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国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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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我们的时代,一个人是否还可能成为有信仰的人呢?我认为仍是可能的,但是,前提是不回避失去终极根据这个基本处境。判断一个人有没有信仰,标准不是看他是否信奉某一宗教或某一主义,唯一的标准是在精神追求上是否有真诚的态度。所谓真诚,一是在信仰问题上认真,既不是无所谓,可有可无,也不是随大流,盲目相信;二是诚实,决不自欺欺人。一个有这样的真诚态度的人,不论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佛教徒,还是苏格拉底式的无神论者,或尼采式的虚无主义者,都可视为真正有信仰的人。他们的共同之处是,都相信人生中有超出世俗利益的精神目标,它比生命更重要,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值得为之活着和献身。他们的差异仅是外在的,他们都是精神上的圣徒,在寻找和守护同一个东西,那使人类高贵、伟大、神圣的东西,他们的寻找和守护便证明了这种东西的存在。说到底,我们难以分清,神(宇宙的精神本质)究竟是灵魂的创造者呢,还是灵魂的创造物。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有灵魂(即有精神渴望和追求)与有信仰视为同义语。一个人不顾精神追求的徒劳而仍然坚持精神追求,这只能证明他太有灵魂了,怎么能说他是没有信仰的人呢?
二、死亡问题
许多人有这样的经验:在童年或少年时期,经历过一次对死的突然“发现”。在这之前,当然也看见或听说过别人的死,但往往并不和自己联系起来。可是,有一天,确凿无疑地明白了自己迟早也会和所有人一样地死去。我在上小学时就有过这个经验,一开始不肯相信,找理由来否定。记得上生理卫生课,老师把人体解剖图挂在墙上,我就对自己说,我的身体里绝对不会有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是一片光明,所以我不会死。但自欺不能长久,我终于对自己承认了死也是我的不可避免的结局。这是一种极其痛苦的内心体验,如同发生了一场地震一样。想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化为乌有,一个人就可能对生命的意义发生根本的怀疑。
随着年龄增长,多数人似乎渐渐麻木了,实际上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我常常发现,当孩子问到有关死的问题时,他们的家长便往往惊慌地阻止,叫他不要瞎想。其实,这哪里是瞎想呢,死是人生第一个大问题,只是因为不可避免,人们便觉得想也没有用,只好默默忍受罢了。对于这种无奈的心境,金圣叹表达得最为准确,他说:我今天想到死的时候这么无奈,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人也这么无奈过了。我今天所站的这个地方,无数古人也曾经站过,而今天只见有我,不见古人。古人活着时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因为无奈而不说罢了。真是天地何其不仁也!
但哲学正是要去想一般人不敢想、不愿想的问题。死之令人绝望,在于死后的绝对虚无、非存在,使人产生人生虚幻之感。作为一切人生——不论伟大还是平凡,幸福还是不幸——的最终结局,死是对生命意义的最大威胁和挑战,因而是任何人生思考绝对绕不过去的问题。许多古希腊哲学家把死亡问题看作最重要的哲学问题,苏格拉底、柏拉图甚至干脆说哲学就是为死预做准备的活动。
然而,说到对死亡问题的解决,哲学的贡献却十分有限,甚至可以说很可怜。直接讨论死亡问题的哲学家一般都立足于死之不可避免的事实,着力于劝说人以理智的态度接受死。例如,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说:死后你不复存在,没有感觉,也就没有痛苦了。可是问题恰恰在于,我不愿意不复存在!我愿意有一颗能感知、能欢乐和痛苦的灵魂!还有什么物质不灭之类,可是我恰恰不愿意仅仅是物质!死的可怕正在于灵魂的死灭、不存在。斯多葛学派则劝人顺从自然,他们说:如果你愿意死,死就不可怕了。西班牙哲学家反驳得好,他说:问题在于我不但不愿意死,而且不愿意我愿意死!还有一种巧妙的说法,意思是说:死后与出生前是一样的,如果一个人为自己出生前不存在而痛哭,你会说他是傻瓜,那么,为死后不存在而痛哭也同样是傻瓜。这种说法巧妙是巧妙,但并不能平息灵魂对死亡的恐惧。灵魂的特点是,它从未存在也罢,一旦存在了,就决不肯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前景了。
要真正从精神上解决死亡问题,就不能只是劝人理智地接受不存在,而应该帮助人看破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界限,没有了这个界限,死亡当然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了。这便是宗教以及有宗教倾向的哲学家的思路。宗教往往还主张死比生好,因此我们不但应该接受死亡,而且应该欢迎死亡。其中,基督教和佛教又有重大区别。基督教宣称,灵魂不死,在肉体死亡之后,灵魂摆脱肉体的束缚而升入了天国。所以,生和死都是有(存在),并且生是低级的有,死是高级的有。与之相反,佛教主张,四大皆空,生命仅是幻象,应该从这个幻象中解脱出来,断绝轮回,归于彻底的空无。所以,生和死都是无,并且生是低级的无,死是高级的无。我个人认为,基督教之宣称灵魂不死,毕竟是一种永远不能证实的假设,或者如同帕斯卡尔所说是赌博,难以令人完全信服。相比之下,佛教可能是在生死问题上的最透彻的理解,是对死亡问题的最终解决。人之所以害怕死,根源当然是有生命欲望,佛教在理论上用智慧否定生命欲望,在实践上用戒律和禅定等方法削弱乃至灭绝生命欲望,可谓对症下药。当然,其弊是消极。不过,在无神论的范围内,我想象不出有任何一种积极的理论能够真正从精神上解决死亡问题。
总的来说,就从精神上解决死亡问题而言,哲学不如宗教,基督教不如佛教,但佛教实质上却是一种哲学。对死亡进行哲学思考虽属徒劳,却并非没有意义,我称之为有意义的徒劳。其意义主要有,第一,使人看到人生的全景和限度,用超脱的眼光看人世间的成败祸福。如奥勒留所说,这种思考帮助我们学会“用有死者的眼光看事物”。譬如说,如果你渴望名声,便想一想你以及知道你名字的今人后人都是要死的,你就会觉得名声不过是浮云;如果你被人激怒,便想一想你和激怒你的人不久后都将不存在,你就会平静下来;如果你痛苦了,例如在为失恋而痛苦,便想一想为同样事情而痛苦的人哪里去了,你就会觉得不值得。人生不妨进取,但也应该有在必要时退让的胸怀。第二,为现实中的死做好精神准备。人皆怕死,又因此而怕去想死的问题,哲学不能使我们不怕死,但能够使我们不怕去想死的问题,克服对恐惧的恐惧,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对死的自由。死是不问你的年龄随时会来到的,人们很在乎寿命,但想通了既然迟早要来,就不会太在乎了,最后反正都是一回事。第三,死总是自己的死,对死的思考使人更清醒地意识到个人生存的不可替代,从而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向死而在”,立足于死亡而珍惜生命,最大限度地实现其独一无二的价值。
三、幸福问题
在世上一切东西中,好像只有幸福是人人都想要的东西。其他的东西,例如结婚、生孩子,甚或升官发财,肯定有一些不想有,可是大约没有人会拒绝幸福。人人向往幸福,但幸福最难定义。人们往往把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实现自己最衷心的愿望称作幸福。愿望是因人而异的,同一个人的愿望也在不断变化。讲一个笑话:有一回,我动一个小手术,因为麻醉的缘故,术后排尿困难。当我站在便池前,经受着尿胀却排不出的痛苦时,我当真觉得身边那位流畅排尿的先生是幸福的人。真的实现了愿望,是否幸福也还难说。费尽力气争取某种东西,争到了手却发现远不如想象的好,乃是常事。所谓“人心重难而轻易”,“生在福中不知福”,“生活在别处”,这些说法都表明,很难找到认为自己幸福的人。
幸福究竟是一种主观感受,还是一种客观状态?如果只是前者,狂喜型妄想症患者就是最幸福的人了。如果只是后者,世上多的是拥有别人羡慕的条件而自己并不觉得幸福的人。有一点可以确定:外在的条件如果不转化为内在的体验和心情,便不成其为幸福。所以,比较恰当的是把它看作令人满意的生活与愉快的心情的统一。
那么,怎样的生活是令人满意的并且能带来愉快心情呢?这当然仍是因人而异的。哲学家们比较一致的意见是:生活包括外在生活(肉体生活和社会生活)和内在生活(精神生活)两方面,其中,外在生活是幸福的必要条件,内在生活是幸福的更重要的源泉。
对于幸福来说,外在生活具备一定条件是必要的。亚里士多德说:幸福主要是灵魂的善,但要以外在的善(幸运)为补充,例如高贵的出身、众多的子孙、英俊的相貌,不能把一个贫贱、孤苦、丑陋的人称作幸福的。不过,哲学家们大多强调:这不是主要方面,而且要适度。亚里士多德指出:平庸的人才把幸福等同于纵欲。他批评贵族中多亚述王式人物,按照亚述王墓碑上的铭文生活:“吃吧,喝吧,玩吧,其余不必记挂。”哲学家一般不会主张这样的享乐主义,被视为享乐主义始祖的伊壁鸠鲁其实最反对纵欲,他对快乐的定义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
外在生活方面幸福的条件大致可以举出以下这些:一,家庭出身。在存在着财富或权利不平等的社会中,人们在人生的起点上就处在不平等的位置上,家庭出身决定了一个人早年的生活条件和受教育的机会,并影响到以后的生活。当然,出身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复杂的,富贵未必都是福,贫寒未必都是祸,不可一概而论。二,财富(金钱)。贫穷肯定是不幸,至少应该做到衣食无忧,物质生活有基本保障。但是,未必是钱越多越幸福。我的看法是:小康最好。三,社会上的成功、地位、名声。怀才不遇、事业失败肯定是不幸。但是,成功要成为幸福,前提是外在事业与内在追求的一致,所做的是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四,婚姻和家庭生活美满。对于老派的人来说,还要加上子孙满堂。对于新派的人来说,这些都可以不要,但至少要有满意的爱情。五,健康。托尔斯泰认为,个人最高的物质幸福不是金钱,而是健康。六,闲暇。一个人始终忙碌劳累,那也是一种不幸,哪怕你自以为是在干事业。要有内在的从容和悠闲来品尝人生乐趣。七,平安,一生无重大灾祸。最好还能长寿,所谓寿终正寝。
内在生活方面的幸福也有诸多内容,主要包括:一,创造。创造是自我能力和价值的实现,其快乐非外在的成功可比。二,体验。包括艺术欣赏,与自然的沟通,等等。三,爱。人间各种爱的情感的体验和享受,包括爱情、亲情、友情等。还有更广博的爱,例如儒家的仁爱,基督教的福音之爱,人道主义的博爱。四,智慧,智性生活。包括和思考,哲学的沉思,独处时内心的宁静。五,信仰。
几乎所有哲学家都认为,内在生活是幸福的主要源泉和方面。其理由是:
第一,内在生活是自足的,不依赖于外部条件,这方面的快乐往往是外在变故所不能剥夺的。亚里士多德说:沉思的生活是人身上最接近神的部分,沉思的快乐相当于神的快乐。
第三,灵魂是感受幸福的“器官”,任何外在经历必须有灵魂参与才成其为幸福。因此,内心世界的丰富、敏感和活跃与否决定了一个人感受幸福的能力。在此意义上,幸福是一种能力。你有钱买最好的音响,但不懂音乐,有什么用。现在许多高官大款有条件周游世界,但他们对历史和自然都无兴趣,到一地只知找红灯区,算什么幸福。对于内心世界不同的人,表面相同的经历(例如周游世界)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事实上也就完全不是相同的经历了。
第四,外在遭遇受制于外在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应成为人生的主要目标。真正能支配的唯有对一切外在遭际的态度。内在生活充实的人仿佛有另一个更高的自我,能与身外遭遇保持距离,对变故和挫折持适当态度,心境不受尘世祸福沉浮的扰乱。天有不测风云,超脱的智慧对于幸福是重要的。
一般来说,人们会觉得自己生活中的某一个时刻或某一段时光是幸福的,但难以评定自己整个人生是否幸福。其中一个原因是,幸福与否与命运有关,而命运不可测。所以希腊人喜欢说:无人生前能称幸福。希罗多德《历史》中讲过一个故事:梭伦出游,一个国王请教谁最幸福,他举的都是死者之例,因为可以盖棺论定了,国王便嘲笑他说,忽视当前的幸福、万事等看收尾的人是大傻瓜。亚里士多德对此也评论说:梭伦的看法是荒唐的。我认为,人生总是不可能完美的,用完美的标准衡量,世上无人能称幸福,不光生前如此。仔细思考幸福这个概念的含义,我们会发现,它主要是指对生命意义的肯定评价。感到幸福,也就是感到活得有意义。不管时间多么短暂,这种体验总是指向整个一生的,所包含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总体评价。尤其在创造中,在爱中,当人感受到幸福时,心中仿佛响着一个声音:“为了这个时刻,我这一生值了!”因此,衡量你的人生在总体上是否幸福,主要就看你觉得这一生活得是否有意义。当然,外在条件也是不可少的,但标准不妨放低一些,只要不是非常不幸就可以了。
由于幸福不能缺少外在条件和内心安宁,所以,在一些哲学家看来,幸福不是人生的主要目的和最高价值。历史上有许多天才并不幸福,在外在生活方面穷困潦倒,凡高是最突出的例子。深刻的灵魂也往往充满痛苦和冲突,例如尼采,像歌德那样终于达于平衡的天才是少数,而且也是经历了痛苦的内心挣扎的。同时,人生有苦难和绝境,任何人都有可能落入其中,在那种情形下,一个人仍可能以尊严的方式来承受,从而赋予人生一种意义,但你绝不能说这是幸福。归根到底,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幸福或不幸,而是不论幸福还是不幸都保持做人的正直和尊严。
(举行此讲座的时间地点:1997年12月28日江西师范大学;1998年10月23日清华大学;1998年11月4日郑州大学;1999年3月17日北京广播学院。各次的内容有出入。)
尼采的哲学贡献
多年前,我在北大讲尼采,那时我刚写出关于尼采的第一本书,也是我第一次给大学生讲尼采。地点是办公楼礼堂,时间是夜晚,刚开始讲,突然停电了,于是点一支蜡烛,在烛光下讲,像布道一样,气氛非常好。凑巧的是,正好讲完,来电了,突然灯火通明,全场欢呼。记得当时也到清华、人大、师大等校讲过。那几年里,大学生对西方思潮很热中,成为一种时髦。我写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一年印了9万册,译的《尼采美学文选》一年印了15万册,盛况可见一斑。现在冷下来了,大家都比较务实,对信仰、精神追求之类好像不那么起劲了。我倒觉得这就真实了,特别关心精神方面问题的人总是少数,大多数人在务实的同时有所关心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