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贵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8
|本章字节:9344字
赵子明那时候也能感觉到一点大战来临之前的气息,但是他不知道,此后在大别山以北发生的战役,就是决定中国江山的淮海战役。
就在陈秋石和赵子明就要不要跳出大别山的问题开展讨论之后不久,一份由人工传送的绝密命令到了陈秋石和赵子明手上。命令很简短,就是几句话,秘密行动,摆脱纠缠,迅速北上,集结宿城。
陈秋石看完命令,一头扑在地图上,举着望远镜看宿城,目光在东西南北各二百公里的范围内扫描,良久,陈秋石抬起头来对赵子明说,我分析我们华东野战军要同刘邓大军会合,可能会在徐州和蚌埠一带举行决战。
赵子明惊讶地说,打什么仗,要两个野战军一起打?
陈秋石说,在江北把元气消耗殆尽,渡江战役的压力就会减轻,过了江就是秋风扫落叶。要是我在西柏坡,我也会这么指挥。
陈秋石讲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无限神往,可是具体到任务,却又犯开了踌躇。
自从淮上独立旅放弃北方之后,步步紧逼,章林坡抓住了大好时机,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把淮上独立旅消灭在大别山北麓,以雪当年西黄集和西华山之耻。淮上独立旅势单力薄,加之丘陵平原作战缺乏优势,兵力悬殊越来越大,只好避而不战,以西华山为中心,同新编第七师捉迷藏。
陈秋石越躲,章林坡越得意,打了几个小仗,重创了淮上独立旅的几个小分队,就在报上大肆宣扬,声称击毙共匪若干若干,共匪首领陈秋石赵子明袁春梅一干人等在逃,不日即缉拿归案云云,讥讽陈秋石“根本不是什么常胜将军,而是一个骗子。官亭埠战役乃浴血奋战取得的辉煌胜利,而为无耻骗徒贪天之功为己有”等等,不一而足。
在深山老林里,淮上独立旅真的到了悲怆的境地,东西北三面处于新编第七师的合围之中,只有南面是大别山天堑,即使翻越过去,也是的封锁线,而且南辕北辙,想从那里绕到宿城,比登天还难。
旅部开了一天诸葛亮会,各团团长都集中过来了,还有就近部队的营长。诸葛亮会上没有诸葛亮,众人一筹莫展。倒是三团副团长陈三川血气方刚,提出来集中优势兵力,直取尚派河,从杨邑的防线薄弱处,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这个建议当即遭到副旅长刘汉民的讥笑。刘汉民说,陈副团长,这不是拼命的时候,我们的任务是北上,不要说重围难突,就是有利可图,也不能干。这时候我们要考虑的是全身而退,绝不能让敌人纠缠。
这次会议没有结果。但是散会的时候,陈秋石把陈三川留下来了。出乎陈三川意料,陈秋石并没有说突围的事情,而是问了一些同战争似乎毫无关系的事情,譬如老家是哪里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对父母还有什么印象等等。陈三川一一回答,家是哪里的不知道,家里只有一个娘,没有别人。娘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秋石问,你没有见过你父亲吗?
陈三川迟疑了一下回答,没有,我娘说我爹早就死了。
陈秋石问,听说你是民国三八年生人,属兔的?
陈三川怔怔看着陈秋石,他不明白旅长对他的情况何以如此关注。陈三川回答说,是的。
陈秋石又问,你是怎么知道你是属兔的?
陈三川说,我娘说的啊。
陈秋石又问,你对你小时候的情况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譬如说你们家过去的房子?
陈三川局促不安地说,要说印象,还真有点。我经常做梦,梦见我的老家有很大的房子,院子里有很多花草,还有圩沟,有吊桥。
陈秋石不动声色,看着陈三川。
陈三川说,可那不是我的老家,那是杜家老楼。
陈秋石问,你跟你娘到东河口,是从哪条路过去的?
陈三川说,我要是能记得,我早就找回去了。陈旅长问这些干啥?
陈秋石说,作为指挥员,必须了解下属的情况,知己知彼嘛,你们也应该这样。
陈三川说,我对我的下属情况都了解,他们都有爹有娘,可是我没有。
陈三川真的长成了一条壮汉,膀大腰圆,脸上还长出了络腮胡子,黝黑的皮肤衬得小眼睛雪亮。
陈秋石说,下午在作战会上,你提出来集中优势兵力,直取尚派河,从杨邑的防线杀出去,有没有具体的想法?
陈三川想了一会儿说,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拼了。
陈秋石说,拼可以,可是拼命完不成任务啊。我们的任务是甩掉他们,北上集结。
陈三川说,我认为可以采取声东击西的办法,派出一支小部队,就像当年张飞在当阳长坂,二十余骑搞得尘土四起,声势浩大地从东线北上,掩护主力从西线秘密穿插。
陈秋石看着陈三川,眼睛里闪过几许温情,几许欣赏,点头说,好,你有战术思想了,想法是好的,但实施起来有很多问题。现在不是冷兵器时代了,敌人是美式机械化装备,通讯联络也很方便,一旦东线暴露一点蛛丝蚂迹,不仅西线不能突围,东线的部队也必然陷入绝境。
陈三川说,那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啊!
陈秋石说,办法倒是有,但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要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最大的胜利。
陈三川说,旅长,打仗哪能不死人,如果我们怕死人,那就不打仗好了。
陈秋石说,死人是要死的,但是我们必须最大程度地减少牺牲。
陈三川说,官亭埠战役也牺牲了很多同志,那时候旅长不也是下了决心吗?
陈秋石说,此一时,彼一时,情况不一样了。陈三川你过来看。
陈三川得令,顺着陈秋石手指的方向俯身琢磨沙盘。
陈秋石说,假如给你两个营,今夜从妙皋峰山下摸出去,在抵达尚派河之前,你有把握不暴露吗?
陈三川说,这个应该可以,我们一营是攻坚营,训练过夜间穿插,行动干脆利落。
陈秋石说,那好,进入尚派河南侧高地之后,就在这里分兵,以一个营猛攻尚派河前沿阵地,另以三个连,分三个梯队陆续骚扰尚派河西侧环形工事,交替掩护前进。抵达西黄集,你估计要多长时间?
陈三川说,正常情况急行军大半天,考虑敌情因素,估计至少得一天。
陈秋石说,好,要的就是这个一天。天没亮出发,一路奔袭,天黑后进入西黄集东淠史河河湾,在那里收拢部队,趁敌立足未稳,继续向北猛插。不要恋战,不要收尸,重伤丢下,有多少人就收拢多少人,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陈秋石不说了,陈三川发现,陈秋石的眼睛泪花闪烁。
陈三川直起腰说,旅长,我明白了,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陈秋石站着没动,像是没有听见陈三川的话,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目光空洞。陈三川说,旅长,这是最好的办法,两个营,足够我在敌人中间开花,我会像孙悟空大闹天宫那样,把东线敌军的防御体系搞得乱七八糟,即使不能全部吸引他的兵力,也至少可以钳制他东线动弹不得。这样,我主力可以从梅山由西路突围。首长,这是个好办法啊!
陈秋石还是望着窗外,就像梦呓一样语无伦次地嘀咕,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涅槃……他突然转过脸来说,陈三川你知道吗,我有个儿子,如果他还在人世,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哦,不,我看过你的档案,他应该比你小一岁零六天。我不能确定,他再长一岁零六天,能不能像你这样勇敢。
两行泪水从陈秋石的眼角涌出,悄然无声地落下。陈三川见陈秋石说得动情,也被感染了,首长,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儿子吧,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勇敢的儿子。
陈秋石说,啊,是吗,你是可以当我的儿子。可是我怎么能让我儿子飞蛾扑火呢,那我这个父亲岂不是该杀?
陈三川急了,提高嗓门请战,首长,你的方案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你既然有了主意,为什么还要犹豫呢,你常教导我们,当断不断,反为其乱,可这一次你为什么要这样优柔寡断?
陈秋石说,是的,我优柔寡断了,我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是两个营的兵力,深入敌后,完全有可能被敌人反复绞杀,就像当年西路军一样,任人宰割。
陈三川说,旅长,你不能再犹豫了,你不能因为顾虑牺牲就让我们干瞪眼啊!
陈秋石说,陈三川,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员虎将,打起仗来不要命,自己抱着机关枪往前冲。过去我经常批评你,一直不在公开场合表扬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三川说,知道,首长是恨铁不成钢。首长希望我用脑子打仗而不是脑袋。
陈秋石点点头说,很好。陈三川,我再跟你讲一遍,一个称职的指挥员,不能把身先士卒当作荣誉。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活着,这个指挥员就要履行指挥职责,他不能把自己简单地交给机关枪,他必须对整个战斗负责,因此,除了必须冲锋在前的决战,凡是战斗没有结束就先牺牲的指挥员,往往都是没有把任务完成好的指挥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三川说,我明白,可是一打起来我往往就忍不住想往前冲。
陈秋石说,那就是说,你没有找到指挥的感觉。一个优秀的指挥员,不能混同于一个机枪射手。如果你能保证自始至终地贯彻我的战术意图,我可以考虑把穿插敌后的任务交给你。
陈三川说,我理解了,就会坚决执行,请首长下命令吧!
陈秋石背着手踱步,踱了两圈说,你做好准备,我再想想。
这一次,陈秋石确实犹豫了,尽管江淮军区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下面请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就是按兵不动。他在他的沙盘面前枯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正吃着饭,想到一个问题,马上就放下碗筷,全神贯注扑在沙盘上。
可是,最后的结果总是失望。似乎所有的希望之路都被新编第七师堵死了。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晚上,这时候离军区规定的集结时间只剩下两天了,箭在弦上了。
这天晚上,陈秋石喝了一点稀饭,派人请来了赵子明、刘汉民和袁春梅。几个晚上没有睡觉的陈秋石显得憔悴,但精神很好,丝毫没有倦意。几个人开了一个小会,参谋处副处长刘大楼率领几个战斗班排出去,这才分头行动。
刘大楼的队伍干什么去了呢?用袁春梅的话说,叫着打草惊蛇。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杨邑就派副官过来了,照会淮上独立旅的作战科长冯知良说,杨副师长突然想起,今天是南湖分校建校十九周年纪念日,虽然两军对垒,但毕竟是师生,母校生日还是应该庆祝一下。过了今日,哪怕明日开战,也可以向母校有个交代了。杨副师长随后就到,还带来了宴会的菜肴和酒茶。
冯知良做为难状,说赵政委和袁副政委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陈旅长到觉灵寺拜佛去了。杨将军倘若今天上午过来,恐怕很难见到这几个弟子。
副官赶紧打道回府,半路上截住杨邑的乌龟壳小汽车,把冯知良的话复述一遍,杨邑沉吟半天说,昨夜佯动,今天没人,难道真的给我搞了个空城计?他不见我,我偏去见他。
前面没有公路了,杨邑只好徒步,小晌午一行人赶到西华山庄,老远看见尘土飞扬,一彪人马汗涔涔地驰骋而来,走近了,陈秋石翻身下马,给杨邑敬礼说,先生突然光临,学生有失远迎,失礼了。
杨邑打量这队人马,全都湿漉漉的。杨邑说,一大早的,鞍马劳顿,这是从哪里凯旋啊?
陈秋石说,实话不瞒先生,贵部封锁紧密,部队给养困难,学生带领他们进山打猎去了。说着,闪身往后一指说,先生请看,大别山可供果腹的东西还真不少呢。