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维纳斯脚下哭泣(1)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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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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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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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76字

在维纳斯脚下哭泣


一八四八年五月,海涅五十一岁,当时他流亡巴黎,贫病交加,久患的脊髓病已经开始迅速恶化。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拖着艰难的步履,到罗浮宫去和他所崇拜的爱情女神告别。一踏进那间巍峨的大厅,看见屹立在台座上的维纳斯雕像,他就禁不住号啕痛哭起来。他躺在雕像脚下,仰望着这个无臂的女神,哭泣良久。这是他最后一次走出户外,此后瘫痪在床八年,于五十九岁溘然长逝。


海涅是我十八岁时最喜爱的诗人,当时我正读大学二年级,对于规定的课程十分厌烦,却把这位德国诗人的几本诗集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吟咏,自己也写了许多海涅式的爱情小诗。可是,在那以后,我便与他阔别了,三十多年里几乎没有再去探望过他。最近几天,因为一种非常偶然的机缘,我又翻开了他的诗集。现在我已经超过了海涅最后一次踏进罗浮宫的年龄,这个时候读他,就比较懂得他在维纳斯脚下哀哭的心情了。


海涅一生写得最多的是爱情诗,但是他的爱情经历说得上悲惨。他的恋爱史从他爱上两个堂妹开始,这场恋爱从一开始就是无望的,两姐妹因为他的贫寒而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先后与凡夫俗子成婚。然而,正是这场单相思成了他的诗才的触媒,使他的灵感一发而不可收拾,写出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歌,奠定了他在德国的爱情诗之王的地位。可是,虽然在艺术上得到了丰收,屈辱的经历却似乎在他的心中刻下了永久的伤痛。在他诗名业已大振的壮年,他早年热恋的两姐妹之一苔莱丝特意来访他,向他献殷勤。对于这位苔莱丝,当年他曾献上许多美丽的诗,最有名的一首据说先后被音乐家们谱成了250种乐曲,我把它引在这里——


你好像一朵花,这样温情,美丽,纯洁;


我凝视着你,我的心中


不由涌起一阵悲切。


我觉得,我仿佛应该


用手按住你的头顶,祷告天主永远保你


这样纯洁,美丽,温情。


真是太美了。然而,在后来的那次会面之后,他写了一首题为《老蔷薇》的诗,大意是说:她曾是最美的蔷薇,那时她用刺狠毒地刺我,现在她枯萎了,刺我的是她下巴上那颗带硬毛的黑痣。结语是:“请往修道院去,或者去用剃刀刮一刮光。”把两首诗放在一起,其间的对比十分残忍,无法相信它们是写同一个人的。这首诗实在恶毒得令人吃惊,不过我知道,它同时也真实得令人吃惊,最诚实地写下了诗人此时此刻的感觉。


对两姐妹的爱恋是海涅一生中最投入的情爱体验,后来他就不再有这样的痴情了。我们不妨假设,倘若苔莱丝当初接受了他的求爱,她人老珠黄之后下巴上那颗带硬毛的黑痣还会不会令他反感?从他对美的敏感来推测,恐怕也只是程度的差异而已。其实,就在他热恋的那个时期里,他的作品就已常含美易消逝的忧伤,上面所引的那首名诗也是例证之一。不过,在当时的他眼里,美正因为易逝而更珍贵,更使人想要把它挽留住。他当时是一个痴情少年,而痴情之为痴情,就在于相信能使易逝者永存。对美的敏感原是这种要使美永存的痴情的根源,但是,它同时又意味着对美已经消逝也敏感,因而会对痴情起消解的作用,在海涅身上发生的正是这个过程。后来,他好像由一个爱情的崇拜者变成了一个爱情的嘲讽者,他的爱情诗出现了越来越强烈的自嘲和讽刺的调子。嘲讽的理由却与从前崇拜的理由相同,从前,美因为易逝而更珍贵,现在,却因此而不可信,遂使爱情也成了只能姑妄听之的谎言。这时候,他已名满天下,在风月场上春风得意,读一读《群芳杂咏》标题下的那些猎艳诗吧,真是写得非常轻松潇洒,他好像真的从爱情中拔出来了。可是,只要仔细品味,你仍可觉察出从前的那种忧伤。他自己承认:“尽管饱尝胜利滋味,总缺少一种最要紧的东西”,就是“那消失了的少年时代的痴情”。由对这种痴情的怀念,我们可以看出海涅骨子里仍是一个爱情的崇拜者。


在海涅一生与女人的关系中,事事都没有结果,除了年轻时的单恋,便是成名以后的逢场作戏。唯有一个例外,就是在流亡巴黎后与一个他名之为玛蒂尔德的鞋店女店员结了婚。我们可以想见,在他们之间毫无浪漫的爱情可言。海涅年少气盛时曾在一首诗中宣布,如果他未来的妻子不喜欢他的诗,他就要离婚。现在,这个女店员完全不通文墨,他却容忍下来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在他瘫痪卧床以后,她不愧是一个任劳任怨的贤妻。在他最后的诗作中,有两首是写这位妻子的,读了真是令人唏嘘。一首写他想象自己的周年忌日,妻子来上坟,他看见她累得脚步不稳,便嘱咐她乘出租车回家,不可步行。另一首写他哀求天使,在他死后保护他的孤零零的遗孀。这无疑是一种生死相依的至深感情,但肯定不是他理想中的爱情。在他穷困潦倒的余生,爱情已经成为一种遥远的奢侈。


即使在诗人之中,海涅的爱情遭遇也应归于不幸之列。但是,我相信问题不在于遭遇的幸与不幸,而在于他所热望的那种爱情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在他的热望中,世上应该有永存的美,来保证爱的长久,也应该有长久的爱,来保证美的永存。在他五十一岁的那一天,当他拖着病腿走进罗浮宫的时候,他在维纳斯脸上看到的正是美和爱的这个永恒的二位一体,于是最终确信了自己的寻求是正确的。但是,他为这样的寻求已经筋疲力尽,马上就要倒下了。这时候,他一定很盼望女神给他以最后的帮助,却瞥见了女神没有双臂。米罗的维纳斯在出土时就没有了双臂,这似乎是一个象征,表明连神灵也不拥有在人间实现最理想的爱情的那种力量。当此之时,海涅是为自己也为维纳斯痛哭,他哭他对维纳斯的忠诚,也哭维纳斯没有力量帮助他这个忠诚的信徒。


能使男人受孕的女人


这个题目是从萨尔勃(lsalber)所著莎乐美(lousalome)传中的一段评语概括而来,徐菲在《一个非凡女人的一生:莎乐美》中引用了此段话。不过,现在我以之为标题,她也许会不以为然。徐菲是一位旗帜鲜明的女性主义者,她对文化史上诸多杰出女性情有独钟,愤慨于她们之被“他的故事”遮蔽,决心要还她们以“她的故事”的本来面貌,于是我们读到了由她主编的“永恒的女性”丛书,其中包括她自己执笔的《莎乐美》这本书。


我承认,我知道莎乐美其人,一开始的确是通过若干个“他的故事”。在尼采的故事中,她正值青春妙龄,天赋卓绝,使这位比她年长18岁的孤独的哲学家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堕入了情网。在里尔克的故事中,她年届中年,魅力不减,仍令这位比她小15岁的诗人爱得如痴如醉。在弗洛伊德的故事中,她以知天命之年拜师门下,其业绩令这位比她年长6岁的大师刮目相看,誉为精神分析学派的巨大荣幸。单凭与这三位天才的特殊交往,莎乐美的名字在我的心中就已足够辉煌了。所以,当我翻开这第一本用汉语出版的莎乐美传记时,不由得兴味盎然。


莎乐美无疑极具女性的魅力,因而使许多遇见她的男子神魂颠倒。但是,与一般漂亮风流女子的区别在于,她还是一个对于精神事物具有非凡理解力的女人。正因为此,她便能够使得像尼采和里尔克这样的天才男人在精神上受孕。尼采对她的不成功的热恋只维持了半年,两人终于不欢而散。然而,对于尼采来说,与一个“智性和趣味深相沟通”(尼采语)的可爱女子亲密相处的经验是非同寻常的。这个孩子般天真的姑娘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深不可测的孤独,他心中的阴暗的土牢和秘密的地窖,同时却又懂得欣赏他的近于女性的温柔和优雅的风度。莎乐美后来在一部专著中这样评论尼采:“他的全部经历都是一种如此深刻的内在经历”,“不再有另一个人,外在的精神作品与内在的生命图像如此完整地融为一体。”虽然这部专著发表时尼采已患精神病,因而不能了,可是,其中所贯穿着的对他的理解想必是他早已领略过且为之怦然心动的。如果说他生平所得到的最深刻理解竟来自一个异性,这使他感受到了胜似交欢的极乐,那么,最后所备尝的失恋的痛苦则几乎立即就转变成了产前的阵痛,在被爱情和人寰遗弃的彻底孤独中,一部最奇特的作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脱胎而出了。


里尔克的情形有很大不同。与里尔克相遇时,莎乐美已是一个成熟的妇人,她便把这成熟也带给了初出茅庐的诗人。同为知音,在尼采那里,她是学生辈,在里尔克这里,她是老师辈了。她与里尔克延续了3年的情人关系,友谊则保持终身,直到诗人去世。从年龄看,他们的情人关系几近于乱伦,但她自己对此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说他们是“乱伦还不算是犯下渎神罪的世纪前的兄弟姐妹”。在某种意义上,她对里尔克在精神上的关系也像是一位年长的***教师,她帮助他克服感情上的夸张,与他一起烧毁早期那些矫揉造作的诗,带领他游历世界和贴近生活,引导他走向事物的本质和诗的真实。里尔克自己说,正是在莎乐美的指引下,他变得成熟,学会了表达质朴的东西。如果没有莎乐美,尼采肯定仍然是一个大哲学家,但里尔克能否成长为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德语诗人就不好说了。


我们也许要问,莎乐美对尼采和里尔克如此心有灵犀,为何却始则断然拒绝了尼采的求爱,继而冷静地离开了始终依恋她的里尔克?作者在引言中有一句评语,我觉得颇为中肯:“莎乐美对男人们经久不衰的魅力在于:她懂得怎样去理解他们,同时又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心灵相通,在实际生活中又保持距离,的确最能使彼此的吸引力耐久。当然,莎乐美这样做不是故意要吊男人们的胃口,而是她自己也不肯受任何一个男人支配。一位同时代人曾把她的独立不羁的个性喻为一种自然力,一道急流,汹涌向前,不问结果是凶是吉。想必她对自己的天性是有所了解的,因此,在处理婚爱问题时反倒显得相当明智。她的婚姻极其稳定,长达43年之久,直到她的丈夫去世,只因为这位丈夫完全不干涉她的任何自由。她一生中最持久的***伴侣也不是什么哲学家或艺术家,而是一个待人宽厚的医生。不难想象,敏感如尼采和里尔克,诚然欣赏她的特立独行,但若长期朝夕厮守,这同样的个性就必定会成为一种伤害。两个独特的个性最能互相激励,却最难在一起过日子。所以,莎乐美之离开尼采和里尔克,何尝不也是在替他们考虑。


写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已难逃男性偏见之讥。在作者所叙述的“她的故事”之中,我津津乐道的怎么仍旧是与“他的故事”纠缠在一起的“她”呢?让我赶快补充说,莎乐美不但能使男人受孕,而且自己也是一个多产的作家,写过许多和论著。她有两部长篇的主人公分别以尼采(《为上帝而战》)和里尔克(《屋子》)为原型,她的论著的主题先后是易卜生、尼采、里尔克、弗洛伊德的思想或艺术……唉,又是这些男人!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男人和女人互相是故事,我们不可能读到纯粹的“他的故事”或“她的故事”,人世间说不完的永远是“她和他的故事”。我非常赞赏作者所引述的莎乐美对两性的看法:两性有着不同的生活形式,要辨别何种形式更有价值是无聊的,两性的差异本身就是价值,藉此才能把生活推进到最高层次。我相信,虽然莎乐美的哲学和文学成就肯定比不上尼采和里尔克,但是,莎乐美一生的精彩却不亚于他们。我相信,无须用女性主义眼光改写历史,我们仍可对历史上的许多杰出女性深怀敬意。这套丛书以歌德的诗句命名是发人深省的。在《浮士德》中,“永恒的女性”不是指一个女人,甚至也不是指一个性别。细读德文原著可知,歌德的意思是说,“永恒的”与“女性的”乃同义语,在我们所追求的永恒之境界中,无物消逝,一切既神秘又实在,恰似女性一般圆融。也就是说,正像男人和女人的肉体不分性别都孕育于子宫一样,男人和女人的灵魂也不分性别都向往着天母之怀抱。女性的伟大是包容万物的,与之相比,形形色色的性别之争不过是一些好笑的人间喜剧罢了。


欣赏另一半


一个女精神分析学家告诉我们:精子是一个前进的箭头,卵子是一个封闭的圆圈,所以,男人好斗外向,女人温和内向。她还告诉我们:在性生活中,女性的快感是全身心的,男性的快感则集中于性器官,所以,女性在整体性方面的能力要高于男性。


一个男哲学家告诉我们:男人每隔几天就能产生出数亿个精子,女人将近一个月才能产生出一个卵子,所以,一个男人理应娶许多妻子,而一个女人则理应忠于一个丈夫。


都是从性生理现象中找根据,结论却互相敌对。


我要问这位女精神分析学家:精子也很像一条轻盈的鱼,卵子也很像一只迟钝的水母,这是否意味着男人比女人活泼可爱?我还要问她:在性生活中,男人射出精子,而女人接受,这是否意味着女性的确是一个被动的性别?


我要问这位男哲学家:在一次幸运的***中,上亿个精子里只有一个被卵子接受,其余均遭淘汰,这是否意味着男人在数量上过于泛滥,应当由女人来对他们加以筛选而淘汰掉大多数?


我真正要说的是:性生理现象的类比不能成为性别褒贬的论据。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常常会听到在男女之间分优劣比高低的议论,虽然不像这样披着一层学问的外衣。两性之间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差异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否认这种差异当然是愚蠢的,但是,试图论证在这种差异中哪一性更优秀却是无聊的。正确的做法是把两性的差异本身当作价值,用它来增进共同的幸福。


超出一切性别论争的一个事实是,自有人类以来,男女两性就始终互相吸引和寻找,不可遏止地要结合为一体。对于这个事实,柏拉图的著作里有一种解释:很早的时候,人都是双性人,身体像一只圆球,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后来被从中间劈开了,所以每个人都竭力要找回自己的另一半,以重归于完整。我曾经认为这种解释太幼稚,而现在,听多了现代人的性别论争,我忽然领悟了它的深刻的寓意。


寓意之一:无论是男性特质还是女性特质,孤立起来都是缺点,都造成了片面的人性,结合起来便都是优点,都是构成健全人性的必需材料。譬如说,如果说男性刚强,女性温柔,那么,只刚不柔便成脆,只柔不刚便成软,刚柔相济才是韧。


寓意之二:两性特质的区分仅是相对的,从本原上说,它们并存于每个人身上。一个刚强的男人也可以具有内在的温柔,一个温柔的女人也可以具有内在的刚强。一个人越是蕴含异性特质,在人性上就越丰富和完整,也因此越善于在异性身上认出和欣赏自己的另一半。相反,那些为性别优劣争吵不休的人(当然更多是男人),容我直说,他们的误区不只在理论上,真正的问题很可能出在他们的人性已经过于片面化了。借用柏拉图的寓言来说,他们是被劈开得太久了,以至于只能僵持于自己的这一半,认不出自己的另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