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国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6
|本章字节:11572字
在精神生活方面,哲学至少能为现代人提供以下帮助:
第一,哲学使我们在没有确定信仰的情况下仍能过一种有信仰的生活。广义的宗教精神和广义的哲学精神是相通的,两者皆是超验的追思。在狭义上,它们便有了区分,宗教在一个确定的信仰中找到了归宿,哲学却始终走在寻找信仰的途中。哲学完全不能保证我们找到一个确定的信仰,它以往的历史甚至业已昭示,它的矛盾的本性决定了它不可能提供这种信仰。然而,它的弱点同时也是它的长处,寻找信仰而又不在某一个确定的信仰上停下来,正是哲学优于宗教之所在。哲学使我们保持对某种最高精神价值的向往,我们不能确知这种价值是什么,我们甚至不能证实它是否确实存在,可是,由于我们为自己保留了这种可能性,我们的整个生存便会呈现不同的面貌。
第二,哲学使我们在信仰问题上持一种宽容的态度。意识形态弱化,价值多元,无统一信仰,这是现代的一个事实。我对这个事实持积极的评价,欢迎信仰上的去中心化、个体化。信仰本来就应该是个人的自由选择,求统一必然导致压迫和盲从。因此,我认为,想用某一种学说(例如儒学)统一人们的思想,重建大一统的信仰,不但是行不通的,也是不应该的。哲学恰恰就反对任何人以现代救世主自居,而只是鼓励每一个人自救,自己寻求自己的信仰。哲学所关注的是人类那些最基本的精神价值,而任何宗教信仰中真正有价值的部分也都是对这些基本价值的维护和坚守,教义之争或者发生于其他问题上,或者是由于违背了这些基本价值。哲学的思考有助于把人们的目光引导到哲学基本价值上来,促使有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求同存异,和平共处。
第三,哲学的沉思给了我们一种开阔的眼光,使我们不致沉沦于劳作和消费的现代旋涡,仍然保持住心灵生活的水准。在现代社会中,生存竞争十分激烈,人们尤其青年人往往会面临精神追求与生存竞争之间的冲突,为此感到困惑。一个人在精神方面投入太多,必然会疏于物质的追求。在利益的竞争中,面对惟利是图的奸人,品行好的人也很容易吃亏。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们也许只能这样想:如果精神追求真正是出于内心的需要,那么,我们理应甘愿承担为此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包括物质利益方面可能遭受的损失。事情取决于你看重什么,仅仅是实际利益,还是人生的总体质量。在这方面,哲学能够使我们对人生的总体质量有一个正确的判断力,对于世俗意义上的成败有一种比较超脱的态度,在竞争中为自己保留内在的自由。当然,这不妨碍在可能的情形下,对精神需要和生存需要尽量兼顾。我赞成哈耶克的意见:由市场决定报酬是公正的,不能根据品行来决定,品行无权索取物质报酬。不过,我相信,在现代的市场竞争中,综合素质是更加重要的,其中也包括精神素质。市场上的大手笔往往出自精神视野宽阔的人,玩弄小伎俩的人虽能得逞于一时,但决没有大出息。
(举行此讲座的时间地点:1997年11月21日北京大学;1998年3月27日厦门大学。各次的内容有出入。)
人生的哲学难题
前言
人活一生,会遇到许多难题。有实际生活中发生的具体的难题,例如人生某个关头的抉择,婚姻啊,事业啊,也许解决起来难一些,但或者是可以解决的,或者事过境迁未解决也过去了,不会老缠着你。也有抽象的难题,那是在灵魂中发生的问题,其特点是:对于未发生这些问题的人,抽象而无用,对于发生了这些问题的人,却仿佛是性命攸关的最重要的问题;你要么从来不去想,倒也能平平静静过,可是一旦它们在你心中发生了,你就不得安宁了,因为它们其实是不可能最终解决的。
不可能最终解决——这正是哲学问题的特点。凡真正的哲学问题,其实都是无解的难题。要说明哲学问题的性质,最好的办法是把它和宗教、科学作比较。科学是头脑发问,头脑回答,只处理人的理性可以解决的问题。宗教是灵魂发问,灵魂本质上是情感,一种大情感,是对终极之物的渴望,对神秘的追问,宗教不要求头脑做出回答,它知道人的理性回答不了,只有神能回答,情感性的困惑唯有靠同样是情感性的信仰来平息。哲学也是灵魂在发问,却要头脑来回答,想给宗教性质的问题一个科学性质的解决,这是哲学的内在矛盾。
那么,哲学岂非自寻烦恼,岂非徒劳?我只能说,这是身不由己的,灵魂里已经发生了困惑,又没有得到神的启示,就只好用自己的头脑去想。对于少数人来说,人生始终是一个问题。对于多数人来说,一生中有的时候会觉得人生是一个问题。对于另一些少数人来说,人生从来不是一个问题。在座各位不妨问一问自己,你属于哪一种?确实有许多人认为,去想这些想不明白的问题特别傻,这种人活得最正常,我很羡慕。可惜我是属于欲罢不能的那一类,对人生的一些重大问题想了大半辈子仍想不通。不过,我的体会是,想不通而仍然去想还是有好处的。乘今天讲座的机会,我把我所想过的这类问题略加整理,与你们交流。预先说明:我只有问题,没有答案,即使说了一些想法,也是我拿不准的,不算答案。
人生中哲学性质的难题有很多,我姑且列举其中的一些:
1人生的目的与信仰。人生有没有一个高于生命本身的目的?如果没有,人与动物有何区别?如果有,人的精神追求的根据是什么?怎样算有信仰?
2死。既然死是生命的必然结局,生命还有没有意义?如何克服对死的恐惧?应该怎样对待死?
3命运。人能否支配自己的命运?面对命运,人在何种意义上是自由的?应该怎样对待命运?
4责任。人活在世上要不要负责任,对谁负责,根据是什么?
5爱。人因为孤独而渴望爱,爱能不能消除孤独?为什么爱总是给人带来痛苦?爱与被爱,何者更重要?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吗?
5幸福。什么是幸福,它是主观体验,还是客观状态?幸福是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价值?怎样衡量生活质量?
所有这些问题围绕着、并且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人生意义。即人生有没有意义,如果有,是什么?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构成了哲学中的一个重要领域,就是人生观。
人生观主要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对人生的总体评价,即人生究竟有没有一种根本的意义。这个问题以尖锐的形式表现为哈姆雷特的问题:“活,还是不活?”当一个人对生命的意义发生根本的怀疑时,就会面临活着是否值得的问题。人生有无意义的问题又分两个方面。一是因生命的短暂性而产生的问题:人的生命有无超越于死亡的不朽的、终极的价值?核心是死亡问题。二是因生命的动物性而产生的问题:人的生命有无超越于动物性的神圣的价值,人活着有没有比活着更高的目的和意义?核心是信仰问题。第二,对各种可能的生活方式的评价,即在人生的范围内,把人生作为一个过程来看,怎样生活更有意义,哪一种活法更好。核心是幸福(生活质量)问题。
对于人生有无意义的问题,大致上有三种回答:第一,绝对否定,如佛教,认为人生绝对无意义。第二,绝对肯定,如基督教,认为人生有来自神的绝对意义。第三,一般人(包括我)在此两极端之间,既不能确定有绝对意义,又不肯接受绝对无意义,哲学是为这种人准备的。按照前两种极端的回答,怎样生活更好的问题有很明确的答案,对于佛教是求解脱,断绝业报的轮回,对于基督教是信奉神,为灵魂在天国的生活做准备。对于第三种人来说,既然在人生总体评价上难以确定,就可能会更加看重在人生的过程中寻找相对的意义,也就是更关心尘世幸福的问题,不过对这问题的看法会有很大的分歧。
我今天讲人生观的几个最主要问题,即信仰问题、死亡问题、幸福问题。
一、信仰问题
问你:为什么活着,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回答不出。我也回答不出。的确常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们想,看你的书,对人生哲学谈得好像挺明白的,你一定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可是事实上,我在这方面之所以想得多一些,正是因为困惑比较多,并不比别人更明白。在人生某一个阶段,每个人也许会有一些具体的目的,比如升学、谋职、出国,或者结婚、生儿育女,或者研究一个什么课题、写一本什么书之类。可是,整个人生的目的,自己一生究竟要成一个什么样的正果,谁能说清楚呢?
有些人自以为清楚。例如,要成为大富翁、总统,或者得诺贝尔奖。可是,这些都还不是最后的答案,人生目的这个问题要问的恰恰是,你为什么要成为大富翁、总统,得诺贝尔奖,等等?如果做富翁只是为了满足物质欲,做总统只是为了满足权力欲,得诺贝尔奖只是为了满足名声欲,那么,这些其实只是野心、虚荣心,只能表明欲望很强烈,不能表明想明白了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亚历山大征服了世界,却仍然羡慕第欧根尼,正因为他觉得在想明白人生这一点上,自己不如第欧根尼。真正得诺贝尔奖的人,比如海明威、川端康成,决不会以得诺贝尔奖为人生目的,否则他们就不会自杀了。
还有一些人,他们从外界接受了某种现成的观念或信仰,信个什么教或什么主义,就自以为有明确的生活目的了。但是,在多数情形下,人们是因为环境的影响而接受这些东西的,这些东西与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生命实质是分离的,因而只是一种外在的、表面的东西,不能真正充实灵魂和指导人生。我不是责备人们,而是想说明,一个人要对自己整个人生的目的有明确而坚定的认识,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这是一件极难的事。那些自以为清楚的人,多半未作透彻思考。作了透彻思考的人,往往又反而困惑。
人生目的至少应该是比欲望高的东西,停留在欲望(生存欲望,名利欲是其变态)的水平上,等于是说:活着是为了活着。因此,问题的更明确的提法是:人的生命有没有一个高于生命本身的目的?如果没有,人就不过是活着而已,和别的动物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至多是欲望更强烈(更变态)、满足欲望的手段更高明(更复杂)而已。
为生命确立一个高于生命本身的目的,可以有不同途径。其一是外向的,寻求某种高于个体生命的人类群体价值,例如献身于某种社会理想,从事科学真理的探索,进行文化艺术的创造,传播某种宗教信仰,等等。这相当于通常所说的救世,目标是人类精神上的提升。其二是内向的,寻求某种高于肉体生命的内在精神价值,例如追求道德上的自我完善,潜心于个人的宗教修炼或艺术体验,等等。这相当于通常所说的自救,目标是个人精神上的提升。凡高于生命的目的,归根到底是精神性的,其核心必是某种精神价值。这一点对于定向于社会领域的人同样是适用的。正像哈耶克所指出的,大经济学家往往同时也是大哲学家,他不会只限于关心经济问题,他所主张的经济秩序必定同时旨在实现某种人类精神价值。即使一个企业家,只要他仍是一个精神性的存在,即本来意义上的人,他就决不会以赚钱为唯一目的,而一定会希望通过经济活动来实现某种比富裕更高的理想,并把这看做成就感的更重要来源。一般的人,哪怕过着一种平庸的生活,仍会承认人不应该像动物那样生活,有精神追求的生活是更加高尚的。由此可见,目的的寻求是人要使自己摆脱动物性而向更高的方向提升的努力。那么,向哪里提升呢?只能是向神性的方向。现在的问题是,这样一种努力有什么根据?
从自然的眼光看,人的生命只是一个生物学过程,自然并没有为之提供一个高于此过程的目的。那么,人要为自己的生命寻找一个高于生命本身的目的,这种冲动从何而来?人为什么与别的动物不一样,不但要活着,而且要活得有意义?对于这个问题,多数哲学家的回答是:因为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但是,从起源和功能看,理性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而发展出来的对外部环境的认识能力,其方式是运用逻辑手段分析经验材料,目的是趋利避害,归根到底是为活着服务的,并不能解释对意义(精神价值)的渴望和追求。于是,另一些哲学家便认为,原因不在人有理性,而在人有灵魂。与动物相比,人不只是头脑发达,本质区别在于人有灵魂,动物没有。可是,灵魂是什么呢?它实际上指的就是人的内在的精神渴望,可以称之为人身上发动精神性渴望和追求的那个核心。我们发现,灵魂这个概念不过是给人的精神渴望安上了一个名称,而并没有解释它的来源是什么。问题仍然存在:灵魂的来源是什么?
为了解释灵魂的来源,柏拉图首先提出了一种理论。他认为,在人性结构与宇宙结构之间存在着对应的关系,人的动物性(肉体)来自自然界(现象界),人的灵魂则来自神界(本体界),也就是他所说的“理念世界”。在“理念世界”中,各种精神价值以最纯粹的形式存在着。灵魂由于来自那个世界,所以对于对肉体生存并无实际用处的纯粹精神价值会有渴望和追求。柏拉图的理论后来为基督教所继承和发扬,成为西方的正统。在很长时间里,人们普遍相信,宇宙间存在着神或类似于神的某种精神本质,人身上的神性即由之而来,这使人高于万物而在宇宙中处于特殊地位,负有特殊使命。人的高于肉体生命的精神性目的实际上已经先验地蕴涵在这样一种宇宙结构中了。
但是,近代以降,科学摧毁了此类信念,描绘了一幅令人丧气的世界图景:在宇宙中并不存在神或某种最高精神本质,宇宙是盲目的,是一个没有任何目的的永恒变化过程,而人类仅是这过程中的偶然产物。用宇宙的眼光看,人类只有空间极狭小、时间极短暂的昙花一现般的生存,能有什么特殊使命和终极目的呢?在此背景下,个人的生存就更可怜了,与别的朝生暮死的生物没有什么两样。人身上的神性以及人所追求的一切精神价值因为没有宇宙精神本质的支持而失去了根据,成了虚幻的自欺。
灵魂在自然界里的确没有根据。进化论用生存竞争最多能解释人的肉体和理智的起源,却无法解释灵魂的起源。事实上,灵魂对生存有百害而无一利,有纯正精神追求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倒霉蛋。
夜深人静之时,读着先哲的作品,分明感觉到人类精神不息的追求,世上自有永恒的精神价值存在,心中很充实。但有时候,忽然想到宇宙之盲目,总有一天会把人类精神这最美丽的花朵毁灭,便感到惶恐和空虚。
这就是现代人的基本处境,人们发现,为生命确立一个高于生命的目的并无本体论或宇宙论上的根据。所谓信仰危机,其实质就是精神追求失去了终极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