果为主的那么一种饮食结构。所以炸酱面至少于我辈除了实用价值外,也还具有某种暂难消弭的审美价值。我不禁想起1966年9月底的一件事。那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最疯狂的“红八月”旋风刚刚卷过不久,我和当时任教的那所中学的一批教师被“红卫兵”遣送到北京远郊一个偏僻的山村进行劳动改造。遣送我们的“红卫兵”不久就陆续回城继续他们的造反去了,山村淳朴的农民们得以公开地善待我们。有个贫农小伙子,叫张连芳,同我处得很好。他父亲是个老贫农,身体很衰弱,老伴早已去世,又无别的子女,同张连芳相依为命。连芳每日下地干活挣工分,他就管在家做饭。有天傍晚,张连芳把我叫到僻静处,跟我说:“过两天该国庆节了。俺跟队上说了,跟你们的头儿也说了,节里让你到俺家吃。你那点问题算不上反革命,俺爹跟俺不怕。”我感动得本已浑身微微颤抖,忽然又听他凑近我耳朵说:“俺爹给俺俩做好吃的哩。你知道吃啥吗?吃面条儿哩,吃炸酱面哩。你吃过面条儿吗?吃过炸酱面吗?”他那最后两句落进我耳朵里时,我灵魂感动得犹如飓风扫过大海,我紧紧攥住他粗大皱裂的手,抬眼一望,他脸儿红红的,放着光!鼻子一酸,我扑簌扑簌落下了泪。


那时候张连芳他们那个山村,是贫穷而闭塞的。主食主要是玉米和白薯,小麦极其珍贵。张连芳已经18岁了,还没有上过密云县城。在他来说,吃白面条儿,拌炸酱吃,是天大的乐事,而他竟愿意同我分享!如今回忆起那一餐炸酱面来,再联想起这些年所经历的种种浮沉,人生百味一齐扑上我的心头!


那从地理距离上算去并不遥远,而从平均生活水平算去曾相距甚远的密云县小山村,如今该是怎样的面貌呢?张连芳想必早已娶妻生子,他的父亲,那憨厚慈祥地给我做炸酱面吃的老人,该还健在吧?在他家的餐桌上,炸酱面该不再是珍奇的食品;他还记得我吗?记得我那从灵魂里流出的泪珠,滴落在他那皱裂的手掌上的感觉吗?


今晚又吃炸酱面。这些年来吃过的炸酱面,陆续化为了脑的腿的手的力,化为了一些文字。今晚所写下的这些,该也对得起今晚的一大碗炸酱面吧?


简析


这篇文章讲的是关于炸酱面的故事。作者详细地介绍了炸酱面的制作过程和各种吃法。炸酱面是一种百姓饭桌上常备的简单面食,但就是这普通的炸酱面,却是“文革”中一位深陷囹圄的老同志饿极了的时候最想吃的东西,也是“我”去美国访问时最怀念的食物,还是“文革”期间一位农村小伙子与“我”分享的极其珍贵的东西。在一碗简简单单的炸酱面里,饱含着亲情之美,思乡之情,感激之意。它虽平凡,却是我们心中最深刻、最持久、最温馨的回忆,因此想起它时,总感觉余香仍在,令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