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国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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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语和言说之间
翻开《沉重的睡眠》,读了开头的几首诗,我就赶紧把书合上了。我意识到,这不是一本寻常的诗集,我不能用寻常的方式来读它。作者必定有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讲述,这些事情对于他是性命攸关的,他首先和主要是在向自己讲述,所以必须用最诚实的语言,没有一个字是为所谓修辞的效果准备的。这是一个沈阳人或一个中国人写的诗吗?当然不是。天地间有一种纯粹的诗,它们的作者是没有国别的,它们的语言也是不分语种的。在存在的至深处,人和语言都回到了本质,回到了自身,一切世俗的区分不再有意义。然而,作者毕竟是一个中国人,这在我的经验中属于例外,我又不能不感到惊奇。
那么,是不是脑出血和由之导致的失语症创造了这个奇迹呢?我无法猜度命运之神的诡谲的心思,只知道它在降予灾难时十分慷慨,在显示奇迹时却非常吝啬。同样的疾病夺去了许多人的聪明,而并没有给他们灵感。我相信,发生在苗强身上的事情很可能是,一个一直在进行着的内在过程被疾病加速和缩短了,一下子推至极端,得到了辉煌的完成。不然的话,这个过程也许会很漫长,甚至会在外在生活的干扰下转向和终止。
人们也许会在苗强的诗中读出哲理,但是,他写的决不是哲理诗。他的表达是超越于所谓抽象思维和形象思维的二分法的,——顺便说说,这个二分法绝对是那些与哲学和诗都无缘的头脑臆造出来的。他的表达同时是抽象和形象,玄思和想象,思辨和视觉。他的构思往往十分奇特,但同时你会惊讶于它的准确。一个人唯有在自己内心发现了存在的真理或存在的荒谬,才能这样表达。在他的诗里,你找不到一个生僻的词,他用那些普通的词有力地表达了独特的思绪和意象。他的语言富有质感和节奏感,你能感到这种特质不是外在的,而是来自一个沉浸于内在生活的人的执著和陶醉,他分明是在自吟自唱,享受着他对存在和语言的重大发现。
苗强的诗的主题,他所关注的问题,都是纯粹精神性的。他的确是一个纯粹的诗人。我在这里略举几例——
诗人是什么?是一个盲人旅行家,他“被某种无限的观念所驱使,不知疲倦地周游世界”,同时又“鄙夷一切可见的事物,一切过眼烟云的东西”。(第十一首)诗人当然不能逃避现实,但可以忽略它,“就像一个穿过一片树林的人,他一棵树也没有看到……他也许更关心脚下的道路,但在那一刻,谁也不能阻止他走在空中。”(第十七首)
因为诗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着另一个自我。作者患病后,朋友说他以前的诗像谶语。他的感觉是:只是现实中的我中了谶,“而诗中的另一个我,照例在虚构的精神生活中沉沦或者上升,根本不受影响”。只要诗能长存于世间,“那么是不是谶语,以及作者是谁,都不重要了,这些诗选中我做它们的作者,纯属偶然”。(第七十二首)
自我之谜是作者经常表达的一个主题。比如:没完没了地下着雪,我躲在玻璃窗后,看见有个邮差上路了(这个邮差是我),去报告雪的消息,让那患有怀乡病的人立刻赶回家乡(那患有怀乡病的人是我)。(第一首)不但有另一个自我,而且有许多个自我,这许多个自我之间的陌生和关切令人迷茫。
可是,自我又是虚无,自我的本质令人生疑。疾病使作者更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因为“几乎是一夜之间,另一个人完全取代了我”(第一百零一首)。“我只是我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最小的一部分”,我的大部分“是虚无,或者是抵御虚无的欲望”。(第三十六首)虚无居住在我身上,所谓康复就是它不断地缩小自己,隐藏起来,逐渐被遗忘。“事实上,我就像一枚硬币,虚无始终占据其中的一面,另一面的我以前对此一无所知。”(第八十二首)
与虚无相关的是时间:“我的家就像一个钟表匠的家,到处陈列着残酷流逝的时间。”“我也是一种流逝的途径”,但在众多陈列的时间中,我又是“在残酷流逝中的诘问”。(第十三首)
对疾病的感受:一个不会走路的人,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空中,和候鸟成为远亲,成为地上受伤的石头。(第六首)春天来了,整个的我打开了,“而病人是折叠的,即使打开了,也显露出折叠久了的痕迹。”(第四十五首)可是,疾病又是一个据点,是最后的隐身处。(第十八首)疾病使“我进入一种紧张的内心生活”,“生命停泊在疾病里日益壮大”。(第五十七首)
失语症使作者更加明白了语言的价值:“那些与事物一一对应的词语都被一一瓦解,因此事物太孤单,太虚幻,不真实。”(第九首)“我好像是个残缺不全的词语,不知道意义何在,而那些完好无损的语词,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有了它们,我的一生会殷实而富足。”(第六十八首)对于诗人来说,语言构成了世界的另一极,是对抗自我之虚无和事物之虚幻的力量:“我一遍遍地穿过虚空,就像一个渔民,怀着巨大的喜悦慢慢地拉起渔网,我总是从虚空中拉出某种宝物。”(第六十六首)
苗强在病后总结说:“对我来说,失语症和语言炼金术构成了语言对立的两极。”其实这话对于一切纯粹的诗人都是适用的。诗人并不生活在声色犬马的现实世界里,他在这个世界里是一个异乡人和梦游者,他真正的生活场所是他的内在世界,他孜孜不倦地追寻着某种他相信是更本质也更真实的东西。这种东西在现成的语言中没有对应之物,因此他必然常常处于失语的状态。可是,他不能没有对应之物,而语言是唯一的手段,他只能用语言来追寻和接近这种东西。所以,他又必然迷恋语言炼金术,试图自己炼制出一种合用的语言。在这意义上,诗人每写出一首他自己满意的诗,都是一次从失语症中的恢复,是从失语向言说的一次成功突进。
在中国当代诗坛上,苗强的诗是一个例外,但这个例外证明了诗的普遍真理。
答《诗刊》杂志问
1有哪些中外诗人对你的创作发生了影响?
我不是诗人,写诗只是在某一时期里受某种心情的驱使,可以说是偶尔为之。读诗也往往是受心情的驱使,在诗歌中寻找一种莫名的寄托或感应。当然,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有的,但难以捋清。有些专业诗人也许会有意识地向某一位大师学习,我肯定不是这样。通常是在读诗的时候,会有某一句诗跳了出来,我看到了一种表达的可能性,过后甚至那一句诗也遗忘了,但那种可能性留下了。这样日积月累,诗的感觉就越来越丰富了。从诗艺的角度看,我最欣赏的是,极新奇同时却让你感到是唯一准确的表达,极含蓄同时却让你感到是本质的完整呈现。
2您的第一首诗是什么,创作时有怎样的感觉?
忘记了。幼儿常常口吐妙语,但都随风飘逝,没有人长大后能够回忆起来。等到在老师家长的教诲下开始写分行的句子时,写出的多是幼稚的模仿。自发的写诗也是始于模仿,但不再是按照老师家长的教诲,而是缘于自己的。最有意义的模仿不是对技巧的模仿,而是产生了一种冲动,渴望像正在的诗人那样,用诗歌来说自己的心事。在这个时刻,一个可能的诗人诞生了。我的这个时刻发生在中学时期,在一个暑假里,读了唐诗宋词之后,心醉神迷地写了许多悲观的诗词。
3您是研究哲学的,您认为诗歌与哲学的关系是怎样的?
从历史上看,诗歌和哲学都诞生于神话的母腹,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在性格上,哲学近于男性,诗歌近于女性。后来,这兄妹(或姐弟)俩分了家,疏远了,甚至互不相认。但是,在所有大诗人和一部分大哲学家身上,我们仍可辨认出鲜明的血缘联系。一切伟大的诗歌作品必有哲学的深度,都以独特的方式对存在有所言说。不过,在诗歌中,哲学是含而不露的,是底蕴而不是姿态。在我看来,凡在诗歌中从事说教、玩弄玄虚、堆积概念的都是坏诗人,而没有一个坏诗人会是一个好哲学家。
4我们缺乏大诗人的原因何在,您对中国新诗的未来有何估计?
我们不只缺乏大诗人,也缺乏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作曲家等等,所以,原因恐怕不能只从诗坛上寻找。我认为,原因很可能在于我们的文化传统的实用品格,对纯粹的精神性事业不重视、不支持。一切伟大的精神创造的前提是把精神价值本身看得至高无上,在我们的氛围中,这样的创造者不易产生,即使产生了也是孤单的,很容易夭折。现在的开放是一个契机,我希望我们不要只看到经济上的挑战,更深刻长远的挑战是在文化上。中国要真正成为有世界影响的文化大国,就必须改变文化的实用品格。一个民族拥有一批以纯粹精神创造为乐的人,并且以拥有这样一批人为荣,在这样的民族中最有希望产生出世界级的文化伟人。
诗歌创新和诗人使命
——在一次研讨会上的书面发言
一、创新不是主要目标
我相信曾经有诗歌创新这样的事发生,文学史家和文艺理论家不妨对之进行研究。我也相信还会有诗歌创新这样的事发生,但无论什么专家都无法对之预做设计。诗歌中一种新的形式、风格、流派的诞生,总是事实在先,个别人已经做出来了,然后才成为讨论的对象。诗歌史上也有结派造势的情形,但和诗歌的关系不大。最后起作用的是诗歌本身,许多热闹一时的潮流烟消云散了,唯有真正的好作品才能长久流传。
艺术当然要创新,但是,把创新当作主要的甚至唯一的目标,就肯定有问题。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诗歌是灵魂的事业,是内在的精神过程的表达方式。一个人灵魂中发生的事情必是最个性、最独特的,不得不寻求相对应的最个性、最独特的表达,创新便有了必要。所以,首要的事情是灵魂的独特和丰富。
在我看来,中国当代诗人的主要问题是灵魂的平庸和贫乏。这个批评同样适用于其他的文化从业者,包括家、画家、理论家、学者等等。人们都忙于过外在生活,追求外在目标,试问有多少人是有真正的内在生活的?这个问题不解决,所谓创新不过是又一个外在目标而已,是用标新立异来掩盖内在的空虚,更坏的是,来沽名钓誉。
二、诗人没有社会使命
我不怕危言耸听,宁愿把话说得极端一些:我认为诗人没有社会使命。当然,一个人除了做诗人之外,还可以有别的抱负,例如做革命家、改革家、社会批评家等等。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他所承担的社会使命属于他的后面这些角色,而不属于他的诗人角色。当然,一个诗人也可以把诗作为武器,用来唤起民众,打击敌人,或者捍卫道统,迫害异端。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他已经不是在写诗,而是在做别的事情了。
之所以要把界限划得这样清楚,是为了给诗留出属于它自己的位置。中国的传统是“文以载道”、“诗言志”,诗和一切艺术没有独立的地位。在今天,“文以载道”好像不太香了,“诗言志”却仍被视为天经地义。其实,诗所言之“志”和文所载之“道”是一回事,都是指儒家的道德理想,区别仅在于,“志”侧重于主观态度,“道”侧重于客观秩序。我的怀疑是,今日之强调诗人的社会使命,背后都有强烈的道德动机。可是,诗是超越于善恶的,诗人不是道德教师。
如果一定要说使命,诗人只有精神使命和艺术使命。在精神上,是关注灵魂,关注存在,关注人生最根本的问题。在艺术上,是锤炼和发展语言的艺术。简言之,诗人的使命就是写出有深刻精神内涵和精湛语言艺术的好作品。毫无疑问,这样的作品一定能在社会上发生有益影响,但是,这不是诗人刻意追求的目的,而只是自然的结果。而且,这种影响决非局限于狭义的道德教化。
没有人是专门写散文的
——《周国平散文》自序
我发表散文的历史不长,迄今为止不到二十年。不必说前辈,即使与许多同辈比,资格也是浅的。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写散文。当时我研究生刚毕业,动笔的情形是有的,分做两类。一类是所谓学术论文,目的明确,是为了发表和评职称。另一类却无以名之,只是出于一向的爱好或习惯,时常写点什么,天地良心,压根儿没想到要发表。八十年代初,国内的刊物远不像现在这样多,在我眼里,只有一、两家专业刊物与我可能有点关系,其余的都离我很远。真的是非常偶然的原因,譬如说,某位朋友毕业分配到了某家杂志社当编辑,人生地不熟,只好姑且在自己认识的人中约稿充数。我便把给自己写的东西拿一点出来,就这样开始给非专业杂志供稿了。很久以后,直到别人把我称作了一个散文作家,我才恍然悟到那算是我写散文的开端。
所以,我完全是不知不觉写起了散文的。这个经历告诉我,散文是一种非常自由的文体,你用不着特意去写,只要你不是写诗和,不是写论文,写出来的就是散文。我们差不多可以这样来定义散文,说它什么都是,因而什么也不是,或者说它是一种人人都能写的东西,因而没有人是专门写散文的。
当然,这不等于说人人都能写好的散文。如同在别的领域一样,自由比法则更是一种考验,享用自由比遵守法则更需要真本事。一块空地,没有布景和道具,没有规定动作,让你即兴表演,你的水平一目了然。诚然,现在许多流行的所谓散文里也有了规定动作,比如先讲一则小故事,接着抒发一点小情调,最后归纳出一个小哲理,不过其水平仍是一目了然,无可掩盖。散文贵在以本色示人,最忌涂脂抹粉。真实的前提则是要有真东西——有真情实感才有抒情的真实,有真才实学才有议论的真实。那些被淘汰的诗人跑到散文中来矫揉造作,那些不入流的学者跑到散文中来装腔作势,都是误会了散文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