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国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6
|本章字节:6326字
一个现代主义者对后现代主义的感想
一
我一直不喜欢所谓的后现代主义。我甚至不喜欢“后现代主义”这个词,在心中判定它是一个伪概念。世上哪里有“后现代”这样一个时代?即使你给现代乘上“后”的无限次方,你得到的仍然是现代。你永远只能生活在现在,如果你已经厌倦了现在,你不妨在想象中逃往过去或未来,可是,哪怕在想象中也不存在“后现在”这样一个避难所。我据此推断,后现代主义者是现代社会里的虚假的难民,他们在现代社会里如鱼得水,却要把他们的鱼游之姿标榜为一种流亡。
尼采的“上帝死了”宣告了一个时代的开始,我们把这个时代称做现代。这个名称是准确的,因为这个时代的确属于我们,我们至今仍生活在其中。上帝之死的后果是双重的。一方面,一切偶像也随之死了,人有了空前的自由。另一方面,灵魂也随之死了,人感到了空前的失落。灵魂死了,自由有何用?这是现代人的悲痛,是现代主义文化的不治的内伤。这时候,来了一些不速之客,他们对现代人说:你们的灵魂死得还不彻底,等到死彻底了,你们的病就治愈了。
如今,这样的不速之客已经形成一支壮大的队伍,他们每人的后颈上都插着一面“后”字旗。
当现代主义在无神的荒原上寻找丢失的灵魂之时,后现代主义却在一边嘲笑,起哄,为绝对的自由干杯,还仗着酒胆追击荒野里那些无家可归的游魂,用解构之剑把它们杀死并且以此取乐。
二
我的朋友李娃克,你竟然说你怀着“后现代主义激情”,我相信你一定用错了词汇。“后现代主义”与“激情”是势不两立的,“后现代主义激情”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
激情的前提是灵魂的渴望和追求。渴望和追求什么?当然是某种精神价值。重估一切价值不是不要价值,恰好相反,正是因为对价值过于看重和执著。现代主义是有激情的,哪怕它表现为加缪式的置身局外。现代主义不喜欢自欺和炫耀,所以不喜欢那种肤浅的、表面的激情,例如浪漫主义的激情。渴望而失去了对象,追求却找不到目标,这使得现代主义的激情内敛而喑哑,如同一朵无焰的死火。
后现代主义却以唾弃一切价值自夸,以消解灵魂的任何渴望和追求为能事,它怎么会有、怎么会是激情呢?
我不怀疑你拥有激情,但那肯定不是“后现代主义激情”。这个时代太缺少激情,你的激情无处着陆,于是你激情满怀地要做一个后现代主义者。这当然是一个误会。你为人们的不易激动而激动,可是你的激动仍然无人响应,你决定向这些麻木的人们扔出一枚炸弹。结果你扔出的是几个身穿寿衣的女孩子,她们走进麻木的人群,但没有爆炸。
三
在长城、天坛、故宫、天安门,若干身穿寿衣的人鱼贯而行,并排而行,呈队形或不呈队形而行,这些场景有何寓意?是警示芸芸众生思考死亡,还是讽喻世人如行尸走肉?是一声警世的呐喊,还是一纸病危的通知?在这些兼为历史遗产和风景名胜的场所,鬼魂和游人一齐云集,究竟谁是主人,谁是入侵者?
我注意到了这样两个镜头:在长城,当寿衣队伍走过时,几个金发碧眼视若无睹,游兴不减;在天安门广场,当寿衣人鱼贯“投票”时,几个同胞始终旁观,表情麻木而略带诧异。
我仅仅注意到了,不想以此说明什么。
今日的时代,艺术已成迂腐,艺术家们也渴望直接行动。但艺术家的行动永远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
即使让一切活人都穿上寿衣,你也不能使人们走近死亡一步,或者使死亡远离人们一步。你甚至无法阻止你设计的寿衣有一天真的成为时装流行起来。
我想起一幅耶稣画像,画中的耶稣站在圣保罗教堂的台阶上,拥挤的人群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人群中,几个牧师正为神学问题争辩不休,顾不上看耶稣一眼。
我还想起巴黎的蒙巴拿斯墓园,我曾经久久伫立在园中最简朴的一座墓前,它甚至没有墓碑,粗糙的石棺椁上刻着萨特和波伏瓦的名字。
与死亡相比,寿衣是多么奢侈。
零度以下的辉煌
这是入冬以后的废园,城市的喧嚣退避到了远方,风中只有枯树,静谧的阳光中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和一只巨大的相机镜头。我们看不见镜头后面的一双迷醉的眼睛,但看到了镜头所摄下的令这双眼睛迷醉的景象。在北京的艺术家圈子里,刘辉对荷花的痴恋已经传为佳话。连续五个秋冬,这个来自东北的青年画家仿佛中了蛊一样,流连在京郊每一片凋败的荷塘边,拍摄下了数千张照片,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便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赏荷原是中国文人的雅趣,所赏的是那浮香圆影的精致,那出污泥不染的高洁,实际上是借荷花而孤芳自赏。所以,在古人的咏荷诗里,会屡闻“恨无知音赏”、“飘零君不知”一类的怨叹。刘辉的意境当然与这一文人传统毫不相干。他是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我几乎要说他是来自荒野,他那北方汉子的粗犷性格中没有多愁善感,也不受多愁善感的文字的暗示。同时,作为一个画家,他对美的图像又有敏锐的感觉。这两者的结合,使他成为了一个壮美的颓荷世界的发现者。他诚然偏爱秋冬的荷塘,但是,他的作品表明,他对颓荷的喜爱不带一丝伤感,相反是欢欣鼓舞的。他之所以欢欣鼓舞是因为他看见了美,这美如此直接地呈现在眼前,不容否认,也无须分析。你甚至不能说这是一种飘零的美、颓败的美,因为飘零、颓败这些字眼仍然给人以病态的暗示,而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眼里,凡美皆是健康的。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确实看到了飘零本身可以是一种丰富,颓败本身可以是一种辉煌,既然如此,何飘零颓败之有?
刘辉把自己的这个摄影集命名为《零度以下》,我觉得非常好。这个书名很中性,不标榜任何观念也不宣告任何态度,确切地表达了他的艺术立场。他只是在看,也让我们和他一起看,看世界从零度以上进入零度以下,看大自然的形态和颜色渐渐变化,看荷塘由柔蓝变成坚白,荷干由黄粗变得黑细。最后,世界凝固在零度以下,这些黑铁丝一样的枝干朝不同方向弯折成不同角度,在岩版一样的冰面上意味深长地交错密布,构成奇特的造型,像巫术,又像现代舞,像史前的岩画,又像新潮的装置作品。看到这些,我们不能不和刘辉一起惊喜。看并且惊喜,这就是艺术,一切艺术都存在于感觉和心情的这种直接性之中。不过,艺术并不因此而易逝,相反,当艺术家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看、新的感觉时,他同时也就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新的却又永存的世界。刘辉的作品的确为我们展示了荷花的另一种存在,与繁花盛开相比,它也许更属于世界的本质。我由此想到,世上万事万物,连同我们的人生,也一定都有零度以下的存在,有浮华凋尽以后的真实,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和欣赏。
其实,若干年前,我也曾在冬日到过刘辉常去的那座废园,当时也被颓荷的美震住了。然而,对于我来说,这个经验似乎只具有偶然性,只是我的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很快被我遗忘了。乍看到刘辉的摄影,记忆立刻苏醒,我心中不免羡慕,但是我不嫉妒。面对每一种特殊的美,常人未必无所感,却往往用心不专,浅尝辄止,事实上把它混同于一般的美了。只有极少数人,也许天地中唯有此一个人,会对之依依不舍,苦苦相恋,梦魂萦绕。我相信,这样一个人对于这一种特殊的美是拥有特权的,他是真正的知音,那个世界理应属于他。不久前,也是冬日,我随刘辉重游废园,他对那里一草一木的熟悉和自豪,真使我感到仿佛是在他家里访问一样。有一会儿,我在岸上,看他立在荷干之间的朴素的身影,几乎觉得他也成了一株荷干。于是我想,在一个艺术家和他所珍爱的自然物之间,冥冥中一定有着神秘的亲缘关系。那么,在这意义上,我应该说,刘辉看见并且让我们看的就不仅是瞬时的图像,更是他自己的古老而悠久的谱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