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国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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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信、信任和人的尊严
在今日市场经济的环境中,国人普遍为诚信的缺乏而感到苦恼。商界中的人对此似乎尤有切肤之痛,前不久央视一个节目组向百名企业家发卷调查,征询对“当今最缺失的是什么”问题的看法,答案就集中在诚信和信任上面。其实,消费者是这一弊端的最大和最终受害者,只因处于弱势,他们的委屈常常无处诉说罢了。
如此看来,诚信的缺失——以及随之而来的信任的缺失——已是一个公认的事实。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是否曾经拥有诚信,如果曾经拥有,又是在什么时候缺失掉的?
翻阅一下严复的文章,我们便可以知道,至少在一百年前我们还并不拥有,当时他已经在为中国人的“流于巧伪”而大感苦恼了。所谓巧伪,就是在互相打交道时斗心眼,玩伎俩,占便宜。凡约定的事情,只要违背了能够获利,就会有人盘算让别人去遵守,自己偷偷违背,独获其利,而别人往往也如此盘算,结果无人遵守约定。他举例说:书生决定罢考,“已而有贱丈夫焉,默计他人皆不应试,而我一人独往,则利归我矣,乃不期然而俱应试如故”;商人决定统一行动,“乃又有贱丈夫焉,默计他人如彼,而我阴如此,则利归我矣,乃不期然而行之不齐如故”。(《论中国之阻力与离心力》)对撒谎的态度也是一例:“今者五洲之宗教国俗,皆以诳语为人伦大诟,被其称者,终身耻之。”惟独我们反而“以诳为能,以信为拙”,把蒙骗成功视为有能力,把诚实视为无能。(《法意》按语)
今天读到这些描述,我们仍不免汗颜,会觉得严复仿佛是针对现在写的一样。一百年前的中国与今天还有一个相似之处,便是国门开放,西方的制度和思想开始大规模进来。那么,诚信的缺失是否由此导致的呢?严复不这么看,他认为,洋务运动引入的总署、船政、招商局、制造局、海军、矿务、学堂、铁道等等都是西洋的“至美之制”,但一进到中国就“迁地弗良,若存若亡,辄有淮橘为枳之叹”。比如说公司,在西洋是发挥了巨大效能的经济组织形式,可是在中国即使二人办一个公司也要相互欺骗。(《原强》)所以,原因还得从我们自己身上寻找。现在有些人把诚信的缺失归咎于市场经济,这种认识水平比起严复来不知倒退了多少。
其实,诚信的缺乏正表明中国的市场经济尚不够成熟,其规则和秩序未能健全建立并得到维护。而之所以如此,近因甚多也甚复杂,远因一定可以追溯到文化传统和国民素质。西方人文传统中有一个重要观念,便是人的尊严,其经典表达就是康德所说的“人是目的”。按照这个观念,每个人都是一个有尊严的精神性存在,不可被当作手段使用。一个人怀有这种做人的尊严感,与人打交道时就会有一种自尊的态度,仿佛如此说: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愿意对它负责。这就是诚实和守信用。他也会这样去尊重他人,仿佛如此说:我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并相信你会对它负责。这就是信任。可见诚信和信任是以彼此共有的人的尊严之意识为基础的。相比之下,中国儒家的文化传统中缺少人的尊严的观念,因而诚信和信任就缺乏深刻的精神基础。
也许有人会说,“信”在儒家伦理中也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不错,孔子常常谈“信”,《论语》中论及诚实守信含义上的“信”就有十多处。但是,在儒家伦理系统中,“信”的基础不是人的尊严,而是封建等级秩序。所以,毫不奇怪,孔子常把“信”置于“忠”之后而连称“忠信”,例如“主忠信”、“言忠信”、“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等。可见“信”是从属于“忠”的,诚实守信归根到底要服从权力上的尊卑和血缘上的亲疏。在道德实践中,儒家的“信”往往表现为所谓仗义。仗义和信任貌似相近,实则属于完全不同的道德谱系。信任是独立的个人之间的关系,一方面各人有自己的人格、价值观、生活方式、利益追求等,在这些方面彼此尊重,绝不要求一致,另一方面合作做事时都遵守规则。仗义却相反,一方面抹杀个性和个人利益,样样求同,不能容忍差异,另一方面共事时不讲规则。在中国的商场上,几个朋友合伙做生意,一开始因为哥们义气或因为面子而利益不分,规则不明,最后打得不可开交,终成仇人,这样的事例不知有多少。
毫无疑问,要使诚信和信任方面的可悲现状真正改观,根本途径是发展市场经济,完善其规则和秩序。不过,基于上述认识,我认为同时很有必要认真检讨我们的文化传统,使国民素质逐步适应而不是严重阻碍这个市场经济健全化的过程。
中国人缺少什么
——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一、对百年文化反省的一个反省:什么逃脱了
反省反而成了反省的前提?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从尼采的一篇文章套用来的,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德国人缺少什么》。遗憾的是,尼采讲这样的题目用不着做譬如说德国与东方或者德国与英国之类的比较,他只是把德国的现状与他心目中的标准做一个比较,然后直截了当说出他的批评意见来。而一个中国人讲《中国人缺少什么》这样的题目,似乎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一个所谓中西文化比较的题目。事实上,中国人也的确是在西方的冲击下才开始反省自己的弱点的。我们本来是一个没有反省习惯的民族,从来以世界的中央自居,不把夷狄放在眼里。如果不是鸦片战争以来不断挨打,我们到今天也不会想到要反省。不过,挨打之后,我们也真着急了,反省得特别用力,以至于以中西比较为背景的文化反省成了20世纪中国思想界说得最多的话题。该说的话好像都说过了,再说就不免老调重弹,所以我从来不参加这类讨论。
也许由于我始终与这个话题保持着一个距离,因此,当我现在来面对它的时候,我就获得了一个与身在其中的人不同的角度。我在想:百年来的文化反省本身是否也是一个需要反省的对象呢?我发现情况确实如此。我已经说过,我们是因为挨打而开始反省的,反省是为了寻找挨打的原因,改变挨打的状态。之所以挨打,明摆着的原因是中国贫弱,西方国家富强。所以,必须使中国富强起来。于是,富强成了20世纪中国的主题。为了富强,中国的先进分子便向西方去寻求真理。所谓寻求真理,就是寻求西方国家富强的秘诀,寻求使中国富强起来的法宝。这种秘诀和法宝,在洋务派看来是先进的技术和武器,所谓“西洋奇器”和“坚船利炮”,在维新派和革命派看来是西方的政治制度,即君主立宪或共和,在新文化运动看来是科学和民主。当然,你可以说认识是在一步步深入,但是,基本的出发点未变,就是把所要寻求的真理仅仅看做实现国家富强之目标的工具,与此相应,反省也只局限在那些会妨碍我们富强的弱点上。我不能说这样的出发点完全不对,不妨说是形势逼人,不得不然。可是,在这样的寻求真理和这样的反省中,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一个严重弱点不但逃脱了反省,而且成了不可动摇的前提,这个弱点就是重实用价值而轻精神价值。
二、以严复为例:用实用眼光向西方寻求真理
我以严复为例来说明我的看法。严复是一个适当的例子,他是百年来中国人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行者和杰出代表,其影响覆盖了世纪初整整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首先认识到西方的政治制度不是凭空建立的,而有其哲学上的根据,应该把这些哲学也引进来。但是,即使是他,或者说,特别是他,亦是用实用眼光去寻求真理的。
大家知道,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严复翻译了8部西方名著。关于他的翻译,我想提示两点。第一,他引进的主要是英国的社会哲学,之所以引进,除了他在英国留学这个经历上的原因外,最主要的是因为他有强烈的社会关切,在他看来,斯宾塞的进化论社会哲学是警醒国人起来求富强的合适的思想武器。第二,他翻译的方式是意译和节译,通过这个方式,他舍弃乃至歪曲了他理解不了的或不符合他的需要的内容,更加鲜明地贯彻了求富强这个意图。
举一个例子。在他的译著中,有约翰·穆勒的《论自由》,他译做《群己权界论》。这部著作的主旨是要确定社会对于个人的合法权力的限度,为个人自由辩护。在书中,穆勒反复强调的一个论点是:个人自由本身就是好的,就是目的,是人类幸福不可缺少的因素,它使得人类的生活丰富多样,生气勃勃。书中有一句话准确表达了他的出发点:“一个人自己规划其存在的方式总是最好的,不是因为这方式本身算最好,而是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方式。”
事实上,肯定个人本身就是价值,个人价值的实现本身就是目的,这个论点是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核心。无论是洛克、约翰·穆勒以及严复最信服的斯宾塞等人的古典自由主义,还是以罗尔斯、哈耶克为代表的当代自由主义,都是把个人自由看做独立的善。罗尔斯正义论的第一原则就是自由优先,他认为较大的经济利益和社会利益不能构成接受较小的自由的充足理由。他还强调,自尊即个人对自己价值的肯定是最重要的基本善。哈耶克则反复阐明,个人自由是原始意义上的自由,不能用诸如政治自由、内在自由、作为能力的自由等具体的自由权利来混淆它的含义。
可是,在严复的译著里,这个核心不见了。在他所转述的英国自由主义理论(见约翰·穆勒《群己权界论》和斯宾塞《群学肄言》)中,个人自由成了一种手段,其价值仅仅在于,通过个人能力的自由发展和竞争,可以使进化过程得以实现,从而导致国家富强。
与德国哲学相比,英国哲学本来就偏于功利性,而严复在引进的时候,又把本来也具有的精神性割除了,结果只剩下了功利性。只要把真理仅仅当作求富强的工具,而不同时和首先也当作目的本身,这种情况的发生就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样一来,一方面,必定会对人家理论中与求富强的目的无关的那些内容视而不见,另一方面,即使看见了,也会硬把它们塞进求富强这个套路中去。
这个例子十分典型,很能说明当时中国思想界的主流倾向。究其原因,只能从我们重实用的文化传统和国民性中去找。由于重实用,所以一接触西方哲学,就急于从里面找思想武器,而不是首先把人家的理论弄清楚。中国人是很少有纯粹的理论兴趣的,对于任何理论,都是看它能否尽快派上用场而决定取舍。在世纪初的这班人里,严复算是好的,他毕竟读了一些西方原著,其他人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辈基本上是道听途说(只看日本人的第二手材料),然后信口开河(将听来的个别词句随意发挥,与佛学、中国哲学、西方其他哲学片断熔于一炉),为我所用。也由于重实用,所以对于西方哲学中最核心的部分,即涉及形而上学和精神关切的内容,就读不懂也接受不了。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一般没有精神价值的地位。无论什么精神价值,包括自由、公正、知识、科学、宗教、真、善、美、爱情等等,非要找出它们的实用价值,非要把它们归结为实用价值不可,否则就不承认它们是价值。
我不否认,中国有一些思想家对于人的精神问题也相当重视,例如严复提出要增进“民德”,梁启超鼓吹要培育“新民”,鲁迅更是孜孜不倦地呼吁要改造“国民性”。但是,第一,在他们那里,个人不是被看做个人,而是被看做“国民”,个人精神素质之受到重视只因为它是造成民族和国家素质的材料。第二,他们对于精神层面的重视往往集中于甚至局限于道德,而关注道德的出发点仍是社会的改造。因此,在我看来,其基本思路仍不脱社会功利,个人精神的独立价值始终落在视野外面。
三、王国维:重视精神价值的一个例外
那么,有没有例外呢?有的,而且可以说几乎是唯一的一个例外。正因为此,他不是一个幸运的例外,而是一个不幸的例外,不是一个成功的例外,而是一个失败的例外。在世纪初的学者中,只有这一个人为精神本身的神圣和独立价值辩护,并立足于此而尖锐批评了中国文化和中国民族精神的实用品格。但是,在当时举国求富强的呐喊声中,他的声音被完全淹没了。
我想从一件与北大多少有点关系的往事说起。两年前,北大热闹非凡地庆祝了它的百年大典。当时,纯种的北大人或者与北大沾亲带故的不纯种的北大人纷纷著书立说,登台演讲,慷慨陈词,为北大传统正名。一时间,蔡元培、梁启超、胡适、李大钊、蒋梦麟等人的名字如雷贯耳,人们从他们身上发现了正宗的北大传统。可是,北大历史上的这件在我看来也很重要的往事却好像没有人提起,我相信这肯定不是偶然的。
北大的历史从1898年京师大学堂成立算起。1903年,清政府批准了由张之洞拟定的《奏定学堂章程》,这个章程就成了办学的指导方针。章程刚出台,就有一个小人物对它提出了尖锐的挑战。这个小人物名叫王国维,现在我们倒是把他封做了国学大师,但那时候他只是上海一家小刊物《教育世界》杂志的一个青年编辑,而且搞的不是国学,而是德国哲学。当时,他在自己编辑的这份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批评张之洞拟定的章程虽然大致取法日本,却惟独于大学文科中削除了哲学一科。青年王国维旗帜鲜明地主张,大学文科必须设立哲学专科和哲学公共课。他所说的哲学是指西方哲学,在他看来,西方哲学才是纯粹的哲学,而中国最缺少、因此最需要从西方引进的正是纯粹的哲学。
王国维是通过钻研德国哲学获得关于纯粹的哲学的概念的。在本世纪初,整个中国思想界都热衷于严复引进的英国哲学,唯有他一人醉心于德国哲学。英国哲学重功利、重经验知识,德国哲学重思辩、重形而上学,这里面已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的精神取向。他对德国哲学经典原著真正下了苦功,把康德、叔本华的主要著作都读了。《辨证理性批判》那么难懂的书,他花几年时间读了四遍,终于读懂了。在我看来,他研究德国哲学最重要的成就不在某些枝节问题上,诸如把叔本华美学思想应用于《红楼梦》研究之类,许多评论者把眼光集中于此,实在是舍本求末。最重要的是,通过对德国哲学的研究,他真正进入了西方哲学的问题之思路,领悟了原本意义上的哲学即他所说的纯粹的哲学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王国维所认为的纯粹的哲学是什么样子的呢?简单地说,哲学就是形而上学,即对宇宙人生做出解释,以解除我们灵魂中的困惑。他由哲学的这个性质得出了两个极重要的推论。其一,既然哲学寻求的是“天下万世之真理,非一时之真理”,那么,它的价值必定是非实用的,不可能符合“当世之用”。但这不说明它没有价值,相反,它具有最神圣、最尊贵的精神价值。“无用之用”胜于有用之用,精神价值远高于实用价值,因为它满足的是人的灵魂的需要,其作用也要久远得多。其二,也正因此,坚持哲学的独立品格便是哲学家的天职,决不可把哲学当作政治和道德的手段。推而广之,一切学术都如此,唯以求真为使命,不可用做任何其他事情的手段,如此才可能有“学术之发达”。
用这个标准衡量,中国没有纯粹的哲学,只有政治哲学、道德哲学,从孔孟起,到汉之贾、董,宋之张、程、朱、陆,明之罗、王,都是一些政治家或想当而没有当成的人。不但哲学家如此,诗人也如此。所谓“诗外尚有事在”,“一命为文人,便无足观”,是中国人的金科玉律。中国出不了大哲学家、大诗人,原因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